我坐在返鄉的火車上,享受著急馳帶來的顛簸。家鄉離學校航空距離三百余千米,火車得走五個多小時。雖然歸心似箭,但這熱情并不能化作火車的動力,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叵脒@半年來的荒唐歲月,我不禁扼腕一笑。
車內人聲嘈雜,車外冬景蕭索,我干脆垂下眼簾,慢慢地打起盹來。
醒來一看,大吃一驚——我哪里是坐在火車上,四周的景象告訴我這分明是傳說中的地府,硫磺火在半空中燃出青幽的光,石桌上放著魔鬼先生賴以為食的煤塊。正當我惶惑未安、毛骨悚然之際,魔鬼先生翩然而至。
“你其實是不必怕的。只因近日府上冷清,適才又見你百無聊賴,故而貿然邀你至寒舍小敘——既可打發我這無事可做的光陰,又解你旅途的煩悶。尊意如何?”
我定睛細看,這魔鬼先生雖生得青面獠牙,純屬后現代之杰作,但其語調柔和,笑容可掬,倒是一善人模樣。主人的殷勤使我覺察出我該盡一下做客人的義務,以表示人世間眾生的素質絕不遜色于冥界。
“承蒙魔先生抬愛,只是晚生唐突造訪,衣冠未整,薄禮未備,失禮失禮了?!?/p>
孰料他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角:“那可不必。”他邊說邊拿起桌上的煤塊往嘴里送?!澳愣伎吹搅?,我這里門可羅雀,生意慘淡得很吶。你知道,我是做靈魂生意的——靈魂向來有好壞之分,好的由上帝掌管,壞的由我來買賣。孰料近幾十年,風向大變,除少數人外,其他人全無靈魂,只剩下一皮囊。生意不好,囊中羞澀,我也只好喝西北風去了?!?/p>
我勸他道:“魔先生不要過于悲觀。湖海尚有潮起潮落,生意也有高低起伏嘛。俗話說來日方長,我相信先生的生意定可有所改觀?!?/p>
他的回答頗使我掃興:“不見得啊,恕我直言——你們這一代大抵是更無思想并靈魂的吧。這預示著我的生意會把慘淡進行到底,而我也不得不在這孤宅里續寫我的百年孤獨?!?/p>
我反駁道:“魔先生說話恐過于偏執了吧。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先生身處冥界,對我們陽間的人事怎可妄下斷語?”
“這你就不懂了罷,都市場經濟時代了,干我們這一行的對市場行情怎能不熟諳于心呢?再說了,旁觀者清,我隔岸觀火有年,對頭頂上發生的事早已一清二楚?!彼呎f邊用手向上指了一下。
這時,他用膳已畢,滿嘴 炭黑。我遞與他一方手帕,他帶笑扯了過去,在嘴角上浮著擦了一下。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很少有幾個講究衛生的?!彼麑⑹峙吝f還與我,“有的人洗手可以不濕手背,洗臉只顧局部地區,以致耳后脖根宜于種麥。起居室內穢氣漫游,適合兜售防毒面具。陽臺上垃圾成堆,蚊蠅成群,極宜放養青蛙蟾蜍。你們一個個自詡為玉樹臨風,貌比潘安,學富五車,才勝子建,卻為什么在居住起止上向某種家養哺乳動物看齊呢?”
我有點尷尬,雖然他說得略顯夸張,但仍不失為放大了的事實。但我卻反問他:“那你可曾聽說過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大名?此人學貫古今,融匯中西,卓爾不群,特立獨行。新華門外痛斥袁世凱而不畏強權,雁翅樓內幽禁數載而矢志不渝??烧沁@樣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卻衣冠邋遢不修邊幅,常在演講時一邊慷慨陳詞,一邊手擰鼻涕,但愿這并沒有影響他作為一個國學大師的地位!”
“你大可不必著急?!彼⒘宋乙谎郏爱斎?,衛生問題并不足以說明我的觀點。病在腠理嘛,火石即可療之。但可怕的是腠理之病可能是骨髓之病的外在表現。而骨髓之病則非火石、湯藥之力可療治的了。我們冥界的哈迪斯十五年,也就是你們陽界的公元1895年,在中日黃海大戰中你們大清國的北洋艦隊被日本國的海軍打成一堆破銅爛鐵,全軍覆沒。當時重金打造的北洋海軍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四,噸位超過美國,威風得很吶。可人家日本海軍大臣參觀完北洋水師回國上奏天皇時斷言:大清國海軍噸位雖然很大,但外強中干,不堪一擊。天皇問其故,答曰:‘我看見水手們在艦炮上搭曬衣物,便知道他們缺乏嚴格的紀律;參觀完之后我的白手套變黑,說明他們的圍欄很臟,進而知道他們不勤于操練,由這些細節可以推斷大清國的海軍只不過是散兵游勇,戰斗力遠低于我們日本海軍。’”
我抿了一下嘴角,不由地對他投去欽佩的目光。
他用手撥旺了四周的硫磺火,問我道:“尊客覺得冷么?我失陪一會,給你沏壺暖茶去。”我客氣地阻止了他,表示我并非久坐,不必煩勞。
他換作憐憫的語氣繼續說:“我說話可能過于唐突,不過都是掏心窩的話。你們這代人,正好生于1980年代。你們中國人經歷過‘文革’,發現瞎折騰了這么多年,在物質上已是一無所有;而解除思想禁錮之后,又發現精神上也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不要緊嘛,大不了從頭再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們的父輩已給你們創造了一個物質充足的環境。按理說,你們藉此本該更有出息和作為,可是你們卻成了無理想、無信仰的一代。我聽說你們的CS戰士自詡威武蓋世,膽量過人,可以榴彈崩于左而不動,手雷炸于右而不驚??墒菫槭裁匆荒星嗄暝谛@里,在眾目睽睽之下,手刃一女大學生而無人挺身而出?你們只顧自保,只要那人不殺到你床上你就可以安心地在床上繼續假寐!還有,你們不是天之驕子嗎?為什么卻有那么多人因擔心掛科而戰戰兢兢,而又有那么多人僅為一個及格而沾沾自喜?再看看你們平時,養尊處優,沉溺于網游、科幻而不學無術。到頭來,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
我汗顏、起身、長嘆:“您說的大概是很有道理的罷。只是——現在幾點鐘了?”
“你頗有告辭之意是不是?時候的確是不早了,我不便留你,只是尚有一言相贈:不要害怕你的生命會結束,而要害怕它從未開始!”
我的心頭猛地一震,由他嘴里說出的這句話似變成空谷回音,嗡嗡作響,久久縈繞……
列車猛地一陣顛簸,我帶著汗醒了過來。我只覺得悶得發慌,趕緊把頭伸出車窗外,去呼吸廣大天幕下的新鮮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