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穿越倫敦

莫妮卡·阿里／文朱璧／編譯

上世紀30年代初，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邊穿行于倫敦，一邊為她生活其中的這個城市寫下了幾篇文章。從泰晤士河畔到船塢區，到牛津街，再到威斯敏斯特宮和議會廣場，在伍爾夫的筆下，我們看到了一個繁囂、活躍的倫敦。如今，莫妮卡·阿里（當代英國青年女作家，其作品近年入圍英美多個文學大獎，包括英國的布克獎和美國的全國書評人協會獎）沿著當年伍爾夫的腳印穿行在倫敦，卻發現這座城市已改了弦語，換了樂章。

我讀過很多關于倫敦的文字，結論是任何文字都不足以表述倫敦。倫敦總在變化著、隱藏著、捉弄著你，白天是一樣面貌，晚上卻又是另一番容顏。悠長的歷史讓倫敦凝重而端莊，可一轉瞬它又將這份莊嚴剝得干干凈凈。任何想要簡單定義倫敦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重要的是你有自己的感受，感受到你眼中的倫敦。

沿著伍爾夫的足跡，我悠閑地自泰晤士河畔開始了自己的漫游。伍爾夫這樣寫道：“越接近塔橋，城市里權力的味道越重。高大冠冕的建筑漸多，天空也陰沉起來。林立的煙囪中散布著教堂的尖頂，倫敦在躁動、回響。”

望著眼前的倫敦，我沒有看到煙囪，倫敦橋上紅色的巴士一輛接著一輛，遠遠的一輛白色、一輛藍色的大吊車正在施工。陽光下的泰晤士河并沒有波光粼粼，而是固守著它深沉的棕色。

伍爾夫筆下的倫敦碼頭繁忙、喧囂——倉庫外各種貨船鱗次櫛比，“身強體壯的工人們不停地裝船卸貨，忙碌又茫然”，各種桶、箱子、袋子被吊上吊下，狹窄的街道，擁擠的卡車、馬車——這些景象在倫敦早已見不到了。

我繼續向塔橋走去。這是一個晴朗、安靜的早晨，泰晤士河河岸一邊停靠著一些汽艇，搭乘它們的是上班的人和早起的游客，另一邊則是寫字樓集中區。我抬頭仰望著那些摩登大樓，想著現在人們在這些反著光的玻璃窗后面安靜地工作，有種陌生又奇怪的感覺。

當年伍爾夫看見跑來跑去的工頭、船員和腳夫，可現在道路上只有晨練的人在跑步。寬闊寂靜的馬路上偶然經過的行人都是西裝革履，用手機講著電話，眼睛看著對岸卻并沒有望向哪里。在泰晤士河畔漫游的伍爾夫穿行在一座座巨大簡陋的倉庫間，那里面裝滿了“木材、鋼鐵、糧食、酒、糖、紙、水果——由船從世界各地運來的各種物資”。多少年來，倫敦碼頭都是世界貿易的中心，現在這里仍是世界的窗口，但卻是以不同的方式。這里仍然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食物，但它們卻是在沿岸的賓館酒店里由微笑的服務生端上精美的餐桌。忙里偷閑的廚師們叼著煙聊著天，你會聽到波蘭語、葡萄牙語、俄語。兩名戴著塑膠手套的黑人清潔工一個在太陽下小憩，另一個拖著吸塵器從一幢大樓走向另一幢。我停下來買杯冰咖啡，服務生是個印度人，收銀員卻是個白俄羅斯女孩。

咖啡的確很棒！這是個干渴、饑餓的城市，每時每刻都準備吃喝。當年伍爾夫從東走到西也不曾想到停下來吃點什么，可如今每走一步你就會發現沿路不斷地有誘惑引誘你停下來就餐。我在塔橋附近的Shad Thames街上數著咖啡店和飯館的數量，可實在太多，數了幾次都沒數清。酒店的二樓通常都有臨街華麗的陽臺，裝點成復古的綠色和灰色。雖然一切都是那么精美有格調，但這條街卻讓我沮喪。我來回走了幾趟想弄清它到底缺少點什么，最終發現自己不喜歡的就是這個“星巴克咖啡”的世界。但是為什么呢？難道在我心中，過去的那個嘈雜的世界更加浪漫嗎？

來到塔橋，游客們正排隊買票參觀一個展覽。展覽其實是一系列的影像資料，有動畫導游帶領你飽覽這一世界馳名的景點。實際上倫敦的許多景點都有這樣的影像展，高科技除了畫面甚至可以為你提供聲音和氣味，讓你生動地經歷歷史而無需去想像歷史。沮喪再次涌上我的心頭，這一次我清楚地明白了沮喪并非源自我對過去世界的懷念，而是我們喪失了親身感受倫敦的機會。我們總是通過各種手段在看倫敦，買門票來買“感受”。繁盛的工業文化把這個城市的每一分歷史都預先闡釋了，游客們就像嬰兒似地吸收著這營養豐富但卻無味的信息與資料。這種“感受”不僅沒有揭開倫敦的面紗，反而讓它更厚重了。當我們觀看完介紹倫敦的立體電影，取下3D眼鏡時，我們能說我們對倫敦有了自己的看法與感受嗎？

伍爾夫當年曾仔細觀察過倫敦的教堂，我也忍不住去圣地探尋一番。靠近圣瑪麗勒布教堂，我們首先考慮的不是上帝，而是我們的胃。還沒走上教堂前的臺階，你就會看到一旁的三明治廣告牌，告訴你教堂的地下室里有咖啡館。

圣保羅大教堂依然像伍爾夫筆下那般莊嚴、肅穆。在天主教盛行的上世紀30年代，它雖然令人敬畏但卻并不陌生和神秘。如今的圣保羅大教堂依然無神秘可言，但卻是由于別的原因。文化遺產單位把那最后一絲神秘感也一掃而光。圣保羅教堂里所有的指示牌都設計精美，每一條告示都用多種文字寫一遍。走進教堂你就像走進“顧客是上帝”的商場一樣，可以期待你在商場里會享受到的禮遇，仿佛聽到商場里經常有的那種熱情、甜美的聲音說“圣保羅影像之旅，來試試吧！”“謝謝您的光臨，希望您在這兒過得愉快，歡迎下次再來。”我在一美國游客后排隊買票，他問我道：“這是黛安娜結婚的教堂嗎？我一定要看看她結婚的教堂，是這里嗎？”

圣克萊門特丹尼斯教堂建于1680年，教堂司事對我說：“現在到這兒來的人越來越少了。更糟的是，大部分進來的游客只是為了詢問圣殿教堂的方位，因為它在那部叫《達芬奇密碼》的電影里出現過。”

離開教堂后，伍爾夫曾駐足商店林立的牛津街，她留意到那些花哨熱鬧的商店櫥窗，“夜晚彩燈閃爍，白天橫幅招展”。70年后，牛津街還是那般風骨，“士人”和“高品位者”仍然會歧視牛津街小商小販的俗氣。但是這里卻有一種特立獨行的生動氣氛：折扣店熱火朝天地傾銷著它們每件5英鎊以下的衣服；紀念品商店更是琳瑯滿目；快餐店的味道隨處可聞；商店里的音樂震天。可這才是真實的倫敦，所有的種族、文化都在這里融合，幾乎每個人都有牛津街購物的經歷。

牛津街上的人們用錢包選擇商品，國會大廈里的人們則用選票選擇心儀的政治人物。國會大廈又稱威斯敏斯特宮，是世界上最大的歌特式建筑物之一，矗立于泰晤士河畔，氣勢雄偉，外貌典雅。威斯敏斯特宮里有上千個房間，伍爾夫寫道：“每個房間的門口都站立著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高大衛士。”現在，幾乎每個門口都有兩到三個執勤人員，而且走廊里還有兩三個。這讓我想起了印度公交車上的情景。在印度的公交車上有5個工作人員在做著一個人就能做好的事情——其中一人幫你拿包，另一人把它放好，一人在車上賣東西，一人做副駕駛，還有一個人探出車窗外把路上的羊趕到一邊去。伍爾夫說，走進國會大廈，人們的腦海里就會“自然而然地充滿”這樣的聯想——“當國王查理被判處死刑的時候他就站在這里；這里曾是艾塞克斯伯爵的位置；還有托馬斯·莫爾。”我不知道現在人們走進國會大廈還會不會有這般歷史的聯想，抑或只能依賴“影像展覽”來幫助你了解了。

離開國會大廈，我向地鐵站走去。穿過議會廣場時，看到那兒豎立著的許多歷史上有名政治人物的雕像。我知道，對于現在如走馬觀花似的政治人物來說，這些大理石雕像遠不如報紙頭條適合他們。這樣想著，我不由得加快步子從邱吉爾黑色雕像前走過，希望盡快逃離他深長的凝視。

[編譯自英國《周末衛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