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博·格林/文劉漢英/譯
杰克·羅斯是我兒時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密切,無論生活中遇到什么問題。對我們來說,朋友就意味著一切。
我們5歲時有幸成為朋友,那是在俄亥俄州的比克斯尼幼兒園里。一個冬天的下午,教室里暖融融的,我們剛剛玩過往紙盒子里投球的游戲。同學們都圍在巴巴拉老師身旁,席地而坐。我正好坐在老師背后。巴巴拉小姐正在抑揚頓挫地讀故事書,我覺得有什么東西流到嘴唇上了,咸咸的,好像是鼻涕。我用手背去擦,糟糕,手背上全是血。以前我的鼻子流血,總是有媽媽給我收拾,可是現在,和我在一起的都是和我一樣的5歲孩子。我有些局促不安,當時能想到的就是趕快離開大家,一個人躲到一邊去擦鼻血。我把頭垂向地板,不想讓別人看到,悄悄地撩起自己的T恤堵住鼻子。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止血了。可是不行,T恤上滿是血,我心里害怕極了。
這時候離我幾步遠的一位同學站起來。我不敢抬頭看,膽怯又害羞,就聽見這個同學在對老師說:“巴巴拉小姐,鮑博受傷啦?!崩蠋熥x書的聲音停下來。一分鐘之內,巴巴拉小姐抱我到醫務室,經過冷敷清洗,一切都好了。
這個站出來說話的同學就是杰克·羅斯。我們都是剛進幼兒園,相互還不認識,他肯定是在點名的時候記住了我的名字?!磅U博受傷啦?!彼麨橐粋€并不認識的同學站起來說話,其他孩子是不敢的,因為那可能會破壞紀律。
上二年級的時候,我們之間好得像親哥兒倆,課堂上都有說不完的話,班主任辛浦森小姐要把我們分開。她說我們上課的時候總是在說話,如果不把我們分開,我們什么也學不成。雖然我們不再是同桌,但是我們仍然是最要好的朋友。
每天放學回家,我們在一起玩打仗、捉迷藏、開玩笑愚弄對方。我們常常把沒底的紙盒子釘在杰克的臥室門上,再把他的襪子團成球,玩投籃游戲。我們喜歡玩這些游戲,不管誰輸誰贏,我們都開心地大笑大叫。在他的房間里,我們一起度過了一連串溫暖的冬日。
人的一生中總有幾個非常了解你的朋友,他們不等你講話,就能準確理解你的心思。這種朋友不會太多,但肯定是有的。當你處在悲哀痛苦中的時候,當你不能獨自承受命運給你的打擊的時候,那些默默無言地守候在你身邊的人,就是你最需要的。
妻子去世那年,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候。她閉上眼的那幾個小時,我麻木了,好像我跟妻子一起死了。孩子們不知道如何是好,徒勞地想安排下一步該做什么。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我坐在那兒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好像是電話鈴一直在響,我沒有接。次日凌晨,萬念俱灰的我,一想起剛剛發生的事,就感覺自己身上壓著一座山,再也爬不起來了。電話鈴又響起,是杰克打來的。我不想聽到任何人的聲音,甚至是他的聲音。我只想一個人呆在黑暗里。我知道他會問我,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但是,他能做的都已經做過了。
他在電話里說:“我在芝加哥。”我沒有聽明白,以為他正準備來芝加哥。
“我已經到了,今天早上坐第一班飛機?!薄?我知道你可能誰都不想見,我先在旅館住下,哪兒也不去,有什么事一定叫我?!薄拔沂裁炊寄転槟阕?,也可能什么都不用做?!?/p>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讓我知道,他就在我家附近,隨叫隨到。我知道他會在旅館房間里等著,直到我能提起精神給他打電話。他幫我做的事情是別人想不到的。他知道我不想說話、不想交談、不需要任何建議。在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除了安排好孩子們吃飯和日常生活,再就是靜靜地坐在那兒陪我。
就在距現在幾個月以前,杰克感到不舒服。他下班回家直接進了臥室。他告訴妻子珍妮,吃晚飯時叫他。結果妻子發現他躺在地板上昏過去了。杰克病倒以后,醫生診斷他得了腦瘤。在此以前,他還在努力工作,他還和朋友、家人有說有笑,還在計劃旅游度假。
我從芝加哥飛回俄亥俄的比克斯尼。杰克的家在奧迪默菲山邊的那座宅子里,它面對著阿爾德莫南邊的那片濕地。那天下午比克斯尼在下雨,奧迪默菲山和草地都籠罩在蒙蒙細雨之中。我能看到杰克家兩層樓的房子,看到他臥室的窗戶。背后的山坡很陡,想當年,那是二戰后的年代,我們兩個小淘氣兒,把他家前面的那片草地當戰場,拿根棍子當來復槍,在平靜柔軟的草叢里打沖鋒,我們假裝是敵對的,都是勇敢的戰士。
他喜歡散步,我們沿著奧迪默菲山腳緩緩而行。我們5歲成為朋友,而現在我們都已經57歲了?,F在這座山對我們來說變得高不可攀。我說:“時間過得真快?!?他說:“是啊,我們那時候還太小?!?這就是我們每次散步后的結束語。
他問我可不可以陪他到最繁華的街上去走走。我想他可能是饞了。他是個美食家,味覺和嗅覺特靈敏。他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人開的餐館,有什么特色菜。他總是津津有味地大飽口福。無論他到哪兒,都要把那兒的美食嘗一嘗。
最后幾個月,杰克不是在消極等死,而是積極地面對生活。在我陪伴他的日子里,我發現是他在安慰我,而不是我在安慰他。他用樂觀的態度感染我,讓我對生活不要喪失信心。當杰克離世以后,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中處處都有他的存在,他給我留下的是無形的財富。這不是惆悵,而是一種比惆悵更深刻的情緒,在我的眼里,它是一種圣潔的情感。
那天還在下雨,我提著比薩餅進了他的臥室,他看上去好像睡著了。當聽見我進屋的細微聲響,就努力要坐起來,像小孩兒一樣驚喜地說:“你給我買比薩了?能不能再加一個大個兒的意大利辣腸?”我假裝一本正經地說:“那恐怕不行?!比缓笞剿拇睬?,握著他的手,想跟他說說話??墒撬f他有點兒累了,讓我回去休息?!拔疫€是晚一點兒再回去,你睡著的時候我可以在外面走走,或許有什么事要干?!苯芸擞矒沃碜犹痤^說:“格林,你的衣服濕透了?!蔽疑砩系娘L衣和牛仔褲是淋了點兒雨。“趕快把濕衣服脫了?!薄?我沒事兒?!薄安恍?,不行,你得把我的厚茄克穿上?!薄安挥茫挥谩!彼_始大聲叫在樓下的妻子:“珍妮!”珍妮沒聽到,他再大聲叫:“珍!”“杰克,我真的不用穿厚茄克?!薄澳悴淮┪业那芽四憔筒荒茏??!彼纱嘧饋恚涯樕系难鯕夤艹兜揭贿?,準備再叫?!安灰@樣,杰克,這樣對你不好。”“那你答應我穿上我的茄克,我就不叫了。”這時候珍妮來了?!拔夷羌谇芽嗽跇窍碌谋跈焕?,快取來給格林穿上,他不穿好別讓他走?!闭淠菘粗衣柭柤缯f:“你聽見了嗎?”他一邊躺下去一邊說:“格林,答應我?!薄拔掖饝悖乙欢ù┖昧嗽僮??!彼院^去了。珍妮幫我穿好衣服說:“等一會兒他醒來一定還要問的?!?/p>
我離開杰克家,他還在睡著。外面的雨飄飄灑灑,我想他心里一定還在惦記我。
在杰克的葬禮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張白紙上什么也寫不出來。50多年的友情該從何說起呢?當我進入殯儀館的大廳,走到棺木的后面,我想俯在他耳朵上對他說:“小伙子,杰克,雖然我們看慣了世態炎涼,但是在今天這個地方,你想見到的親友都來了。有一個人,靠走廊最后一排的那位70歲的女士,你無論如何都猜不到她是誰。她是我們兒時的幼兒園老師巴巴拉小姐!”我走過去,緊緊握住巴巴拉小姐的手。我攙扶著她跟在靈柩后面,走出靈堂。我想杰克一定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想到是誰來了。他一定會驚喜地說:“噢,是我們可親可敬的巴巴拉小姐!”杰克·羅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有多少令人欣慰的事要告訴你呀。
[譯自美國紀實小說《友誼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