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廠７２小時

講述／汪同峰 記錄／吳奉彬 楊昌作

簽了25年租賃合同的廠區被村里收回征用，和村里關于賠償的談判正到了緊要關頭。沒想到驚人的一幕發生了，上百村民沖進了廠區……

至今回憶起來，汪同峰依然氣憤難平，“我招誰惹誰了?!”

這個說話爽直的湖南人在云南開了一家配件廠，專門生產車用小零件；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就是利益——他的廠房地皮被所在的村賣給了一家房地產公司，雙方就賠償金進行了艱難的談判。就在談判的最后階段，意外事件發生了……

突襲，完全是突襲

艱難的談判磨了差不多5個月，我的價格降到了650萬，村上的價格漲到了450萬，相差200萬：彼此再也不讓步，就此形成僵局。

5月8號，長假后的第一天上班，艷陽高照，天氣正好。上午8點半的時候，我正和幾個副總討論這個月的千作安排。大門口忽然傳來嘈雜聲，很快，門衛報告說，100多村民沖進了廠房，清一色的老頭老太太。

我立馬沖到陽臺一看，我的天，底下黑壓壓一片，全是戴著太陽帽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正大聲亂喊，“你們滾出去!”

我馬上打電話給村干部，想問問他們是怎么回事。村長不通，書記不通，連辦事員的電話也不通。所有人的電話不約而同地關機!那一剎那，我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有人想不按牌理出牌。

老頭老太太們到處亂喊亂沖，他們堵住了廠房，堵住了廠門口，生產不能進行，運貨的車輛不能進出，不出半個小時，整個廠區烏煙瘴氣，生產全部停頓了!那一刻，我心里既震驚又氣憤。就這兩天，有一個大單正要出貨。廠子被圍了，貨怎么出得去。

突襲，完全是突襲!手段實在是太卑劣了!

站在陽臺上(幸好他們不怎么認識我)，我焦躁不安地來回走，過了大概十分鐘，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撥了第一個電話，110，說這里發生了廠房圍堵事件。警察很快來了，但很快就被這些老頭老太太分割包圍。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手，到處都是唾沫橫飛。和這些老頭老太太沒道理可講，110警察好不容易擺脫出來，在廠區外警戒。

見狀，我又緊急向政府報告，希望他們能出面。同時，安排了一個副手去拍照。很快就傳來消息，相機被搶，財務室、研發室的員工被抓傷。

半個小時后，也就是9點半，街道辦事處的人來了，混亂局面總算是得到了控制。但政府的人也只能讓他們安靜一點而已，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因為作為主角的幾個村干部沒有一個人露面。

經過第一波沖擊，老頭老太太們四散開來，就地休息。十點多，廠區停電了，原閑不明。還有幾輛三輪車送了幾車礦泉水過來。到了中午十二點，居然還有人送盒飯。

看到一大群人在廠區里肆無忌憚地踐踏和吃喝拉撒亂扔垃圾，我心里很難受。我都惹誰了?談個賠償犯得著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嗎?

我趕緊召集幾個高管到我宿舍的小飯廳，商量對策。大家情緒很激動，紛紛要求將他們趕出去。我知道事情遠非趕出去這么簡單。在目前的商業環境做生意實在是太難了，很多事情只能按照潛規則來辦。到目前為止，我們很難認定這些老頭老太太是誰組織的。有人說肯定是村干部，但是村干部會說此事與他們無關，是村民自發組織的，因為涉及到村民自己的利益。總而言之，就是絞成一團亂麻，讓你無法解開，一旦你開始解，就上套了。這就是一種潛規則。

每個人幾乎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很多人都說企業處于強勢地位，其實到了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企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不論你有沒有道理，都沒道理可講。所以我們要盡量避免演變成村民與企業的對抗。這是村干部想要的結果，不是我們想要的。

最后我們選擇了一種安全的對策，就是把這種惡劣的行為向區上反映。門都被堵住了，停電打印機也用不了。我們派了一個身手敏捷的員工翻墻出去打印材料，然后送到區上。

5點多，區上簽收的人給了個回信盡快處理。

下午6點整，忽然一個老頭和另外一個老太太站起來喊了一聲，四散的老頭老太太們立馬站了起來，聚集起來，整齊地出去了。臨走之時，一件讓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一個老頭從包里取出一把大鎖咔嚓一聲，把廠門口的大鐵門鎖上了。

我們居然被別人鎖在了自己的廠里，那一刻我心里真是氣憤之極。

暗室里的談判

晚上10點多，我再次召集高管們開會，分析明天可能遇到的形勢。將重要物資和材料轉移，同時準備應付事件升級。

會議開了很久，到后來，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某一個地方，卻聽不到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耳邊一片清靜，但內心有個聲音卻非常清晰：絕不認輸。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也許這種感覺就是一種堅強。

晚上11點多，我讓員工把鎖砸了。連夜將白天積壓的貨物送出去，將原材料運回來。一切妥當，已是凌晨4點多。然后吩咐駕駛員把車連夜開出去，員工疏散。同時，用自己的大鎖把門鎖上。暫時的停產難以避免，我得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幾乎沒怎么合眼，東方就有了魚肚白。圍廠第二天開始了。

一大早，車輛全部疏散出去，向市里送求救信的人也出發了。到了8點鐘，負責瞭望的員工急切地向我報告，來了!來了!他們又來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浩浩蕩蕩的人群，還是戴著統一的太陽帽。他們發現大鎖被換，幾十個老太太幾乎同時高聲叫罵，十幾個老頭使勁推大鐵門。我真擔心鐵門被他們推倒了。很快，他們就找來了一把大錘，把鎖砸了，一擁而入，就像城池被攻破的情景一樣。

送信的“加西亞”(我的員工)已經順利把求救信送達，并很快批轉，陸續來了一些區上的領導，但村里的干部還是不開機。他們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領導來了又走了，沒有解決什么實質問題。

11點左右，又來了一個領導，帶我在一間偏僻的小房間見到了久違的村干部。我就直直地坐在那里，兩眼噴火。村干部避重就輕，把圍廠的責任全部推到村民身上。這是我預料之中的解釋。他們笑得很輕松，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

半個小時的太極談判，沒能達成任何有價值的協議。首先價格談不攏，其次圍廠的人撤不了。一環扣一環，讓我進退兩難。到后來，那個區上的領導發話說他也不管了，并抬腿走人。他們走出門去的剎那，我大喊道：隨便你們怎么搞，最多把我搞垮，反正也不想干了!

其后，陸續聽到一些消息，說這些人都是有人組織來的，帶頭的100元一天，其他人30元一天，還有人負責點名。

艱難抉擇

經過了第一天的突襲，第二天的談判，第三天又該來了。這一天會遇到什么事情呢，我也很難想象。一般這一天會是一個轉折點。如果解決得好，圍廠的人撤出。如果談崩了，事件就會升級，或者廠子會被長期圍困下去，直到把企業困死。

晚上又開了一次會，這次會比前兩天理智多了，強調盡量避免沖突，冷靜地處理問題。

隨后，發生了一件小事讓我很感動。晚上12點左右，幾車鋁材運到，要連夜下貨。很多員丁已經自發地來到貨場，一人一根鋁材，來來回回往倉庫里面搬。很多工人的妻子和小孩也加入了卸貨的隊伍。對于一個企業而言，員丁的支持實在是太重要了!這才真的是以人為本!

凌晨1點多，老婆打了一碗熱湯給我，我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心里事情多，什么都吃不下。這幾天唯一的食品就是煙，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老婆說我在吃煙。

天氣真好，看著皎潔的月光和飄浮的云彩，真漂亮，真不愧是彩云之南。如此美景我卻無心欣賞。

政府主導下的談判基本上已經告吹，不可能再來一次。唯一能幫助自己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想老廠，想新廠，想十幾年來的創業不易，想眼下的困境和以后的前景。說實在的，如果新廠運轉順利的話，一兩年之內產值上億元是沒問題的。我的產品很好銷，在西南市場基本上是排名第一。那天晚上我不停地來回轉彎，一想到新廠的前景，心情就愉快，神往；一想到老廠，就發愁，就心煩，心里咽不下這口氣，他們憑什么呀!我的錢也是一分一厘地辛苦掙回來的，而且200萬也不是小數目。

漸漸地，我清醒了。畢竟我是做企業的，不能僅僅因為這200萬就影響了前景。圍棋有個棄子戰術，棄了一小塊，是為了得到更多。看來我也不得不采取棄子戰術了，哪怕這筆錢本來就應該是我的。商業場上很多事情沒道理可講，打落了牙齒只能往肚子里吞。

天亮時分，我摁滅了最后一個煙頭，決定同意村上的條件，就450萬!

終于撤退了

第三天早上7點鐘，我就把管理層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我的決定。同時提出．先讓給他們100萬，實在不行，200萬也讓!

方案既定，我心里稍微輕松了一點，吃了一點東西，等著最后的決戰。

遠遠地，看到統一戴著太陽帽的老頭老太太們又來了。我吩咐保安打開大門，同時在門口擺了十幾箱礦泉水，每人一瓶。老頭老太太們對我們的突然優待感覺很詫開。

今天他們顯得平靜多了。沒有了頭兩天的喧嘩嘈雜，也許他們也累了。于是，出現了前兩天見不到的情景，他們或聊天，或曬太陽，或者拿出旱煙桿抽煙，好像我這里是度假勝地。

不過，這種平靜的背后，是最后決戰的到來。

上午10點多，我找了一個中間人向村干部傳話，約定下午兩點到村辦公室談判。但對方沒有回話。到2點鐘的時候，我帶上幾個股東直奔村辦公室，等了半個小時，村干部們陸陸續續地來了。

談判開始，我直入正題，提出雖然企業正在建新廠，比較困難，不過還是愿意降低100萬。村干部們沒有回答這個提議，依然自己談自己的道理。到后來，基本上是一談到要害處，村干部們就借故出去，等我們說完了才回來。同樣一個道理，我要反反復復地談，反反復復地說，從下午2點半直到6點，對方步步緊逼，我們步步退讓。

我也考慮過能不能一步到位，但是一個潛在的隱患是如果一步到位了說不定對方要價更高，所以哪怕談得再艱難，也不能讓對方就這么輕易得逞。

這中間㈩現了很多次冷場，好多次村干部們都出去了，只剩下我們幾個人像傻子一樣坐在那里面面相覷。有一陣，我很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但還是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到了6點多鐘，我估計時機基本一成熟了，決定攤牌，就450萬元!一錘定音。我看到村干部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但不論怎么看都感覺面目猙獰。

接下來的細節交給副手們完成，我則點起了一支煙，看夕陽下山，那一陣，我又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也不關心了。

那天晚上我還是沒有睡好，企業面臨這種突發性事件，如何面對沖突，如何做才是最好的。我反復地咀嚼了這幾天的每一件事情，體會到克制和理智是多么重要。

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我幾乎條件反射式地坐起來，想看看那些老頭老太太們是不是真的撤退了，村干部是不是真的說話算數。

我在陽臺上站了很久，圍廠的人終于沒有再來，他們終于撤退了!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種徹底的解脫感，十幾年來的辛酸苦辣一下子涌上心頭，很想落淚。

彩云之南，真是難啊!

(編輯 南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