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之后

本文采用“烏托邦之后”這個詞來描述“21世紀的臺灣同志文學生態”，言下之意是:先前的文學生態是“烏托邦”#65377;“烏托邦”向來有兩個意思:指“樂園”，也指“海市蜃樓”#65377;90年代這十個年頭對臺灣同志文學而言，的確是烏托邦，像樂園一樣歡愉，卻又像海市蜃樓一樣虛浮#65377;從1990年開始，同志文學突然大鳴大放#65377;許多文學獎得主處理同志題材，同志書籍開始在書店涌現#65377;但是，樂園似乎轉變為海市蜃樓——90年代之后，同志文學仿佛出現沉寂的傾向，進入“烏托邦之后”的時期#65377;

在90年代，同志文學的其外#65380;其內，都呈現烏托邦特色#65377;同志文學之外——即同志文學所處的大環境——具有烏托邦色彩，而同志文學之內——作品本身——也不約而同展示烏托邦特征#65377;臺灣文學幾十年來的主流是“寫實主義”，所以同志文學和寫實主義疏離的現象就容易引人注目#65377;雖然寫實主義也不時在當時的同志文學亮相，但是同志文學最讓人議論之處，終究還是非寫實的部分#65377;同志文學刻畫了“另類的空間”(異國，甚至異星球)，“另類的時間”(科幻的未來，或是古代)，“另類的現實感”(夢，白日夢，妄想，潛意識);仿佛同志文學要憑借另類的“空間/時間/現實感”，才能充分呈現另類的“性生態”(既然異性戀是社會的主流，同性戀，雙性戀等等就是另類)#65377;

時至今日，可以試著問:難道一定要(另類)對應correspond to(另類)才行得通嗎?難道主流的“空間/時間/現實感”，就不能夠呈現另類的“性生態”?同志文學似乎還可以嘗試其他的排列組合可能性#65377;

在烏托邦之后，值得思考的文學史問題有二:一，同性戀的烏托邦為何在90年代初期出現?二，為何同志文學在90年代結束之后，就走出了烏托邦?第二個問題探究21世紀，才是本文的主題，但第一個問題也和第二個問題相關，所以在此也要約略討論烏托邦的興起#65377;

90年代，同志文化在臺灣的興起;同志文學是同志整體文化的其中一環(其他環節，包括了同志人權運動#65380;同志休閑消費等等)，也開始浮上臺面#65377;首先，從在地的(local)層面來看，80年代末期的臺灣政治情勢大變，解嚴之后百家爭鳴，各種弱勢族群都要出頭，而同志文化也順勢等到發言的麥克風#65377;其次，從跨國的(global transnational)層面來看，90年代的臺灣和其他國家的經濟互動更加頻繁，計算機網絡的流行更促進了相互交流，而國外的同志信息(藝文，人權，消費等等)也搭了經濟的便車進入臺灣，沖擊了臺灣社會#65377;(比如說，臺灣民眾得知國外竟然有同志大游行，同志書店，同志婚姻之后，不免會想:“外國有，可是臺灣為什么沒有?”)于是，在地域內外，在政治面#65380;經濟面，同志文學(以及其他同志文化環節)都受到鼓舞刺激，同志文學獲得昔日苦求不得的正當性，開始名正言順#65380;理直氣壯發展#65377;

在思考了第一個問題之后，接下來該看看21世紀的變異#65377;既然第一個問題關注同志文學當初的“興起”，可以想像，有些人就會認為兩個問題的焦點就是與“興起”對立的“沒落”#65377;同志作品不再是文學獎的常勝軍，而同志文學在書市的氣勢也不同從前，看起來同志文學似乎果真“沒落”#65377;不過，這種看法卻有見樹不見林的危險:事實上，整個文學生態一直受到挑戰，同志文學只是整個文學版圖中的一小部分#65377;21世紀起，文學獎的力量普遍萎縮，各種本地文學作品都在書店遭受其他書刊排擠#65377;持平而論，同志文學遭遇的變局，并不是同志文學獨自的命運，而是所有本土文學作品共同面對的挑戰#65377;

同志文學的興起，和政治/經濟因素息息相關;而同志文學在21世紀的走向，也仍然被政治#65380;經濟因素影響#65377;這些昔日提拔同志的因素并沒有停歇，也沒有倒退，而是更變本加厲，將眾人包裹在天羅地網之中#65377;在90年代，同志文學的進展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文學參與者(包括讀者，作者，出版者等等)只要處理黑白分明的是非題，只要拚命往前沖即可，很容易和90年代之前的荒涼分出高下#65377;然而，進入21世紀之后，政治#65380;經濟因素像細胞分裂一樣增生，同志文學已經不能再憑以前的一股傻勁抱球向前沖，而必須在無數個像樹枝一樣分杈成長的出入口之前盤算再三#65377;

臺灣的同志文學仍然陸續出現#65377;繼90年代成立的同性戀專業出版社“開心陽光”之后，“集合出版社”的“好好系列”專門推出女同志愛情小說(“好好”，即“女子女子”)#65377;90年代的同志文學大抵出于二十歲至三十歲的新人作家;進入21世紀之后，文壇的老面孔不再只是同志文學的觀望者，而也下海成為參與者#65377;老面孔的參與方式之一，是回過頭去，和90年代的同志文學對話;例如:舞鶴的《鬼兒與阿妖》(2000年，麥田)宣稱要批判“酷兒”，而駱以軍的《遣悲懷》(2001年，麥田)為90年代的人氣作家邱妙津(1995年過世)進行招魂#65377;老面孔的另一種參與方式，是將非寫實的同志寫入寫實的臺灣歷史，例如周芬伶的《影子情人》(2003，二魚文化)就是一部以女性為主體的“國家寓言”(national allegory)#65377;此外，90年代的新人已成老馬，并沒歇著;陳雪的《愛情酒店》(2002，麥田)就顯示出作者細水長流的能耐#65377;

除了小說之外，老前輩的散文千呼萬喚始出來，既具文學價值又具歷史意義#65377;白先勇的《樹猶如此》(2002，聯合文學)敘述同志伴侶長達幾十年的濡沫情誼，而鄭惠美編選的《上裸男孩——席德進40至60年代日記選》(2003，聯合文學)讓讀者得以重新認識席德進這位傳奇畫家和性壓抑年代的關系#65377;曾秀萍研究白先勇作品的論文《孤臣·孽子·臺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說論》(2003，爾雅)就以席德進的著名畫作“紅衣少年”為封面圖#65377;

白先勇的小說一直吸引學者為文著述，曾秀萍的論文算是其中之一#65377;但是，曾著卻又和既有的白先勇研究不同——曾著見證了“舊”小說和“新”媒體的互動#65377;幾十年前出版的《孽子》在2003年由曹瑞原改編為公共電視連續劇，造成讀者再度擁抱《孽子》的熱潮，甚至將它送上暢銷書排行榜，周邊商品(如DVD，寫真集)也應運而生#65377;曾著不只談論白先勇作品本身，也記載了《孽子》的跨媒介投胎轉世#65377;當年《孽子》出版時，同性戀主題引起書評家非議;時至今日，讀者卻大方面對《孽子》#65377;社會對《孽子》改變態度，不只是因為媒體誘導，也因為過去十年同志文化已經為社會進行暖身了#65377;

21世紀的許多碩博士研究生都以同志主題發表論文，而過去一直致力同志研究的學者也有新作:如劉亮雅的《情色世紀末》(2001，九歌)#65380;張小虹的《怪胎家庭羅曼史》(2000，時報)#65377;此外，身兼創作者和學者身分的郭瓊森推出劇作《欲可欲，非常欲》(收錄在《在美國》，2003，九歌)，同時散發劇本和同志論述的氣息#65377;90年代的同志文學曾被認為處于邊緣，時至21世紀卻有進入主流的趨勢——當然，趨勢并不等于已經實現的事實#65377;昔日的文學史很難找到同志的影子，現在的文學史家卻幾乎不得不提及同志#65377;例如，在施懿琳#65380;陳建忠執筆的《臺灣的文學》(2004，李登輝學校出版)中，“同志文學”就和“自然寫作”一起扮演臺灣文學史的壓軸角色#65377;

近年來，國際學界也對臺灣的同志文學產生興趣#65377;在美國任教的夏頌(Patricia Sieber)即編譯了《紅不是唯一的顏色:當代中文小說女性之間的愛與性——短篇小說選》(Red Is Not the Only Color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on Love and Sex between Women Collected Stories. Boston Rowman Littlefield 2001)，被收錄的臺灣作家包括陳雪#65380;洪凌#65380;梁寒衣#65377;在澳洲任教的馬嘉蘭(Fran Martin)也編譯了《天使翅膀:當代酷兒小說在臺灣》(Angelwings Contemporary Queer Fiction from Taiwan.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收錄十位作家的小說:朱天文，邱妙津，朱天心，許佑生，林裕翼，林俊穎，陳雪，洪凌，吳繼文，以及紀大偉#65377;夏頌和馬嘉蘭的英文譯本已被許多美國的大學當作教材#65377;馬嘉蘭并出版了一部討論臺灣同志文學的專書:《欲望大風吹:臺灣小說，電影，公共文化中的酷兒呈現》(Situating Sexualities Queer Representation in Taiwanese Fiction Film and Public Culture.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3)#65377;臺大外文系畢業，目前在美國任教的桑梓蘭(Tze-lan Deborah Sang)則出版了《女同志出頭:現代中國的女女欲望》(The Emerging Lesbian Female Same-sex Desire in Modern Chin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3)，內有專門討論臺灣的章節#65377;英國利茲大學(University of Leeds)東亞系講師林松輝(Song Hwee Lim)在當地也以介紹臺灣同志文學著稱#65377;另外，本人曾在《國際亞洲研究中心通訊》(IIAS Newsletter)(2002年11月號，荷蘭出版)“亞洲同性戀專輯”撰文介紹臺灣同志文學#65377;

時至烏托邦之后的年代，同志文學的生態或許不像以往一樣興高采烈，卻顯得更加務實#65377;走出樂園的時候，也從海市蜃樓離開#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