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節(jié)”爆炸案

群魔亂舞

桌子上擺滿了日本料理，日軍政頭目一邊淺酌慢飲，一邊欣賞著隨軍歌妓的表演。時為1932年3月底的一天，侵華日軍派遣軍司令部。

司令官白川將手一揮，歌妓的唱聲與舞恣戛然而止，她們彎腰低頭踏著碎步退了出去。白川隨即舉杯在手說：“今次淞滬事變能按計劃順利推進，河端君、友野君運籌謀劃，使我?guī)煶鲇忻谀螅染炊灰槐！?/p>

河端和友野，名義上是日本僑民長官的居留民團委員長與書記長，實為日本特務(wù)頭目。

白川又對駐滬領(lǐng)事村井、駐滬海軍司令野村少將舉起了酒杯：“你們的抗議文書好厲害呀，勝過十萬雄兵！”說完，他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起來。

“淞滬戰(zhàn)役勝利萬歲！”擔綱主力的第九師團長植田中將顯然喝多了，揮舞雙臂大叫之后，嘴巴一扁號啕大哭起來，“可惜我忠勇將士死傷眾多……”

“鎮(zhèn)靜一點，鎮(zhèn)靜一點，植田君。”白川示意植田坐下，“我大日本皇軍前仆后繼流血犧牲，足見武士道精神之威力無比，他們對天皇陛下的忠心，換來了淞滬戰(zhàn)役的勝利，值得驕傲，我們應(yīng)當高興，我們要用慶祝勝利祭悼他們，這就是宴請各位商談的主題。我們還要讓全世界知道，大日本皇軍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在上海的勝利大大的……”白川唾沫飛濺，又說，“我已與重光君擬定召開閱兵祝捷大會，慶祝淞滬戰(zhàn)役的偉大勝利。”

這時，友野建議說：“祝捷大會就放在天長節(jié)和天皇裕仁的壽辰那天舉行可以嗎，這也應(yīng)了中國的一句吉祥話，叫做‘雙喜臨門’。”

“友野君的建議好得很！”白川當即表示贊同。

一邊的村井問：“祝捷會場將設(shè)在哪里呢？請司令官和公使指示。”

“虹口公園最好，一則場地廣大，容納人多；二則虹口公園在我日租界內(nèi)，利于保障安全。”白川之所以再三強調(diào)安全，是因為心有余悸。

淞滬大戰(zhàn)開打后，十九路軍奮起抗擊，時歷一個月，但日軍死傷萬余卻仍不能推進。日本軍隊不得不增兵支援，并調(diào)白川擔任司令官。2月29日，白川在“出云”號兵艦上指揮戰(zhàn)斗，忽然，“轟隆”一聲，“出云”號劇烈震動，嚇得白川棄艦而逃。后來才知，這是愛國志士王亞樵策劃的襲擊，他選派熟諳水性的勇士，潛水到“出云”船體，引爆了水雷。

“聽說王亞樵在上海組織抗日決死軍，專與我皇軍為敵，此人精于暗殺，手下又有不少門徒，防止他破壞祝捷會場尤其重要。”河端是個中國通，對上海的情況很了解。

這番話更引起了白川的警覺，他下達命令：“4月26日起，虹口公園封鎖清場，天長節(jié)那天，不許一個中國人進入，只允許居留在上海的日本僑民，以及韓國人、臺灣人參加祝捷大會。”

其時，韓國與臺灣已淪為了日本的殖民地，可以享受“皇民”的優(yōu)待。

密室定計

上海愚園路，國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長兼交通部長陳銘樞的寓所。今日，他擱下所有公務(wù)來到了上海約見老友王亞樵。

外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陳銘樞趕緊下樓，將王亞樵迎進樓上的書房。他們本是志同道合的知音，未作客套寒暄，陳銘樞便話入正題：“九光兄想必聽說了，小日本要開什么祝捷大會，真是欺人太甚！”

王亞樵同樣的義憤填膺：“是呀，小日本一手炮制事變，借口進攻上海，這還不算，又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慶祝打敗中國的所謂勝利，辱我國人，辱我民族，欺人太甚！真如兄是中樞要人，為何不設(shè)法制止？”

“我已盡過力了。”陳銘樞變得激動起來，扼腕而起，“政府無能，小日本目中無人，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不使祝捷大會開成，故而特地趕回上海，與九光兄共商良策。”

“此時此心，我與真如兄完全一致。”王亞樵以拳擊掌，“在弟看來，唯一的辦法便是以暴力破壞祝捷會場！”

“所見略同。如何實施？愿聞見教。”

王亞樵沉吟一會兒說：“第一個方案是從我的救國決死軍中選派數(shù)十人，懷藏手槍炸彈，待日軍檢閱部隊通過時突然襲擊，殺它個血肉橫飛。”

陳銘樞思考后說：“小日本制造事端意欲侵占上海，若襲擊其部隊，正合他的胃口，趁機重開戰(zhàn)事。再說蔣介石一心息事寧人，也是決不允許的。”

“既然如此，改由我的救國決死軍領(lǐng)頭，鼓動市民沖擊會場。”王亞樵又出一計，“滬上各界對小日本恨之入骨，奮起響應(yīng)者大有人在。”

“日軍兇殘，必以武力鎮(zhèn)壓，同胞慘遭殺戮，實是于心不忍。”陳銘樞又是搖頭。

“那就由敢死之士混入公園，炸毀會場。”

陳銘樞點了點頭：“這個辦法犧牲小而影響巨大，如能成功，該由我們開祝捷大會了。”

“一不做，二不休，索興把炸彈投向檢閱臺，叫小日本的軍政頭目見閻王，把他們的祝捷會場變成停尸場、哭喪場。”王亞樵神采飛揚。

“九光兄的手下，有沒有能講流利的日語的人？”陳銘樞問。

王亞樵搖搖頭。

“這就難了。”陳銘樞的臉色由晴轉(zhuǎn)陰，“聽說日本人已有令在先，祝捷會場不許中國人入內(nèi)，不會日語，崗哨盤問時不就被識破了？”

“對呀，還是真如兄想得周到，不會日語，就進不了會場，第一關(guān)過不了，豈非畫餅充饑？”王亞樵一拍腦袋：“有了，此事可請韓國獨立黨助一臂之力。”

“有把握嗎？”

“絕無障礙。”王亞樵的話十分干脆。

韓國被日本侵占后，眾多志士被迫流亡中國，安昌浩、金九等在上海組建“獨立黨”，領(lǐng)導(dǎo)抗日救國獨立運動。因經(jīng)費困難，安昌浩求助于王亞樵，王亞樵多次慷慨解囊。兩人曾共同出入孫中山先生門下，結(jié)下了革命友誼。“九一八”事變后，王亞樵出于民族義憤，在上海從事反日除奸活動，與安昌浩互相支援，并肩戰(zhàn)斗。共同的斗爭目標，結(jié)成了肝膽相照的異國朋友加同志。

第二天，王亞樵打扮成闊佬，邀安昌浩在滄州飯店見面，直言托出相邀原委。安昌浩欣然答應(yīng)說：“日寇是中、韓兩國的共同敵人，何分彼此？這事就由我們包下了。”他們當下商定，炸彈由王亞樵提供。

一個禮拜后，安昌浩告訴王亞樵，決定由“愛國團”成員尹奉吉執(zhí)行爆炸任務(wù)。

愛國團是獨立黨內(nèi)的絕密組織，專門從事暗殺日本軍政官員。尹奉吉在虹口的一家小菜場做事，因為會一口流利的日語，認識了不少日軍官兵。一個叫小野的憲兵小隊長，常來買鹵菜，由此漸漸變得知交起來。前幾天小野又來，稱天長節(jié)要去虹口公園大門口維持秩序，囑尹奉吉給他留幾只鴨肫，他可以在那天中午充饑。

愛國團開會討論執(zhí)行爆炸任務(wù)的人選時，尹奉吉說自己有個有利條件，就是有小野在公園門口“保駕”，必能順利進入會場。

散會后，尹奉吉尋見小野，說自己也要參加祝捷大會，順便把鴨肫帶來，由他請客。小野伸起大拇指：“你的朋友大大的。”

混入會場

隨著天長節(jié)的臨近，虹口公園里靠大草坪一側(cè)，搭起了高大的檢閱臺。

在日軍公告公園清場的前一天，一對青年男女游園來了。兩人似是對這難得一見的檢閱臺發(fā)生了興趣，繞著它指指點點，男的還上臺擺開了演說的架勢，引得女的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其實，這是尹奉吉與女團員李東海假扮情侶游園，實地偵探選擇投擲炸彈的最佳地點。

4月26日晚上，寶康里40號亭子間的門窗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墻上懸掛著大韓民國國旗，國旗前供桌上的香爐里升起的裊裊青煙，更增添了斗室的肅靜氣氛。

愛國團團長金九把一顆炸彈遞與尹奉吉：“宣誓。”

“是！”尹奉吉接過炸彈，面向國旗肅立，一字一頓，低沉有力：“我為韓國愛國團團員，誅殺仇敵軍事領(lǐng)袖，以期達我祖國之獨立自由，成功成仁，萬死不辭。

宣誓完畢，尹奉吉把炸彈放進了水壺里。日韓僑民接到通知，參加祝捷大會時各人自帶點心和開水，王亞樵于是設(shè)計制造了一顆形似水壺的烈性炸彈，只比水壺小了一層。

轉(zhuǎn)眼已到4月29日天長節(jié)了。日軍遵照白川命令，從凌晨4時起，在虹口地區(qū)實施戒嚴。全副武裝的明崗，袖籠手槍的暗哨，密布在虹口公園內(nèi)外。上午8點以后，接受檢閱的日本第九師團、海軍各兵種1萬5千余人，浩浩蕩蕩開向虹口公園，排成排，行成行，席地而坐。10時許，被允許進入公園的人熙熙攘攘入場。

尹奉吉混在日韓僑民中，吹著口哨，慢悠悠地走向公園入口處。他踮起腳尖望去，見小野正在指手畫腳吆喝僑民到指定的牌子方坐下。

“站住，來這里干什么？”尹奉吉正隨著人流走，突然聽到吆喝聲，他被攔下了。尹奉吉一緊張，心想也許是因為自己生就濃眉大眼，虎氣生生，又是單身一個，更或許是眉宇間隱伏的一股殺氣，引起了門崗上日軍的注意。日本士兵走近他，并上下打量著他。

“我是韓國僑民，大日本帝國的順民，參加祝捷大會，慶賀天皇壽辰。”尹奉吉僵直脖子，來了個日本式的鞠躬。

崗哨又問：“住在哪里？什么的干活？”

“在虹口小菜場干活，就住在店堂里。”

“這是什么東西？”崗哨盯上了尹奉吉手中網(wǎng)線袋里的紙包。紙包上滲出了紫醬色，里邊包著的，正是帶給憲兵小隊長小野的鹵汁鴨肫。

尹奉吉飛快地用手指扒破紙包，取出一只鴨肫，恭恭敬敬地遞過去：“報告太君，里邊裝的是鴨肫，味道好極了，您嘗嘗。”

崗哨接過來湊在鼻尖上嗅了嗅，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塊咀嚼品味，臉上泛起了笑容：“大大的好，通通的米西米西。”說著把大半只鴨肫往嘴巴里一塞，伸手來搶網(wǎng)線袋。他清早上崗已有5個小時，肚子開始餓了，正用得著呢，何況鴨肫的味道真是好極了。

尹奉吉忙側(cè)身躲過，驚出了一身冷汗。藏著炸彈的水壺，正在網(wǎng)線袋里吶！

這下可惹惱了崗哨，槍口對準了他：“通通沒收，不準入場。”

尹奉吉急中生智，手指30公尺開外說：“鴨肫是小野隊長托我買的，不能給你。”隨即大呼：“小野君！小野君！”

小野聽到喊聲走了過來。尹奉吉如見了救星，告訴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小野瞪了崗哨一眼，板起面孔訓(xùn)斥：“他是我大大的朋友，鴨肫是我的，能隨便吃嗎？”

“嗨。”崗哨的軍銜低于小野，只得忍氣吞聲立正鞠躬。

尹奉吉與小野并肩走進公園，去冬青樹邊解開網(wǎng)線袋，掏出鴨肫交給小野，小野笑瞇瞇地說：“你的朋友們大大的，謝謝啦！”

血肉橫飛

尹奉吉徑直走去了檢閱臺左后側(cè)，在日韓僑民中坐下。這兒離檢閱臺中央不過六七公尺，投擲炸彈時能準確無誤，何況臺上的人又都背對著他，不致于發(fā)覺了逃避。

10點半，各國駐滬領(lǐng)事到達，被引導(dǎo)上檢閱臺就座。尹奉吉暗暗擔心，因為安昌浩、金九曾叮囑，盡量避免誤傷西方外交官。

軍樂聲響起，是白川大將到了，日軍全體起立。白川乘坐的專車由戰(zhàn)車開道，衛(wèi)隊車墊后，繞場一周后，登上檢閱臺，居中坐定。

11點正，祝賀天皇壽誕閱兵開始，各兵種通過檢閱臺時，都高喊“天皇陛下萬歲”、“淞滬戰(zhàn)役勝利萬歲”。白川等軍政頭目頻頻揮手致意，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算是這幫混蛋該死！”尹奉吉正要把手伸向炸彈時，“哇”的一聲，旁邊的小女孩不知怎的哭了起來，周圍的人及警戒憲兵的目光一齊轉(zhuǎn)向這一邊，他只得暫時放棄。

就在這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僑民中開始了騷動。擴音器里不斷傳來“請安靜！”的提醒。隨后，“全體立正，唱國歌。”誰也不敢怠慢，軍民一式的《君之代》，只是雨下得太大的緣故，都半睜著眼。

機不可失！尹奉吉悄悄取出炸彈，拔去保險栓，讀秒至快要爆炸時，揮手擲了出去。炸彈拖著黑煙落在檢閱臺中間稍偏右，滾到了重光葵與河野面前。

“不好！”白川驚呼，轉(zhuǎn)身欲逃。但哪里來得及？隨著天崩地裂“轟”的一聲，火光與硝煙并起，血肉與衣帽齊飛。全場頓時亂作了一團，男女老少狂呼亂叫，爭相逃命。

煙霧散處，檢閱臺已支離破碎而倒塌，白川等7個日本高官無一幸免，他們滿身血污，有的呻吟抽搐，有的打滾哀嚎，有的昏死了過去。

“成功啦！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尹奉吉知投彈時已被附近的憲兵發(fā)現(xiàn)，所以索興不逃，高舉雙拳大聲歡呼。

日軍圍了上來，但不敢靠近。尹奉吉兩手叉腰，仰天大笑：“大功告成，死而無憾，來抓吧。”說罷，束手就擒！

尹奉吉受審時遭種種酷刑拷打，終不屈服，慷慨就義。日本投降、韓國獨立后，他的遺骨運回故鄉(xiāng)禮山隆重安葬，并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7個日本軍政首腦中，河端腹部洞開，腸子寸斷，第二天在醫(yī)院里一命嗚呼；白川被彈片擊中頸部，搶救了近一個月終究無效，成了又一個異國野鬼；重光葵右腿炸傷截肢，終身殘疾；野村右眼炸瞎；友野、村井也都傷痕累累，長住醫(yī)院治療，留下了可恥的標記。

小日本祝捷會場吃炸彈的消息飛傳浦江兩岸，我同胞眉飛色舞，奔走相告……

（責(zé)編/章慧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