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雖然是一個告別的年代,但這也是只屬于向日葵的夏天。
——題記
我閉起眼睛聽風吹過來的聲音,夏日的蟬鳴聲聲入耳。那些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吹亂了我碎碎的短發。夏天到了,書頁被風吹亂的時候,我靜靜地想。
莫老師講話的聲音很好聽。我喜歡聽她在課堂上講唐詩宋詞,也喜歡聽她沙啞純真卻不造作的歌聲。可是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能把手舉起來,也不敢抬起我自卑的頭。
“陸小葵。”盡管我是如此的不情愿,老師還是喊了我的名字。她看著我羞澀的眼睛,輕輕地說:“你解釋一下‘暮色四合’的意思吧。”
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于是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緊緊地咬著嘴唇,手不停地絞著上衣下擺。我很怕她看穿我的自卑,我想,連我最崇敬的老師都無法理解我的內心感受。我只有默默地、默默地,等到向日葵花凋零的季節。
“陸小葵?”莫老師試探著問我。我把頭扭向窗外,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我還是很怕,很怕,怕她的眼睛會把一切都看穿。其實我是很想回答的,可是我怕自己的聲音會招來同學們嘲諷的笑聲和蔑視的眼神。可是,莫老師,她不懂。
終于,我在周圍同學詫異的眼光中坐了下來,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然后繼續閉上眼睛,聽窗外的風聲,和西伯利亞的風一樣沉著而冷靜的聲音。
“小葵,回來了。”媽媽聽到開門的聲音,就會迫不及待地走到門口來迎接我。我沖她微笑著點點頭,順手把書包遞到了媽媽手里。我抬頭看她的臉突然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她的眼角多了幾條魚尾紋,頭發也白了很多。
“小葵,你在學校好不好?老師講的都會不會?有沒有同學欺負你?”一回到家,媽媽就開始對我問東問西。我只好用嘶啞的聲音一一回答,然后聽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鄰里的奇聞趣事。我不能表現出我的厭惡,我知道媽媽很苦。
爸爸離開媽媽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在我的印象中,爸爸總是酗酒,回來后就打媽媽。在我十一歲那年,媽媽被爸爸打得尤其厲害。每次放學回家,很遠都能聽見媽媽的哭喊聲和爸爸的辱罵聲,我只好從后門偷偷地走回家,在聲聲刺耳的環境下自己默默地承受,偷偷地掉淚。
然后就是意料中的事情了。我十二歲的時候,一天放學回到家里,爸爸帶走了家里僅有的七萬元錢,只留下一張離婚證書就離開了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家。我不是像別人一樣抱著媽媽哭著問“我們該怎么辦?”而是媽媽抱著我,聲音尤其凄慘地問我:“小葵,我們該怎么辦?”
我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附近的趙阿姨或者是張大媽都會不時地給我們送來米糧或布匹。每當那個時候,媽媽總是滿臉歉意地看著她們,不好意思地接受。可是她們依舊如此,小小的四合院里總是充滿了溫暖的氣氛。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愛并不只存在于血緣關系之間。
其實我不怪爸爸,也許爸爸的傷心與離開也是和我有關的。爸爸媽媽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兒,可是我卻很不爭氣地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說話的時候,嘶啞的聲音往往會引來同學們一陣一陣的嘲笑。我認為我很對不起父母,是我使他們在街坊鄰居前抬不起頭來。即使我成績再優異,這也會是我最致命的弱點。也許,爸爸的離開,對爸爸、對媽媽、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已經習慣忍受本屬于自己的壓力和痛苦,誰又能說放棄不是一種最好的結局呢?
后來聽趙阿姨說,爸爸在深圳開的公司贏利很多,對我和媽媽總有一種負罪感。于是我們家再也不用靠鄰居們的接濟了,而是每個月都會有源源不斷的鈔票匯到家里。當我接到那堆粉紅色的鈔票的時候,我突然對爸爸有了一種陌生感。我才知道,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到他了。
可是我的病還是這個樣子,但是媽媽告訴我沒關系,街坊鄰居們都不會怪我。我依然自卑,我擔心同學們會嘲笑我,會模仿我說話的樣子,擔心老師們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他們的每一種譏諷或是蔑視的眼神,都足以在我的心里劃下一道道傷口。
于是我只能逃避,逃避各種各樣的猜測,逃避各種各樣的眼神。無論他們怎么說,我只能閉緊嘴巴不張口,可是他們始終不理我,我也沒有一個朋友。我不知道怎么用言語表達,我只知道,這是一個花季少女無論如何也難以承擔的
我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碰到了莫老師。在我上初三的時候,教過我的很多老師都告訴莫老師,我是一個奇怪的女孩,不說話,不愛笑,連音樂課都是靜悄悄的。這些老師總是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可是我不在乎,因為我習慣了。
我以為莫老師也會這樣。在這樣一個重點中學的校園內,在即將面臨中考的時候,哪個老師會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而耽誤時間?起初我也沒放在心上,直到開學后的一個星期,老師微笑著讓我留了下來。我們打掃完了衛生,然后老師讓我去她家幫她拿東西,說是晚上在學校里備課時,要用到的一本參考書。我拿著她的鑰匙急急地跑到老師家里,只是有種淡淡的感動。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相信過我,從來沒有任何人會相信我這樣奇怪的女生。可是莫老師竟然沒有任何顧忌地讓我幫她取東西,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不過我還是幫莫老師取回了參考書,她輕輕地說了聲謝謝。我沒有任何回答,我怕她對我的信任與喜愛,會隨著我嘶啞的聲音越飄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從此以后我就很喜歡她的語文課,每次聽她如西伯利亞風一樣沉著冷靜的聲音,就覺得世界上還有陽光照在我的肩上,心里會有些安慰。可是我不能回報她,我不能舉手,不能回答問題,即使我是多么的希望,可是我的缺陷會告訴我,我在做夢。
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讓老師很尷尬,而我也不能做任何解釋。我很怕老師會變,變得嘲笑我,變得令我難以理喻。所以我只好把秘密都藏在心里,日記里卻總是陽光明媚開心一片。
我更沒想到的是,今天莫老師會親自到我們家里,到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來,只是為了來看看我。我知道,莫老師肯定會很奇怪我的行為舉止,她一定會問媽媽關于我的情況。雖然我很擔心老師會變,可是我依然很感動,很少有人會關心我了,即使好奇。
和莫老師一起來的,還有唐沐沐。她是我們班的班長,人長得漂亮,學習也很好,而且嗓音也是甜美動聽。我也試著去改變自己,想像唐沐沐一樣,可是我總是擺脫不了自卑的陰影。我曾在心中暗暗地崇拜過唐沐沐,也嫉妒過唐沐沐,可是現實中的我,也只能這樣。
媽媽和我一樣,很驚異她們的到來。媽媽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地搓著雙手,一會讓老師坐下,一會給老師倒茶。老師只是沖我和媽媽微笑,什么都沒有說。
這個時候,我的手突然被什么人拉起來了。我緊張地連忙抽出手,回頭卻看到唐沐沐的笑臉。她對我輕輕地說:“小葵,別怕,我們在一起。”我突然就哭了,很久都沒有人這樣和我說話了。唐沐沐,我崇拜過也嫉妒過的唐沐沐,她告訴我,我們在一起。
然后,媽媽把莫老師帶到了客廳里,我和沐沐只能在院子里玩最簡單的跳房子游戲。看著沐沐純真而燦爛的笑臉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嘶啞的聲音伴著尖銳的雜音在空氣中傳播著。等到我發現自己的缺陷已經暴露無遺時,我才慢慢地沉下臉來了。可是,沐沐竟然還是微笑著對我說:“快點啊,否則我就要贏了。”
我突然趴在沐沐的肩膀上哭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也將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最好的朋友。沐沐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告訴我,小葵,這雖然是一個告別的年代,但也是向日葵花開得最燦爛的夏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送走了莫老師。然后媽媽突然對我說,小葵,明天把你那件白底繡花的裙子穿上吧,明天一定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沖著媽媽微笑,用嘶啞的聲音對媽媽說,我會的。
當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玻璃窗,灑滿了整床被子。摸摸床頭疊得整整齊齊的連衣裙,我有著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激動。
今天果然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穿著白色的繡著向日葵花的連衣裙,在大街上沖每一個人微笑。路過街邊的小店時,從店鋪外懸掛著的鏡子里,我發現,原來自己微笑的面容是如此的好看。
莫老師在語文課上還是輕輕地點了我的名,我猶豫了很久,在老師的鼓勵下,我終于用嘶啞的聲音回答了我初中時代的第一個問題。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同學們的哄堂大笑,可是在令我可怕的沉默之后,我卻聽到了掌聲。我輕輕地睜開眼睛,淚水慢慢地滑落臉頰。我看到了莫老師的笑容,看到了沐沐的笑容,看到了全班同學的笑容,恍恍惚惚間,我也看到了媽媽的笑容,爸爸的笑容。
我還是閉起眼睛聽風吹過來的聲音,夏日的蟬鳴聲聲入耳。那些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吹亂了我碎碎的短發。向日葵花的夏天到了,書頁被風吹亂的時候,我靜靜地想。
我依舊聽著莫老師沉著冷靜如西伯利亞的風一樣的聲音,聽著沐沐純真甜美的嗓音,看著同學們忙碌卻開心的身影,我突然覺得,原來向日葵花會開得如此燦爛。
真的,這雖然是一個告別的年代,但也是向日葵花開得最燦爛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