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括通天辟一門,
去天尺五躡云根。
狼烽四起洶兵氣,
鳥道千尋鑿石痕。
曲徑通幽新路辟,
丸泥塞險舊關(guān)存。
成安老將知兵者,
隘口何無勁卒屯。
這就是東天門。這首清光緒年間正定府學教授趙文濂所作的詩,將一個東天門可謂描繪得淋漓盡致,描繪得如入實境。
東天門離河北省井陘縣城不足10華里,因其位于鄉(xiāng)下通往縣城的捷徑,兒時不知從中穿過了多少次,大概是熟視無睹的緣故吧,次次看到其,均未覺出其有何特殊之處。1990年,東天門所在的白王莊村欲投資開發(fā)搞旅游,我方對東天門的昨天、今天了解了一下。不了解,東天門也就是心中的那個東天門,一了解甚是驚訝,驚訝得自己真想打自己耳光,這大概就是生在山中不知山的印證吧。
東天門實在是一個不得了的門,其古稱“白皮關(guān)”,史稱“白石城嶺”、“白石嶺”,唯東天門這個名字卻是“土人呼之”,不過雖為土人呼之,曾任兩江總督的清人陶澍、清道光進士董恂等文人雅士在其的旅行紀程、山水游記中也不得不隨土人呼之。在我看來,稱關(guān)稱嶺倒不如稱門確切,低矮的關(guān)樓就建在一個寬不足十米的嶺間山口間,遠遠望去其絕無關(guān)之雄,倒確像一扇門。
大凡知井陘縣者,大多是從司馬遷的《史記》中得知的,深留心目中的恐怕就是“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史記#8226;淮陰侯列傳》)了,其描述的是2000多年前的井陘之道,幸虧現(xiàn)還有一個沒有隨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而變遷的東天門,要不人們定會去懷疑司馬遷之筆。1990年冬,河北省集郵協(xié)會理事、學術(shù)委員許錫良先生邀我同往東天門考察(我不過做其向?qū)Ф?,他這次考察使我改變了對東天門的認識。1991年年底,他又發(fā)起召開了一次由數(shù)位國家級專家、學者參加的“東天門古驛研討會”,更使世人對東天門的路刮目相看。
依專家的論證,東天門的路最遲在公元前210年就己開通,以后或以大道或以間道相延至清后期,盡管其作為古燕晉之孔道,“西域之納貢京師者,相屬于道,而燕趙秦晉之客之東西行者,亦絡繹不絕久矣”(《募修白石嶺路引》),卻始終未改變路之原汁。漫步于東天門,伏身摸一摸前朝車轍留下的那光滑的深達30厘米的石溝,耳邊定會響起輪鐵蹄甲與嶺石相摩發(fā)出的如奔雷之聲;抬頭遠望那相延而去的袤亙于山涯仄徑之間的古道,心里頓會替古人的束馬懸車擔憂。這就是《史記》中所載的井陘之道,這就是當年秦始皇的辒轅車“遂從井陘,抵九原”之道。
關(guān)是戰(zhàn)爭的寫真集,設關(guān)的目的就是防御,東天門也無疑難逃歷朝歷代的刀槍炮火。這里經(jīng)歷了多少次戰(zhàn)火的洗禮,無從統(tǒng)計,但留存在這里的陳馀之墓、白面將軍祠、庚子長墻等戰(zhàn)爭遺跡,使東天門不得不在我國的戰(zhàn)爭史上留下濃濃的一筆。從留下的遺跡看,這是兩次均有可能改寫中國歷史的戰(zhàn)事,一次是秦末趙國對漢由西入侵的防御戰(zhàn),一次是1900年清軍對八國聯(lián)軍由東西進的防御戰(zhàn),前者一敗涂地,后者以勝為敗。
趙國對漢由西入侵的防御戰(zhàn)即著名的背水之戰(zhàn),也稱韓信破趙之戰(zhàn)、井陘之戰(zhàn),此戰(zhàn)被史學家納為影響中國的100次戰(zhàn)爭之一。其情境在《史記》、《漢書》及《資治通鑒》中記述頗細,其字里行間雖未提及東天門,但據(jù)近150多年來文人、史家的爭論,均認為史書中所載“趙已先據(jù)便地為壁”,“趙軍望見而大笑”中的“壁”、“大笑”之地為東天門。此戰(zhàn)何以使趙一敗涂地,韓信釋: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qū)市人而戰(zhàn)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zhàn)。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史記#8226;淮陰侯列傳》)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原本是“韓信、張耳以兵數(shù)萬東擊趙”,化做了韓信擊趙,背水陣也就成了韓信背水陣了,張耳卻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在此戰(zhàn)中能夠知己知彼者莫過于張耳了,他了解趙之主帥成安君陳馀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就是司馬遷作《史記》時也將二人放在一起寫了篇《張耳陳馀列傳》。據(jù)該傳載:張耳、陳馀均為大梁人,“相與為刎頸交”,在事趙前,二人幾乎是形影不離,可以說是共苦;事趙后,二人被趙王歇委以重任,卻未能同甘,張耳因與其政見不同而棄趙投漢(事實說明張耳的確高明于陳馀)。如果在此戰(zhàn)中,沒有張耳的知己知彼,我想韓信也不會下此“反背水陳”軍的賭注。這只是我的猜測,張耳有功也罷,沒功也罷,井陘之戰(zhàn)后,韓信即“請以張耳王趙”,“漢王許之”,使其得了一個王的封號,也算未白白跟了韓信一場。
陳馀可謂井陘之戰(zhàn)中最大的悲劇人物了。從他數(shù)游趙苦陘(今河北無極縣),并娶了苦陘的女人,似乎就已斷定其與趙的不解之緣了。他好儒術(shù),“儒者也”,假如他放下了“義兵不用詐謀奇計”的正人君子的架子,少一點“韓信兵少而疲,如此避而不擊,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矣”的書呆子氣,聽從了李左車的詐謀奇計,何至于被刎頸之交刎頸。不過他終是為趙而戰(zhàn)死的,東天門人不以勝敗論英雄,對他的以身殉趙還是頗有敬意的,不僅埋葬了他的衣冠,還修建了一座白面將軍祠予以祭祀。這位書生將軍的在天之靈也該有所安慰吧。
1900年清軍對八國聯(lián)軍由東西進的防御戰(zhàn),我覺得叫做保衛(wèi)“天子”戰(zhàn)更確切。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lián)軍侵入京城,“天子蒙塵,巡幸西陜”,東天門作為進入西陜的西路孔道,如放棄無疑直接威脅著天子的安全。大同鎮(zhèn)劉光才——高陽先生所著《胭脂井》中,他認為守井陘者為毓賢、董福祥,不知其從何而獲——奉旨率忠毅軍并統(tǒng)領(lǐng)武功、晉威各營,駐扎于東天門一帶,予以防御。自光緒二十六年10月至光緒二十七年1月,法軍多次攻打未下,并死傷多人。光緒二十七年2月,和議達成意向,法卻遲遲不退兵,以“劉光才一軍扎駐井陘相逼,必須先退,彼國方肯撤軍,否則德法合兵,即日進攻”狼吃羊似的理由威逼全權(quán)代表李鴻章,李不得不奏明天子,令劉光才退扎。失魂落魄的光緒帝聽罷,更是找不著了魂魄,欽此:“先行退扎晉境”,“萬一彼軍來撲”,“千萬不可還擊”,“勿起釁端”“免致藉口”。然而,劉奉旨退入晉境“布置未定”,德法洋兵馬步大隊13000余人、大炮數(shù)十尊就攻來了,將其所統(tǒng)領(lǐng)的曾令法德聯(lián)軍頭疼的各營打散。真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對此,深感窩囊的劉光才無奈地嘆道:
夫惟用兵之道,全在賞罰嚴明,號令嚴肅,隨機應變,操縱自如,方足以勵軍心,而尚難必操勝算。況時至今日,敵國之欺凌俞甚,軍家之銳氣全消。徒使握兵符者,進退無據(jù),戰(zhàn)守皆非。蒿目時艱,杞憂曷極?”(劉光才《防堵晉東敵兵記》)
劉光才之嘆無疑也是世人之嘆,偏偏身在行間的王南浦沒有跟著眾人嘆,在當年冬月就寫了一篇《晉東防軍紀略》,指著劉光才的鼻子,罵了個狗血噴頭,罵道:“假造日記,飾人耳目”,東天門之戰(zhàn)“遠近傳頌,遂(雖)負盛名”,“劉公實非將才……”頗有點武穆蹈節(jié)風范的劉公當時看到此文,我想那心里的滋味決不是美滋滋的。
今天,劉光才在東天門構(gòu)筑的防御長墻像大清朝的覆滅一樣一點點坍塌了,聽說東天門的開發(fā)者們要在其遺跡上建筑堅固的長城,我剛聽說時覺得這是一種對歷史不負責任的行為,但后細想,覺得他們做得也對,這種恥辱的歷史、蒙羞的遺跡丟棄也罷。
補記
劉光才#8226;東天門#8226;陳馀
劉光才與陳馀是兩個相距二千余年的人物,東天門卻將二人緊緊聯(lián)了起來。原本“白面將軍,俗傳趙關(guān)將也,淮陰侯下井陘戰(zhàn)死焉”,何名“無從考訂”(明嘉靖《重修白面將軍祠記》),就是均入《清史稿》列傳的魏裔介、申涵光在其所作的同名詩《白面將軍祠》中所吟“身死井陘口,人傳白面名”(魏裔介)、“姓氏泯無傳,徒聞貌白晰”(申涵光),也未能確定白面將軍為何許人。倒是劉光才組織防御八國聯(lián)軍由東西進的戰(zhàn)斗中,直接守衛(wèi)東天門——王南浦指著劉光才的鼻子罵“遂(雖)負盛名”的理由,就是劉“遠在二十里外的大營”坐著,真正指揮東天門之戰(zhàn)的并非他本人,卻落了個“遠近傳頌”——的欽加總鎮(zhèn)銜奏留兩江補用協(xié)鎮(zhèn)李永欽,對自己所指揮防御戰(zhàn)的一次次勝利心存懷疑,其不認為勝利是自己的指揮得當,也不認為是將士的奮勇,而認為是神靈的保佑,于是在東天門的山間尋神,尋來尋去,發(fā)現(xiàn)一個無碑石示人的荒蕪的墳包,認定此就是保佑勝利的神,于是找來工匠刻石相謝,并親書“趙守將白面將軍陳馀之墓”,于是姓氏泯無的白面將軍有了姓氏。其何以考證出白面將軍即陳馀,荒蕪的墳包即陳馀之墓,不得而知,不過世間未發(fā)現(xiàn)他處有陳馀之墓,也無人能證此不是,還是由之吧。
說到陳馀之墓,不得不贅言其之死。按《史記》載:“大破趙軍,斬成安君汦水上”,此只能使世人知其被斬的大體方位,乾隆二十七年刻印的《正定府志#8226;闕疑》的記述就很具體化了,也很有一點故事味了,述:
汦水“東流經(jīng)釣盤山入沙河……相傳陳馀兵敗,問其地,曰‘釣盤’。馀大驚,曰‘魚入釣盤,吾其亡矣。”
真是人不滅我天滅我啊。此是否為實情,誰能說得清,也聽之由之吧。不過也有人信,清時一個叫吳清的進士來到釣盤山,觀山望水動了真情,吟道:“嵐翠空濛曉未干,井陘西指路漫漫,成安已去三千載,汦水依然繞釣盤。”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