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得見長在我左臉上的酒窩,可我要是不說,有誰知道那是被鄉下的騾子踢的。
不是在村里長大,我怎會與一頭騾子遇著。不是與那頭騾子一起爬坡過河,我又怎會被那頭騾子的蹶子踢了。不被那頭騾子踢了,我的臉上又怎么會有這個酒窩。
那頭黃騾子是爸在生產隊抓鬮抓來的,那頭黃騾子毛是黃色兒的,我們家里就叫它黃騾子了。我們沒給它起一個別的名字,其實也真的用不著,我們家也就只有一頭黃騾子啊。
那頭黃騾子脾氣可好著呢,套車、拉犁都好使。出去的時候它就站那靜靜地等著,等我先上到大門口的石頭臺兒上,再使勁一竄騎到它的背上。從山上回來的時候呢,它就等在一個小偏塄坡下,等我就高兒爬上去。
二祥家的兒馬子我可不敢騎,占發家的草驢我也不敢騎,我就敢騎我家的黃騾子。我牽著它,它嚼了多少溝的毛毛草啊,它是一捋可就是一大片。它馱著我走過了村前村后多少條的毛毛道啊,我一走可就是多少年。
直到多少年后的今天,我可是忘不了在鄉下與一頭騾子走過的日子。讓我在看不見一頭騾子的今天,還能記起來鄉下的一頭騾子,記起來一頭騾子的鄉下。
從南梁上下來,鞋底鞋幫都是黃泥。要是從北山上回來的,我的兩個褲腿子都會被打濕。南梁上的黃土道一下雨就泛漿,北坡上半人高的毛毛草一下雨就掛滿了水珠珠了。我騎在騾子的后屁股蛋兒上顛顛地往村里走時,我誰也不告訴我和家的騾子去哪了。南梁北坡都有好草啊,我家的騾子還沒吃完。
不騎騾子好多年。不經意間回頭看,竟是一頭好脾氣的騾子讓我揀拾起那么多差點兒跌落在南梁北坡間的日子。要不然那些日子還不是說走就走了,要不然那些記憶還不是說沒就沒了。像南梁樹叢間飛走的紅蝴蝶,也像北坡草叢里飛過的綠蜻蜓,飛著飛著也就不見了。
領那頭黃騾子去村外的羊腸河里飲水時,河套邊的沙粒鉆過我的鞋窠啷呢。是什么時候的一場雨,把它們都給沖走了,我那時坐在河灘上留的屁股印兒,又是什么時候給沖散的。在那頭黃騾子好打滾的村后山坡上,荒地里我挖坑兒埋過三只螞蚱呢,我攢的那么尖尖的黃土堆兒被那只長尾巴的鳥什么時候給撲啦的。
那頭黃騾子,從我家住的那個村子溜出來,去了我找不到的一個村子了。我呢,我從我家住的那個村子里溜出來,到了一個那頭騾子不會想到的一個城市了。
出村的路是不同了,我倆回家的路該是一樣啊。一個人與一頭騾子回村的路會有什么不同。我是說以后多少年呢。
在同一面崖上生著的草棵里呢,我是一棵草它是另一棵呢,在同一陣風揚起的沙土里呢,它是一粒塵我是另一粒呢。那不正是我們一起回村的路,我是說以后多少年呢。
那時候,還有誰能記著我的模樣。還會不會有一頭黃騾子能踩著那頭黃騾子的腳印兒,還會不會有一個孩子能重復一句我說過的話音兒。我還會不會看見山坡上一頭啃著青草的騾子,一個身上土霍霍臉上笑嘻嘻的少年。
離開村子好多年,原來那頭騾子早替村莊在我的身上做下了記兒。離開村子好多年,原來那頭騾子早替我在村莊里留下了印兒,為我埋下一條回家的路。在村子里長了那么多年,原來是村子在我的身上走過了。還開出了一朵花在我的臉上啊。
那次真的是不怨它,可也不能賴我啊。它是照樣立在一處小土包下一動不動地等著我,我先是在它的背上橫了一捆草,再猛的一蹦騎上去。可能是我竄得太猛了,可能是那捆草一斜歪我分身了,也可能是它突然打了噴嚏我沒在意,反正是我一出溜就跌到了它的屁股后面了,它一愣身兒呼的一蹶子就踢在我的臉上了。我的左臉蛋兒腫了幾天我忘了,可自從那我的左臉就有了酒窩了。
現在我的右臉一定已是一副城里人的模樣,但我的左臉動動你會發現與眾不同,其實那就是一副鄉下人的表情。浮沉在城市的人流,還有誰能像我,出落成了城里人的模樣,卻還掛著一臉鄉下人的表情。
現在我的左臉上有個酒窩,我自己記著那是被鄉下的一頭騾子踢的。我的鄉下從來就不曾與我遠離,還開了一朵花在我的臉上呢。
天氣變的時候它就隱隱的疼著,讓我記著讓我醒著,是誰順著鄉下的壟溝才找到這個城市里來的。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