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乳石
(暗河深處,我是販賣夜的盲眼魚,時間對我并不重要,只要游動,心里自有冷暖的四季。)
盲夜,地球形成之初的盲夜,鐘漏除過濾沙外,是不過濾時間的,時間的始與終呢——
在大山的洞府內,有高手在為時間塑像:
塑一尊佛,給菩提樹下悟道的圣者;
塑一根柱,支撐盲夜,支撐時空;
塑一人間老者,講混沌初開,天地玄黃。
用大山的眼淚塑像,塑成后仍歸于石。
用時間雕刀塑像,塑成后復獻時間。
時間是什么——是石上叮咚的淚落聲?是暗河汩汩的水流聲?是光陰匆忙的腳步聲?是地心急促的脈動聲?是地球繞太陽轉動的呼呼風聲……
永恒的夜,是永恒的晝。
塑一身潔白,那盲夜就不是盲夜了。
(游于暗河,夜就是我的雙眼。生命無處不在,我的生命,也是時間塑的呵。)
硅化木
一尊隱藏時間的雕像,一具屬于植物的木乃伊。
云飄過就藏在里面,雨落過就藏在里面,曾經以綠色的魂魄,張揚于莽林。
死亡磨蝕了肌膚,磨礪出錚錚鐵骨。
以樹的形象,兀立;以石的形象,沉思。
不浮不躁,不徐不疾,打磨著時間,也被肘間打磨得光怪陸離。
細聽吧,消逝的鳥鳴也許在今夜復活,為曾經瘋長的生命,招魂。
榮與枯,生與死,都會殞成一種緣分。
如人死后,肉身不在,千年后,骸骨是曾經生活過的惟一證據。生命,用骨骼進行圖騰。
硅化木。沉默。沉默中,讓人領略偉大與渺小,喧嘩與靜寂,榮與辱,盈與虧……
我細讀著它的紋路,憶著流淚的樹林,憶著微笑的石頭。
隕 石
你是摸黑來的。用一尾光,揮一揮手,向星子們道別。
夜夜,滿天星子瞪圓了眼睛,是在找你嗎?(一次美麗的叛逆,便作了宇宙中的吉普賽。)
遠處的篝火呢?螢火蟲播下的火種呢?水面幾片月芒的漣漪呢?山坡上一點垂死的燈暈呢?
一點亮光,便是一次望鄉。
姐妹間,拘謹地坐著,說盡石間的語言。
雛菊謝了,花瓣遺香;潮水漲了,月光蕩漾。
一只蜘蛛爬過,是在解讀天相的輿圖嗎?
此刻,宇宙萬物,誰是靜止的呢?
愛石者,掬你于掌上,供你于窗前。
(窗,裝飾了黎明,修正了黃昏。)
夜半,遙遙天邊,一顆流星劃過,又一個宇宙的叛逆者,投奔大地了,而滿天的星子們,瞪圓了眼睛,在找尋誰呢?
礦 石
敲響石頭的門,我心懷感恩,想走進石頭世界,去呼吸,去感知每顆原子的分量。
石不語。
逐水而居,灘頭棄落的最后一件石器,爬滿蒺藜。先人們運來石頭,在火中,冶煉青銅——
鑄銅為鼎,嘗鼎一臠,皆可知也。
鑄銅為鏡,看人照己,智慧頓生。
豐饒的礦脈,讓人類迎來文明的黎明。
石頭,天性會變成土,土,孕育生命。
諦視生命,是文明,引我們渡向彼岸。
端詳一塊礦石,是磷,就向往火花;是鍶,就盼望節日,綻放滿天彩霞;是鐵,就愿變成錚錚金戈,迎向沙場……而礦石中稀有的鈾,一次核裂變,在廣島就使生命,瞬間不現——誰之錯?
(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有待重新排序嗎?)
生命,誕生于泥土;文明,誕生于石頭。
敲響石頭的門,如同敲響文明之門。
周口店
鏗鏹,鏗鏗,鏹鏹。石頭的碰擊聲,在巖壁間,響著金色的回音。一個原始的文明,便在猝不及防的火花中誕生了。
紅彤彤的篝火,暖意可人,
灰暗暗的洞穴,蒙語如織。
祖先們,穿山過溪,端詳一塊石頭,揣摩一塊石頭,敲擊一塊石頭,敲擊出一個石器時代。
這樣一個時刻,是盲夜之初曉,是春蠶之破繭,是火中之鳳凰……
剎那間的火花,凝成永恒,傳薪后人。
火,讓人識味、知羞、通慧,讓人站立、追奔、迎敵。
火燃著,灰燼飄蕩,巖石依舊,靜靜地立成看客,看祖先們,放縱地舞蹈。
(舞姿映在洞壁上,那是象形文字的雛形嗎?原始的語言,是否還在后人的基因中傳承?)
一件石器,讓我們憶起夏、商、周……
——枚頭骨,讓我們識得文明是如何穿越歲月,泅向今天的呵。
帶著大山里的火種,踩著大山里的亂石,祖先們走向平原、海邊,那跋涉的足跡,似乎還新鮮如初,而這條荊棘之路,今天的我們,仍在辛苦地走著。
金字塔
立在風中太久了,歲月為每一塊石頭紋身。
駝鈴叮叮咚咚,響在數個世紀里。有駝鈴的地方,駝幫們,是歸家,還是遠旅呢?
空空大漠,灼灼星群,粒粒黃沙還在為流淌的歲月守口如瓶嗎?
是誰將文明的種子,播在孤獨的來世,將石頭疊積成塔,展示傲世的圖騰?是誰守著謎底,用玄奧的謎題,考問急履的過路人?
獅身人面像緘口到底,而每一塊石頭,夜夜都能窺見法老的靈魂,周游獅子座、處女座后,來到墓室,擁抱他的木乃伊了……
一聲雀鳴,兩聲雁啼,三四聲狼嚎……各種生靈,拎著遲疑的夢,追趕各自的命運去了。
不能向石頭逼求答案。就像不能追問一顆樹,是因何緣破土、伸枝、開花、結果和凋敝的。
落身為人,拍不落一生的紅塵,誰又能打探明天的消息,占卜命定的死期?謎,設在今天,謎底,破在來日,明天的謎底又是后天的謎題。誰是考問者?(斯芬克斯的謎,你猜過了嗎?)
追問生命,誰又不是曠野中的趕路人呢?
路經金字塔,搭石煮酒,酒熱了,心暖了,不言冤家宿敵,不談恩怨情仇,說出你心底深埋的一個謎吧,讓石頭生生世世為你守著。
龐 貝
如何走回去,走進兩千年前耀眼的城池7
走進去,那城已不是城了。后人來此吊誰?
只因維蘇威暴怒地深咳一聲.使幾千人鮮活的靈魂,沉沉地睡成石頭人。
太陽升溫,熔巖黑冷,喧囂的城池瞬間塵埃落定,時間逃離了鐘擺,空間的門丟失了鑰匙,無助的手求向空中,上帝的手呢?
龐貝,一座城池死去,代價是幾千條生命在同一時刻為它陪祭,站著、坐著、跪著、臥著,不改當初的姿勢,來日君臨時的苦呢、痛呢、呼呢、嚎呢,都被冷卻后的石頭封存。
石人石像,是凝固,是張揚?
落淚的絕美,美得如同兩千年后,石縫間滋生的野花,童貞無危。
死者的城池,活人的風景區。
兩千個春夏秋冬,屈指可數,穿越異度空間,直擊死亡,是為古人哭,還是為今人笑?
看吧,龐貝古城的天空,纖云弄巧,雛菊似開在天堂;風中送來蘇蓮托的乳香……
體味死亡,珍愛生命,我們的雙肩,擔著生命之輕,也擔著生命之重。
龐貝古城。人們管石頭還叫石頭,管生命叫死亡,管死亡叫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