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說要外派學習,把潘盾盾交給了我。
潘盾盾是個稍嫌沉悶的孩子,不會唱歌跳舞踢足球,也不善于和人交朋友,有時候姐姐去上班,留給他一本小人書或是開了電腦讓他玩,他就能呆呆地在書桌面前坐上一整天。
潘盾盾的成長是有些不正常的,因為他本身就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姐姐懷孕的時候害過一場大病,大概是藥吃得太多,讓胎兒受到影響,所以潘盾盾從一生下來,反應就有點遲鈍,說話也不太伶俐。因為這,潘盾盾的爸爸有了借口離婚,姐姐為了潘盾盾連工作也不要了,還打輸了一場財產分割官司,終于得到了兒子的撫養權,過起了辛酸的單親家庭生活。
所以大家對潘盾盾一直都寵愛有加,小家伙要是想要什么,從來沒人舍得不滿足。從百貨公司買了新玩具出來,我問潘盾盾高興不,他昂著頭眨一下眼睛,笑起來露出一口小白牙。
我親了他一口,說潘盾盾咱們回家吧。他站著遲疑一會兒,盯著商店門口的玻璃柜臺,小手在我手心里拽了拽。那是賣橡皮糖的,嗯,小家伙嘴饞了。
2
回家后我要燒菜,潘盾盾扶著他的小自行車瞅瞅院門外,然后轉回頭眼巴巴地望著我。我想了想蹲下來,把橡皮糖放到他的自行車車籃里,一字一頓地叮囑道:“只準在門口遛遛,千萬不能搭理陌生人。還有,別跟街邊的那些孩子玩,誰要是欺負你,馬上回來叫小姨。”潘盾盾歡天喜地出門了。
這條老街是城市里最后一片拆遷地,政府的規劃圖已經高高掛在街口對面的馬路邊。我的父母在這里住了幾十年,只是原來的老鄰居都過世的過世,搬家的搬家,現在住進來的,大都是在城里打工的外來戶了。
我家和許多老街坊一樣,因為拆遷補貼的問題,一直不肯從這兒搬出去,政府的前期工程只好壓后。從去年十月開始,這里從嘈雜的機械聲變成一片荒涼的景象,工程隊臨時搭建的腳手架橫在隔壁舊屋的殘垣上,四處都是散落的碎石和浮塵,我家院墻邊的一口水井也早就被抽干,井底落滿了瓦礫殘磚。
正因為是拆遷房,這里的租金非常便宜,很多農民工便喜歡聯租在一起。那些邋遢、愛罵臟話的民工小孩,時常當街舞刀弄棒,四處追打得雞飛狗跳。有一次我下班回家,還有孩子故意跑過來猛丟幾塊西瓜皮,砸得我一條白裙子上全是紅色西瓜汁。為此我惱極了這些小痞子。
所以我不放心潘盾盾出去,要是遇上那幫小孩兒,潘盾盾準要受欺負。再說盾盾又是個老實的好孩子,總不能讓那些民工孩子給帶壞了吧。
正想著,突然聽到門外有嚷嚷聲,我趕緊丟了菜刀跑出去,潘盾盾正扶著鐵門大哭。我蹲下來替他抹眼淚,問他怎么了,他指了指歪倒在一旁的自行車,又指了指門外,嘴巴一撇,眼淚又下來了。
自行車的前輪歪了,車籃也壓癟了,里面的橡皮糖袋子也不見了。門外墻根下站著一群男孩兒,為首的也不過六七歲,臉糊得跟花貓似的,正捻著一顆橡皮糖得意洋洋地沖我炫耀。他一邊把橡皮糖塞進嘴里,一邊扮著鬼臉喊:“潘盾盾小啞巴,不說話成個癩蛤蟆!”別的孩子也學他的樣子,呱呱地學蛤蟆叫,把腳邊的碎石踢得滿院子都是。
我快要氣瘋了,丟下自行車,直朝那幫小土匪撲過去。一群人四散逃竄,我終于逮住為首的孩子,拎著他的衣領拖回來推搡著:“道歉!”
有年紀小點的孩子怕了,遠遠地叫:“王小輝,快點認錯。”那個叫王小輝的孩子脖子一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就不說,你把我怎樣?”
潘盾盾看他惡狠狠的樣子,有點嚇傻了,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越發生氣,一把拎起他:“走,找你媽去!”這話有了點用,他開始使勁掙扎,扭來扭去弄得我胳膊發酸。眼看掙不脫,他突然惡狠狠沖我手腕咬下去,我又驚又痛,條件反射就啪的一個巴掌甩到他臉上。
3
我沒想到王小輝找了他媽來,我更沒想到他媽那么不講道理。那個叫劉桂蓮的女人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扯著我的胳膊嚷:“你看我兒子的臉,你得說說看,你一個大人憑什么打我兒子?”
緊接著不等我開口,她就開始罵罵咧咧起來,還教王小輝說以后遇到城里的兇孩子別怕,他們外地人也不是好欺負的,誰要敢欺負他就只管打。我在一旁聽得直冷笑,素質低的人也就只能這樣教育孩子,難怪說城里的治安都讓他們這些民工給攪壞了。這些進城的人成天游手好閑,不偷搶打砸,還能干什么呢?
我刻薄地說了一句:“你也別費心教了,哪個城里的孩子敢跟這群小土匪較勁啊!”說著我牽了潘盾盾就關院門,王小輝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還捏著半袋子橡皮糖。潘盾盾咿咿哇哇比劃了一通,隔著鐵柵欄指著王小輝的手,我大聲呵斥盾盾說:“丟給他丟給他,臟兮兮的咱不要了,小姨明天給你買好的……”
門外響起響亮的耳光,王小輝挨了他媽一個脆生生的巴掌。他媽在外面罵:“沒骨頭的東西,給我丟回去,你媽買不起也餓不死你……”
門外沒了聲響,潘盾盾還在屋里哭,我抱著他想給姐姐打電話,撥了一半又放下。我說盾盾,以后別出去玩了,小姨明天給你買電動過山車,要不教你打游戲也行,嗯,這樣吧,你只要乖乖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我就獎勵你一大袋橡皮糖。
潘盾盾的眼睛亮了亮,終于止住了哭泣。
4
潘盾盾乖乖在家待了一天,不知怎么的,到了第三天上午,突然有點拉肚子。大概是前一天吃多了的緣故,我決定去藥房給他買點藥,就鎖了大門留他一個人在家里練字。
買好藥又去菜市場轉了一圈,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家走。才到街口,遠遠就聽見有人喊出事了,我心里一驚,趕緊跑上兩步,一頭撞上王小輝。他滿臉大汗的樣子,看見我二話沒說眼睛先紅了:“你快去救救潘盾盾。”
我兩條腿都軟了,跌跌撞撞進院子,院門是開著的,枯井邊已經圍滿了孩子。一看見我,一些孩子哇地哭出來,王小輝指指井口小聲說:“潘盾盾掉井里了。”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沖到井邊探頭去叫潘盾盾的名字,嚇得哭聲都打顫了。井深口窄,四壁都是些陰濕的苔蘚,好一會兒才隱隱看到潘盾盾黑糊糊的影子。我急蒙了,語無倫次地叫找人找人,身子卻一點也動彈不了。
我仿佛聽見王小輝在門外喊救人的聲音,然后我就被誰的手給架走了。鄰居們拿著手電和繩索,繩索投給潘盾盾,孩子嚇得根本抓不住。用手電探過井底,幾個皮膚黝黑的民工嚷嚷著下井,說潘盾盾怕是摔傷得厲害,不下去救人肯定是上不來的。女人們也吵嚷起來,七嘴八舌叫著拿工地上的安全帶,是劉桂蓮的聲音,在叫王小輝回家拿被子,一怕下井的麻繩被井口磨斷了好墊著,二來潘盾盾上來好裹。
下井的第一束手電光照到井底,潘盾盾像是突然意識到了,有些害怕,開始爆發出哭喊聲。那是一個殘障孩子下意識發出的干號,但那種恐懼是真實地埋在哭聲里的,我聽來整顆心都快碎了。
井口只比一個圓木桶大不了多少,幾個民工中最瘦的也沒辦法下去,劉桂蓮的大嗓門又在叫:“快報警快報警!”邊說邊往外面的公用電話亭跑。
警察到來之前潘盾盾還在哭,但聲音已經漸漸嘶啞下去,斷斷續續地傳上來。七八十歲的鄰居大爺大媽輪番叫盾盾的名字,我也一個勁兒叫他別怕,可他的情緒越來越糟,自己去攀井壁,站不穩又重重地摔倒,添了新傷又喘不過氣似的咳嗽。
警察終于來了,然而卻沒人下得了井。潘盾盾好像也意識到了,又重新發出讓人揪心的哭聲。這時候王小輝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張臉漲得通紅,擦了擦鼻涕,手里拿著一小袋黏化成一團的橡皮糖,看了看,松手就丟進井里。
他開始喊:“潘盾盾,我把糖還給你!你要是不哭,我還帶你玩打仗……下回你跟我一伙,也不讓你當土匪了……”潘盾盾的哭聲小了,有人捅捅王小輝說,你個小,下去試試看,把安全帶系到潘盾盾身上就行。
看得出王小輝挺怕,劉桂蓮更是搖頭:“還是孩子呢,小孩怎么行!”拽著王小輝的衣服往后退,潘盾盾口齒不清的聲音傳上來:“給你吃……”
王小輝下井了,井下上窄下寬,潘盾盾很聽話,安全帶綁得也還順利。王小輝上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冷汗出了一額頭,渾身都在打哆嗦,直叫著:“快拉,快把他拉上來!”
那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潘盾盾被抱出井口以后,全身都凍僵了,膝蓋也伸不直,但卻不哭也不鬧,兩只手里,還緊緊捏著那半袋黏糊糊的橡皮糖。
5
王小輝說我們玩打仗的游戲,他話都說不清楚,他就是土匪。他說阿姨我沒搶他的糖,他是土匪被我們抓住了,才要繳械投降的。他又說,潘盾盾可愛哭了,他輸了哭,摔了跟頭還哭,掉到井里又哭,他一點都不像男子漢。
我問王小輝,男子漢是什么樣子的啊?他嬉皮笑臉地說,要像我啊,警察都夸我呢,還有我爸,就是那個說要下井的,不過他太壯啦,還有我媽,我媽報的警,她是“女子漢”。
我笑起來,我說王小輝,那個把西瓜皮砸到我裙子上的人是你吧?他轉了轉眼珠子說,那是我小弟,我幫你教訓他。他又說,阿姨你讓潘盾盾跟我們玩兒吧,別老把他鎖在家里了。我猶豫了一下說盾盾不太靈活,在外面玩容易出事,像落井那樣可就太危險了。
王小輝攀著潘盾盾的肩說,我們都會照顧他呀,其實他就是話說不好,他可聰明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呢,我們都愛和他一起玩。
我轉頭去看潘盾盾,潘盾盾兩只眼睛亮晶晶的,鼻翼微微翕張,紅彤彤的臉蛋露出一口小白牙。他身邊的王小輝穿著臟兮兮的海軍領毛衣,花貓似的臉上拖著清鼻涕,凍得像胡蘿卜似的手指正牽著潘盾盾的小手,一樣討好地對我笑,阿姨,就讓他和我們在一起吧。
那一刻,我忽然有點想哭。我想,在潘盾盾孤單寂寞的童年里,王小輝應該算是他的第一個小伙伴吧。這個伙伴和他分食一袋橡皮糖,和他玩騎馬打仗,救他出枯井,稱贊他很聰明,這不僅是潘盾盾不曾遭遇過的溫暖,即使是曾帶著鄙夷的眼光去看待這些民工孩子的我,在這樣冷的冬日,也感到了春天的暖意。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