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葉子來我家時,我已經(jīng)很大了。我很大是指我已經(jīng)會做飯洗衣服了。
葉子一直不說話,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看著一切。我使出我的獨門絕技——金雞獨立來,我“獨立”了半個小時,還一邊不斷地做鬼臉,她終于笑了,清晰地說:“哥哥,我餓了。”
這是葉子第一次叫我“哥”。那時我11歲,葉子4歲。
我背著葉子出去玩,總是被人指指點點。葉子不知道他們在指什么,她總是在我顛顛地跑著的時候,伏在我的背上沉沉睡去,有時,還流口水。
我知道他們在嘀咕什么。
葉子的父母因藏毒販毒被判了死刑。而這是我父親偵破的最大的一起案子。他為此立了功。可他越立功母親越是要離開他,母親說:“我再也過不了這樣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了!”
父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彌漫中,他看上去愈發(fā)憔悴,而母親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她問我:“小林,你跟誰?”我指了指父親。他們都很詫異地看著我,我說:“我很大了,11歲了,我會做飯洗衣服,爸沒有時間做這些。”母親哭了。父親則抱緊了我。
我?guī)е~子一起去和母親吃飯,母親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等搞清楚葉子的來龍去脈后,母親幽幽地嘆口氣,說:“你爸,是個好人……可是,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他這樣的不管不顧。”葉子正在埋頭大吃,嘴角沾滿了蛋糕,我小心地幫她擦去。母親的眼光一下子硬了起來,她冷冷地說:“阿林你這樣待人,只怕將來吃虧的是你。”
那是最后一次和母親吃飯,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葉子、母親三個人一起吃飯。那次吃飯后不久,母親就再婚了。她嫁了一個生意人,他帶著她遠走他鄉(xiāng)。
二
母親再婚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正是中秋的夜晚。一輪圓月掛天邊,遙遠而寂冷。偶爾有黃葉飄落在院子里。父親喝了很多酒,哭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哭,而且哭得那樣無助和傷心。
一只小手伸過來,輕輕撫摩著父親粗糙的臉盤,葉子說:“大爸,不哭。大爸。”父親抱過她,用手抹了把淚,說:“不哭,大爸還有葉子和阿林呢。”
葉子一直喊父親“大爸”。父親說,那一天,當(dāng)他們沖進葉震天家里的時候,葉子正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她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父親他們搜集了證據(jù)后撤退,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么一個小東西正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們身后,她緊緊抓住了父親的衣服,仰著頭看著高大的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像只倔強的小貓一樣。那眼神讓人心里真不落忍。”父親說。
父親帶葉子回家。我們家又是三個人。母親走后,家里一直很沉寂,而葉子來了,開始有了喧鬧的聲音,是父親說的“又有了人氣”。我和葉子玩鬧的時候,父親的眼里總是充滿了柔情。
無數(shù)次月圓月缺無數(shù)次落葉飄黃后,我和葉子都長大了。門前的路上撒滿了她清脆如鈴鐺的笑聲。每次聽到她脆生生的“哥,我回來啦”、“大爸,我回來啦”時,我就會從面前的一堆舊電器中抬起頭,笑意瞬時籠罩了臉。那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
三
葉子出落成大姑娘,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和她一起上街,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緊緊挽住我的胳膊,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輕輕挪開她的手說:“葉子,別這樣。”葉子不解地說:“這有什么?以前你還背我呢。”我說:“那時你小,現(xiàn)在你長大了。”葉子怔怔地看著我,忽然恨恨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這樣,是因為含香!”
我想搖頭,但是我卻點頭了。含香是鄰居大媽為我介紹的對象。我已經(jīng)23歲了。大家都說,我該談戀愛了。含香在一家商場賣文具,我們見第一面,我就答應(yīng)了。大媽說,含香人很好,只是家境不好,父母在農(nóng)村。說閨女結(jié)婚,姑爺?shù)贸鲥X給家里蓋房子。
我又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這幾年修理電器也攢了一些錢,除了預(yù)留給葉子上大學(xué)的費用外,我可以把剩下的給含香。
葉子看著我,眼睛里突然盈滿了淚水。她頭也不回地跑了。
那段時間葉子提出次年要高考了,要住到學(xué)校去,父親答應(yīng)了。
門前的小路上綠樹成蔭,陽光跳躍其間,卻是空落落的。
四
那一年,事情格外多。
先是喜事。葉子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了!吃晚飯時,喜氣洋洋的父親突然對我說:“你也該和含香結(jié)婚了。”葉子把碗一放,說:“我去同學(xué)家玩。”
很晚了,葉子還沒有回來。我不放心,就到路口等她。等了一個多小時,看到葉子的時候,她正驚恐地奔跑著,后面跟著兩個男人,他們叫著:“美女,別跑了,跟哥去玩玩。”怒火一下子從我胸中噴薄而出,我拿起一塊磚頭沖過去,葉子撲到我懷里抱緊我。那兩個男人看我一眼,很輕蔑地說:“怎么,想跟我們練練?”我舉起磚頭說:“過來呀,誰過來我拍死誰!”他們愣了一下,卻哈哈笑了起來。
我們打起來了。我聽見葉子在尖叫:“哥!哥!”我不管不顧地奮力廝打著,卻漸漸體力不支,我被那兩個人按在地上,拳頭落在我的胸口,我反抗著,掙扎著……一聲低沉的怒喝:“誰敢在老子門口撒野?!”
是父親!他胖大的身軀鐵塔般佇立在夜色里。
那兩個家伙顯然知道父親。他們拔腿就跑。葉子把我扶起來,父親垂下眼簾,輕輕地說:“回家吧。”一分鐘前,那鏗鏘的氣概已經(jīng)無影無蹤。
高大的身板竟然已經(jīng)有些佝僂了,月光下,白發(fā)格外刺人的眼。
他,老了。
葉子洗漱后睡去,父親在小院里坐下,對我說:“喝兩盅吧,說說話。”我點頭,坐下,父親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葉子。可是,孩子,葉子上的是名牌大學(xué),遲早是要飛出去的……”父親的眼睛開始混濁。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爸,別說了,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
父親撫摩著我的頭,說:“阿林,是我不好,是我。要不然,那些小混混也不會那樣欺負你,要不然,你也可以和葉子一樣上大學(xué)……你媽怨我怨了很多年……”我舉杯對父親說:“不,爸,我不怨你。媽怨你,因為她是女人,我不怨你,因為我是男人!”
父親握著我的手嗚嗚地哭了,像個孩子。
我想大醉,可是,我不能。因為父親已經(jīng)醉了,因為父親已經(jīng)老了。我把父親扶進房間,站在小院里,我像往常一樣金雞獨立,月光下,我的影子很長。涼風(fēng)襲來,臉龐有蟻爬感——誰,誰哭了?
我把蜷起的腿放下來。看著它,它比另外一條腿短三寸,沒有絲毫氣力。
葉子4歲時,曾經(jīng)問過我:“哥,為什么你的腿不一樣長?”那個時候,我總是爽快地告訴她:“因為這樣才能練金雞獨立的功夫給你看啊。”葉子說:“為什么你走路這樣一顛一顛的?”我說:“因為這樣你在我背上才容易睡著啊。”
她不知道,那是因為我4歲時,父親給單位的小孩領(lǐng)回一大包小兒麻痹疫苗糖丸后,突然接到緊急任務(wù),他把糖丸放下就走了。而饑餓的我把桌子上的糖丸全吃了。然后就是高燒、住院、輸液……最后,在母親絕望的哭泣中,我知道了,我的腿永遠永遠不會和以前一樣了。
父親那一次的任務(wù)是接到線人消息,葉震天夫婦在進行毒品交易。可是,卻撲了一個空。
看著我的腿,父親發(fā)誓:一定要抓住葉震天。
他抓住了葉震天夫婦,卻帶回了他們的女兒葉子。
五
葉子上大學(xué)后,我就結(jié)婚了。含香還好,只是,她的父母卻像填不滿的無底洞。房子蓋好了,又說要給祖宗修墳,墳修好了,又要給含香的弟弟娶媳婦兒……等到他們非要我拿出最后一筆積蓄為含香的弟弟重新翻蓋房子時,我終于發(fā)怒了。葉子還有一個學(xué)期才畢業(yè),這筆錢是給她的。含香的父母不干了,說:“你一個瘸子,要不是個城里人,我們會把含香這樣水靈靈的大姑娘嫁給你嗎?!”……久而久之,含香也開始不滿了。她說:“你為什么對葉子這么好?不就是個死刑犯的女兒!”我啪地打了含香一個耳光。
這一個耳光徹底打跑了她。
我把一切都瞞著,我對葉子說我們很好,勿念。葉子順利畢業(yè)了,她進了南方一家著名的大公司,可我知道她的理想其實是當(dāng)老師,過平淡但從容的生活。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選擇,她在電話里沉沉地說:“因為我需要錢,很多很多錢。”我急了,說:“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她說:“因為我要治好你的腿!你和大爸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你們錯了。我什么都知道。為什么我的父母是那樣的人?為什么他們要作這樣的孽?”她的嗓音越來越嘶啞,最后,她說:“為什么你會選擇含香而不是我?我知道啊,那是因為,我不配你呀我不配。”
我愣住了。
我捶著我的腿,我沒有告訴葉子,我已經(jīng)和含香離婚了。現(xiàn)在我和父親還有我10個月大的兒子小龍,生活在一起。日月流轉(zhuǎn),我們家又是三個人生活,只不過,總是有一個新成員。
六
葉子拼命地工作,掙錢,很快,她就按揭供了一套房子。葉子說:“很大的房子呢!交樓后我就把大爸和你們都接過來住。”
葉子格格笑著,她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小龍突然喊:“媽媽。”那以后,一聽到電話里葉子的聲音他都這樣喊。我的心隱隱作痛,不過,我沒有制止小龍。他像我小時候一樣渴望著母親的一切。
春節(jié)的時候,葉子回來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抱起小龍親個不停,說:“喊姑姑。”小龍卻喊:“媽媽、媽媽。”葉子愣了,臉紅了,我訥訥地:“小孩子剛學(xué)會說話,媽媽又不在……你,你別在意啊。”
葉子放下小龍,直直地盯著我,像要看到我的心底,火道:“你憑什么不要我?憑什么?小龍都知道喊我媽媽!你看他和我多親!你憑什么不要我?”她握起拳頭,不住地捶打著我。
父親看見了,嘆口氣:“唉,誰知道天是這么個安排呢。”
葉子用胳膊圈住父親,頭緊緊挨住父親的頭,說:“大爸,走,過完春節(jié)咱就走,都到南方去。而且我已經(jīng)給哥找了個門面呢。有手藝到哪兒都一樣掙錢!”
父親呵呵笑著說:“南方的房子都是天價呢。住在那樣的房子里面我只怕都不敢下腳呢,踩在地板上不就跟踩在錢上一樣嗎!”
我們都哈哈大笑。
我問:“按揭買房子要還很多年吧?”葉子將一只手抽出來,握住我的手,說:“錢,總是按揭得完。可是,哥,大爸,我欠你們的情,按揭一生都不夠呢。”我還來不及說話,葉子又很快說:“所以,我們下輩子還要在一起。下下輩子,還要在一起。三輩子,行不行?哥?”我握住葉子的手說:“傻丫頭,這感情啊,真要有按揭的話,一生就夠了。”我笑著看她,我沒有告訴她,我這按揭的一生,從11歲就開始了。葉子的話卻已經(jīng)在我耳畔輕輕響起:“哥,那我的這一生,從4歲就開始按揭了。”
編輯 / 范松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