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晚年在英國詩壇已經享有盛譽,被公認為二戰之后最杰出的英國詩人#65377;拉金不是一個多產的詩人,生前只出版過薄薄五冊詩集:1945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北方船》(The North Ship), 1951年自費出版《詩選》,1955年出版《少受欺騙者》(The Less Deceived ), 1964年代表作《降靈節婚禮》(The Whitsun Weddings)以及1974年的《高窗》(High Windows)#65377;但是,這幾冊詩集,尤其是《降靈節婚禮》與《高窗》,那獨特的詩歌風貌,詩人所固守的冷靜而堅強的“英國特質”(Englishness),以及那英國式的精巧的語言和幽默,都深刻繪制出戰后英國零落的一代之精神群像,足以奠定其在英國詩壇經典詩人的聲望#65377;
拉金于1965年獲得英國女王詩歌金質獎章,1974年獲美國藝術和文學學術院洛安尼斯獎等諸多獎項#65377;有趣的是,1984年,拉金被授予王室“桂冠詩人”(Poet Laureate-ship)的稱號,但他卻拒絕了這令無數詩人夢寐以求的榮譽,王室后以泰德休斯為替#65377;這一舉動與拉金在詩歌中所塑造的自我形象的確如出一轍:冷漠低調的悲觀避世者#65377;自拉金辭世至今,其詩歌的純粹的魅力與趣味卻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讀者的青睞,他被稱為“非官方的桂冠詩人”,詩集銷量高達七萬冊之多,名詩《高窗》一首更是成為英國學童的必讀篇目#65377;
與拉金生前身后所受到的這些喧鬧的贊譽相比,他的個人生活則顯得太過平淡,波瀾不興#65377;1922年出生在英格蘭的康文垂#65377;1943年畢業于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65377;正是由于受過正統的英國傳統教育,拉金的英文典雅而精巧#65377;他對語言駕馭之嫻熟,運用之自如,已臻爐火純青#65377;大學畢業后,拉金任職于各大學圖書館,其中任赫爾大學圖書館館長長達三十年之久#65377;他在赫爾平靜以終老,六十三歲接受喉癌手術后去世#65377;惟一與眾不同的是,由于情場受挫,拉金終生未婚#65377;也許正因為如此,拉金能夠更深入地洞悉人類最隱秘的情感世界,以他獨特的方式更無情地嘲弄婚姻的實質#65377;
二十世紀中后期的英國詩壇,是一個各流派相互取代與接替的繁榮時期,從反傳統的現代派到反現代派的各種流派精彩紛呈#65377;五十年代中,隨著第三本詩集《少受欺騙者》的出版,拉金成為他那個時代詩人中的佼佼者,同時也是后來被稱之為“運動派”的領袖人物#65377;在那個現代主義充斥的時代,這群年輕的“運動派”英國作家,他們拒絕和排斥當時盛行的仿葉芝和狄蘭托馬斯風格的新浪漫主義,反對現代主義的文化形式,抵觸外來文化的影響;他們極力維護英國本土文化價值,追尋與探索傳統的民族特質,對傳統的生活方式受到工業化和全球化的沖擊發出沉重的感嘆#65377;除了他鐘愛的黑人爵士樂,拉金幾乎反對一切外來文化形式#65377;他對其它國家和文化從不感興趣,也無意去了解,他甚至從未出國旅行過#65377;這種固執而狹隘的民族情結,反映在拉金的詩歌中,無疑成為其迷人的詩歌魅力的一大源泉,但另一方面也顯現了拉金詩歌的局限性#65377;
與他平淡的生活一樣,拉金的詩歌既沒有“宏闊的敘事背景”,也沒有裝模作樣的故弄玄虛,他不尚空談,也不浪擲激情,但他自有一套語言的煉金術,能將生活中平凡而沉悶的細節提煉為堅韌,慷慨而富于回味的詩歌的黃金#65377;他的詩常常從生活的事實與經驗著手,評論周遭所聞所見,聚焦于強烈的個人情感,直接而冷靜地剖析詩人自我的內心世界,但他的體會非常細膩,意念展開得也很獨特,常常不期然給人一種強大的震撼#65377;如在《家是多么悲哀》一詩中,他這樣開頭,“家多么悲哀#65377;還跟它被離棄時一樣,/ 帶著讓最后一個離家者好受一點的形狀/ 好像還能把他們贏回來#65377;”他的長詩如《上教堂》《降靈節婚禮》《多克里與兒子》《晨歌》皆開闊圓熟,短詩則清新優雅,如他早期的一首《為什么昨夜我又夢見了你》,“那么多我以為已經忘掉的事/ 帶著更奇異的痛楚又回到心間:/——像那些信件,循著地址而來,/ 收信的人卻在多年前就已離開”,就已經預示了詩人獨特的感性與成熟的特質#65377;對于詩中所談論的事物,他永遠掌握著一種恰如其分的語調與分寸,既不拔高也不低俯#65377;正如拉金自己所說:“我傾向于非常輕柔地牽著讀者的手進入詩作,說,這是最初的經驗或對象,而現在你瞧,它使我想到這#65380;那和別的,然后漸漸達到精彩的結尾#65377;”
拉金目光如炬地書寫著時間與生命,孤獨與自由,衰老與死亡,愛與婚姻,詩中冷靜而雋永的機智與妙思比比皆是#65377;他意識到人們對愛,對自然,對宗教,對民族主義或是對死亡之后的再生的渴求#65377;對于這樣的熱望,拉金的態度是既不嘲笑也不攻擊,他只是全憑對冷酷現實所作的觀察在詩作中將自己隱秘的幻象及內心的頑念一一復制#65377;他拒絕將自己抬高到一個較普通人高超的水平,他與讀者之間很有默契,無需空談#65377;這也正是理解拉金詩歌的鑰匙#65377;他感到了生命的虛無與厭倦,他便說,“生命首先是厭煩,其次是恐懼#65377;/ 無論我們是否使用,它都將消失#65377;”(見《多克里與兒子》)#65377;在《無話可說》一首中,他說,“生活就是慢慢死去#65377;”但他其實是景仰愛與美與善的,他說,“我們將幸存的東西就是愛#65377;”(《一座阿倫代爾古墓》)#65377;又說,“在一無所立的年代,/ 只有變壞,只有變怪,/ 只有一個永恒的善,/ 她不會改變#65377;”他畏懼婚姻與家庭,并無情嘲弄之,“為了留住一個女人,他娶了她#65377;/ 現在可好,她可整天呆在那兒#65377;”(《自我是這個男人》)#65377;他回首故鄉與逝去的年月,茫然中透著留戀,“我把身子探出很遠,并斜眼看著一塊站牌/它顯示這寧靜的小鎮曾經是‘我的’/ 這么久,但是發現我還是不清楚 / 哪邊是哪邊#65377;”( 《我記得,我記得》)#65377;他的詩歌傳達出戰后英國一代人共有的經驗與感受,呼應著一代人的精神現實,引起了人們的共鳴#65377;
拉金十分崇尚詩歌的個人性,他認為詩歌是詩人對其獨特經驗所作的一種情感保存#65377;在他的詩論《我如何或為何寫詩》中,他這樣表述,當詩人覺得自己是惟一注意到某種事物的人,注意到某種特別美或悲哀或有意義的事物,并對這種情感意念著了迷,被糾纏得非得做點什么不可的時候,他便會產生一種責任感,希望用一個文字裝置把這不同尋常的事物及感受保存下來,并希望在別人身上引發同樣的經驗,使得他們也感受到這美,悲哀與意義#65377;由此我們也可窺視一二拉金詩歌的寫作動機與詩歌觀念#65377;的確,拉金的詩都與他的生活和自我綁在一起,他誠懇而平實地述說生活的事實與一己之感受,但這不會使他的詩歌變得表面化,反而使它們更好#65377;他回避那些見諸政治和宗教的抽象,因為那些對他的影響未曾強烈得足以成為他個人生活的一部分#65377;他用自己的語言為強烈的情感找到了最恰當的表達方式,于是,他從讀者那里得到的反應正如拉金自己所說“沒錯,我知道你說什么,生活就是這樣”#65377;而這正是好的作品潛入讀者心門所必需的#65377;
拉金的詩歌強調事實和個人經驗,但這并不妨礙他揮灑他豐沛的想象力,事實上,他的詩充盈著非凡的想象與極為細膩的感受#65377;他可以“想象他從未見過的馬匹,想象鄉下新嫁娘的情感,而他并不是女人也從未結過婚”#65377;他說,“作為一個指導原則,我相信每一首詩都必須是它自己新鮮獨創的宇宙#65377;”他的這個原則反映到他的詩歌中,帶給讀者的是新鮮純美的閱讀快感#65377;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讀拉金那首《婚禮那天的風》(Wedding Wind )被詩中新娘那敏感而微妙的內心情感所打動的情形#65377;“馬廄的門在聲聲撞擊,/ 他走去,將它關閉,/ 留下我,燭光里枯坐,/ 靜聽雨滴#65377;/ 我望見,旋曲的燭臺里我的臉,/ 卻模糊一片#65377;/ 他回來,說馬兒受驚,/ 而我多么悲傷,/ 那個夜里沒有人或者生靈/ 感受到我的歡欣#65377;”愚魯的丈夫在起風的新婚之夜不去安慰他的新娘,卻到馬廄看馬,新娘的期待#65380;歡欣#65380;失望#65380;嗔怪,種種復雜微妙的情緒迎面拂來,短短幾句傳遞出妙不可言的感覺#65377;
拉金十分推崇哈代,其詩也深受哈代的影響,務求意象具體而微,不用很多形容詞,而讓事實說話#65377;他認為哈代教給了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用自己的行話去表達#65377;“一個人只需回到自己的生活,從那里寫開去”,“而不必努力硬撐著自己,按外在于自己生活的詩歌觀念去創作”,這給了他“如釋重負的感覺”#65377;同時,從哈代那里他亦學會了一種用詞的“奇趣”#65377;拉金有一首關于月亮的新奇獨特的詩《悲傷的步履》,“小便后摸索回床/ 我望出窗外,因見到的景象大吃一驚/ 那是月亮的皎潔#65377;”月亮的出場多么新奇而令人印象深刻,那平凡的描寫背后,詩人的孤獨凄涼又是多么令人心碎#65377;這便是獨屬于拉金的語言風格,一種非凡的美與真,詩意與現實的混合物#65377;拉金的詩十分講究技巧,即使后期詩歌中引入了粗鄙的俚語和口語,他的詩仍遵循傳統的英詩格律,在二十世紀英語詩越來越漠視用韻的大時代里,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65377;他的詩歌結構與韻律都極為講究,字里行間充滿了和諧的節奏美#65377;他善用雙關詞#65380;押頭韻#65380;尾韻等詩歌技巧,由于文字的差異,這都是在翻譯中容易喪失或需絞盡腦汁才能幸存若干的,這無疑給拉金詩歌的翻譯帶來了極大的挑戰#65377;
拉金在他的詩作中塑造的這個詩歌人物多么引人留意和喜愛#65377;他憂郁卻不沉淪,懷舊而有節制,嘲諷,感性,低調,堅執,浸入骨髓地悲觀,但這一切之下,仍是對人生對生命嚴肅的沉思#65377;他的語調平易親切,卻自有一種拉金式的獨特的感性與雋永#65377;就像他在赫爾大學的建筑物前那張著名的照片,拉金留在我們腦海里的形象,就如同他在詩中所表現出來的,是一位手插褲袋,孤獨地站在無人的角落低頭思考的中年人,表面看來淡然冷漠,中規中矩,然而內心卻有其豐富的世界#65377;這樣的孤獨與深沉多么值得人產生探索的沖動,正如同他的詩,同樣值得我們帶著深深的尊敬沉吟再三#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