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機深山
1945年4月14日,四川蒼溪縣東溪場正值趕集,東溪場是個三面環水的場鎮,市場繁榮,商店林立,行人絡繹不絕,素有“小重慶”之稱。中午時分,天空中突然馬達轟鳴,呼嘯聲刺耳,一架飛機搖搖晃晃地閃出云縫,慢慢滑翔,想迫降落地,但四周都是千米以上的高山峽谷,很難找到一塊平地,飛機繞場鎮飛了兩圈后,向河面飛去。此時,飛機已失去控制,一頭插向場對岸的李渡壩。由于著陸時慣性太大,飛機一個跟頭肚皮朝天,激起一股巨大的沙柱。墜機的消息,很快像風一樣的傳遍了小鎮,趕集的人都涌到河邊看“稀奇”。
原來,這是一架“飛虎隊”援華偵察機。當天上午從成都鳳凰山機場起飛,奉命去湖北襄樊、老河口一帶偵察,不料被日軍發現,數架日本戰機氣勢洶洶地騰空而起。飛行員亨利見狀機智周旋,沉著應戰,終于擺脫了日機,安全返航。不料飛到蒼溪上空油料耗盡,只得緊急迫降。當時云層較厚,能見度低,剛鉆出云端,就見群山起伏,差點撞上山峰,亨利驚出一身冷汗。掠過山峰,只見深谷中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有河流就有沙灘,亨利當即駕機沿河尋找著陸點。當飛機下降到四五百米時,亨利見有場鎮,繞飛了兩圈無法著陸,只好又飛向河邊,這時飛機離地面只有五六米了,剛要著陸時,突然發現河灘上有婦女和兒童,于是冒著機毀人亡的危險沖向河對岸。
當地群眾起先以為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是轟炸廣元、閬中的日本飛機。過了好久,才看見飛機里慢慢爬出一個穿著黑夾克飛行服,戴著飛行頭盔,藍眼睛,高個子,20多歲的白種人。他的鼻子、眼角已用紗布包扎,一瘸一拐地向人群走來。
當時周正培的父親周養泉正在東溪場老碼頭上運貨裝船,飛機墜落時離他的貨船僅兩百多米,那一聲巨響,著實嚇了他一大跳。飛行員出來后,對人群不斷比畫,嘴里還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見無人聽得懂,就說了一句生硬的中國話“我是美國飛行員”,并亮出印有“洋人來華助戰,軍民一律救護”字樣的黃色小旗。
見此情景,周養泉連忙去請一個叫陳福山的人來與這位美國飛行員溝通交流。陳福山是東溪人,出身書香門第,早年入基督教,結識了英國傳教士和美國醫學博士,曾任中國基督教自立會成都分會會長、開封市市長等職。但陳福山英語水平并不高,只能說幾個日常英語單詞。周養泉又請來宋水中學英語教師陳立庵。陳上前與之交談,方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了解到這位美國飛行員名叫亨利·霍桑,是陳納德將軍手下的上尉。亨利沒想到這偏僻山區竟有人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大為驚訝,高興得直喊“OK!OK”!
情深誼長
亨利·霍桑被安置在宋水中學內住,陳立庵老師成為他的隨身翻譯,并由鎮公所的鄉丁劉澤林帶兵保護。
亨利在宋水中學住了4天,一是療傷,二是等待上級指示。宋水中學的全校師生熱情接待了這位幫助中國人民抗戰的美國朋友。亨利告訴師生們,美國總統羅斯福于今年4月12日逝世。當晚,學校便為羅斯福總統舉行了追悼大會,全校數百名師生向美國總統默哀,校長鐘生靈致悼詞。亨利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在講話中感謝中國人民對他的援救和幫助,感謝學校為羅斯福總統召開的追悼會。他最后說,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馬上就要勝利了,日本侵略者的末日就要到了;他想不到的是在這大山中還有一所中學,還教學生英語,中國人民真了不起,令人佩服。
亨利離開東溪時,將一只信號槍和幾顆信號彈送給宋水中學作為教具,又將一只派克金筆送給陳立庵老師作紀念。
這位美國人還饒有興致地游覽了東溪場,當他看到這里客商云集,商店餐館棋布,酒肆茶樓鱗次櫛比,港口停泊著無數商船時,對這里的興旺和繁榮贊不絕口,還特地買了一些小工藝品作為紀念。
夜宿周家
亨利在墜機時只受了點皮外傷,他希望早日歸隊。這時,鄉公所也得到上級指示,將美國飛行員送往閬中美軍駐地,飛機拆零沿嘉陵江水運重慶。當時四川兵荒馬亂,地方治安很差,蒼溪一帶群山起伏,地形復雜,土匪、強盜經常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為保亨利路上安全,東溪鄉公所招集周養泉、陳福山等人商議對策。大家認為,若繞道蒼溪縣城再轉閬中,要走130多公里,而且道路艱險;若直接由東溪鎮到閬中,路程只有100公里左右,可以少走一天,而且是大路,但其中有一截山高林密,常有土匪出沒,不是特別安全。反復權衡利弊之后,大家決定還是走后一條路。
誰護送亨利去閬中呢?大家認為,周養泉常年在這一帶販運貨物,經常往返東溪、閬中兩地,熟悉山情、人情、路情,且見多識廣,水路陸路都吃得開,是最合適的人選。周養泉的一個兒子被日機炸死,他痛恨日寇,對美國飛行員冒著機毀人亡危險,避開婦女兒童迫降的行為十分敬佩,周養泉爽快地接受任務,并主動承擔路途的全部費用。
亨利于4月18日一大早出發,當日下午安全抵達白驛場周養泉家。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周養泉一家為了迎接亨利,特地買了5串鞭炮,按當地最高禮遇,在門口噼噼啪啪地放起來,引來了許多鄉鄰觀看,周家院子里一時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那天下午,周正培放學回家,聽父親說家里來了個美國人,就隔著門縫往里看,只見一個身穿黃咔嘰軍裝,高鼻梁上粘著小塊白膠布,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坐在堂屋的木圈椅上,十分害怕,一下子就跑開了,直到天黑時才悄悄溜回家中,母親侯氏煮好一碗雞蛋讓周正培端給亨利,他心里咚咚直跳,還是大著膽子端去了。當亨利用手電筒照他時,小正培只覺得眼前一亮,如一道閃電劃破黑夜,他從沒有見過這玩意兒。這一情景,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腦海中。
在桐油燈微弱的光線下,亨利微笑著輕輕拉起小正培的手逗他玩,教他使用手電筒,玩打火機,一會兒倆人就成了朋友。
中美關系交惡后,周正培全家因和美國飛行員打過交道,無辜受到迫害,被抄家、批斗,周正培本人被開除公職,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歷盡坎坷,苦不堪言。但周正培始終認為自己和家人沒有錯,他至今仍保存著亨利睡過的老式木床、圈椅,他要讓家人知道他家幫助過美國飛行員。
白驛場北邊一半是蒼溪,南邊一半是閬中,周養泉家住閬中一邊。從此地出發到閬中還有60多公里,要翻越10多座高山。由于地處兩縣邊界,成為管治空白,是土匪們的“樂土”。這條路上,活躍著兩股武裝土匪,分別由心狠手毒的土匪頭子張全和、董玉貴統領。得知美國飛行員要途經此地,他們認為發財的機會到了,兩個匪首密謀一番,隨后調集人馬,在方山巖至老觀鄉的密林里埋伏起來,準備搶人搶錢。
哪知機智善謀的周養泉棋高一著,放鞭炮時故意放出風聲:“客人一路走累了,明天在我家耍一上午,再去老觀鄉公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晚,周養泉請來了李延貴、李延全兩位青年農民,分成兩班抬滑竿。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們就悄悄出發了。路上兩人打“前站”,周養泉居中,后面才是坐滑竿的亨利。他們改變行進路線,不走去老觀鄉的那條路,而改走柏巖子、袁家巖的小路。一過了土匪出沒的危險區,打前站的兩人也加入抬滑竿,來個急行軍,兩天的路程,僅一天就安全到達閬中縣政府,將美國飛行員送到了目的地。
臨別時,亨利眼里噙著淚水,將兩個大拇指并在一起,表示要和周養泉結為朋友,又用手指了指頭和心,表示要永遠記住這位中國農民。
一個月后,上級派人將失事飛機拆卸,周養泉又雇了船,帶上陳福山給陳納德的信,順嘉陵江而下,直達重慶,將撞壞的飛機及信件一并交給了陳納德。陳納德高度評價了這位中國農民的行為,并將飛虎隊的照片送給周養泉作紀念。幾個月后,陳納德和回重慶的亨利,通過美國駐華大使館,先后給宋水中學寄來了一批書刊和300多幅照片,內容有美、英、中三國開羅會議,雅爾塔會議,波茨坦協定,杜魯門總統講話,盟軍諾曼底登陸及日軍在各個戰場投降等。照片在宋水中學禮堂展出后,前來參觀的群眾絡繹不絕。十年動亂中,紅衛兵在周正培家中抄出了三張美國飛虎隊的照片,定為反動宣傳品,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血濺山林
周養泉救助飛虎隊員亨利·霍桑的事確實干得漂亮,可是卻激怒了土匪頭子張全和、董玉貴,氣急敗壞的土匪們伺機報復。當年9月,周養泉去閬中販賣百貨、生絲和土特產,途經人跡稀少的板廟子山溝時,叢林中突然竄出幾個荷槍實彈的蒙面土匪,將猝不及防的周家伙計捆綁起來,然后對周養泉一頓拳打腳踢,打得他鼻青臉腫,口吐鮮血,昏死過去。如果不是伙計掙斷繩子,將他背回家,也許周養泉早已命喪黃泉。這件事直到1950年清匪反霸運動中才被清查出來。
從此,周養泉大病纏身,再也無法從事商販活動,全家以農為生,經營土地。解放后,他家被劃為地主,此后一連串政治運動,讓他整天提心吊膽,夜不成眠。中美關系惡化后,周養泉害怕有人提及那段歷史,禍及全家,終日惶惶不安,不久患上了胃潰瘍,經常吐血不止。1962年10月25日,60歲的周養泉病逝。
中美建交后,周正培曾多次到重慶、成都,尋找亨利的下落,但由于不懂英文,缺少證據,只能一次次地徒勞而返。周正培還曾把這段經歷和尋找飛虎隊員亨利·霍桑的信寄給了陳納德將軍的夫人陳香梅女士。2001年6月1日周正培收到回信,信中說:“現將14航空隊聯系人地址給你,請你直接與他們聯系。”盡管如此,周正培還是因語言不通又遠隔萬里,始終未能與亨利·霍桑本人聯系上。
聽說亨利·霍桑已經去世了,年已古稀的周正培期待著有生之年能和亨利的兒女們再續這段世紀情緣。
(責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