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者
你之后我不會再愛別人。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你之后我將安度晚年,重新學習平靜
一條河在你腳踝處拐彎,你知道答案
在哪兒,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無疑
曾經潰堤的我也會化成畚箕,鐵鍬,或
你臉頰上的汗水、熱淚
我之后你將成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兒女繞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嘩,死去的浪花將再度復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將踝骨輕輕挪動
你有這樣的早晨
一只公雞走下樹枝,適才,它啼鳴
一只公雞繞著蛋殼跑,翅膀歪斜
你有過這樣的早晨
那時,月亮未落,太陽也未升起
石頭的精神病史,與你的,都一樣
你從來沒有把自己焐熱過
因此,你需要我
你從來不知道應該從哪兒開始愛
所以,我愛你
你有這樣的早晨,被否認掉的人與事
天亮了,曙光抹去晨星
你身邊聚集了一大堆崇拜者
強烈的光線一路抽打過去
你帶著他們做游戲,看似明媚
而蛋殼里面是黑的
一枚雞蛋,她的光明在于破碎
不道德的春天
三月有大雪,也有新枝
我有漫長的一日
在湖畔沉睡,夢見一條蚯蚓
用力將自己掙斷成兩截
陽光射進內室,你蜷在角落里
身邊放著啞鈴、啤酒、撲克
一首結不了尾的詩在冒熱氣——
還缺一個動詞,缺一根火柴
取代那盞不存在的神燈
湖面干凈,湖上不見人
你先是雪人,然后是蓓蕾
柳枝天天在綠
一場細雨落在后半夜
洗白了春天的小牙齒
是時候了!應該想一想
你和我,不是我們
應該談一談道德,這個龐然大物
的肉身,此刻它松松垮垮,像
一條洗后掛在鐵絲上的純棉內褲
附近有機場,有從天上下來的人
臉上帶著笑意,而準備上天的人
正好相反
霧中所見
——給于是
能見度為九米,九米之外,你是陌生的
一輛車與車禍沒有關系
一個人在清晨斷絕了與這個世界的來往
他浮在九米之外的水面上
如同這座湖得了白內障,如同我
這么輕易就相信了生活
它虧待過我嗎?而我必須感激,必須
對鏡子哈氣,用袖口反復擦拭
那塊并不存在的玻璃
身邊的丘陵
——給修文
如果我熱愛起伏,你就要不斷綿延
從少年到中年
這些山越長越矮,止息于
現在:一座墳塋升起,一位母親蹲下去
在門前的菜園里
紅薯藤、豆角架、南瓜秧串連起
悲傷和喜悅
如果我還有緬懷,你就要
在竹林深處舉起一把炊煙
從中年到少年
我一邊彈煙灰,一邊撫摸著
你的骨灰臉
這灰中之灰吸干了我所有的淚水
這臉中之臉讓我終生不敢成為別人的兒子
他們說春天近在咫尺
昨夜驟雨。濁水翻耕新泥
清晨,我沿國道散步,在三叉路口
遇見兩個進城買魚苗的人
太陽出來了,陽光像潑灑的蛋清
空氣中飄蕩著煎荷包蛋的氣味
一條老狗怔怔地,望著
我身后的麥地、竹林
去年冬天,我從它懷里抱走的那只崽子
如今已脫盡絨毛
如今已六親不認
而我就站在它濕潤的眼眶內,心想
遠在天邊的小兒子
該起床了吧?也許他還不知道
昨晚雨水穿過于他母親的墳地
他是詩人,可他不知道怎樣寫出
這個春天的第一句詩——
“兒啊,他們說春天來了,他們
還說:春天近在咫尺。”
如你所見
一場雨解決不了我們之間的分歧
如你所見,老木傾向空虛,又
從空虛里長出新芽
半夜圓睜的眼睛含著沙子
他告訴自己:這不是淚,是雨和水
昨日的灰塵淪落為
此刻的稀泥;昨天沒有搬動的
頑石現在在昏睡。如你所見
小河漲大水,河面飄過陣陣濕氣
一群螃蟹手忙腳亂,而我
是鎮靜的,渾濁中自有一眼清泉
涼風吹過來,茶壺開了
這是新茶,采自新枝
這是新人脫胎于往事
這樣寫
寫一頭牛犢的壞脾氣,它的犄角
天生是用來抵人的
一天之中,它打了大半天瞌睡
其余時間東倒西歪
寫它吃奶的樣子,使那么大的力氣
交換著吃,乳房變形,而它邊吃
邊放棄。寫一只八哥
捉虱子,然后是牛蠅,茹毛飲血
郁悶的正午,它隨母親下水
整座堰塘沸騰起來……
寫吧,就寫此刻還存在于記憶中的
渾濁,清澈,以及蒙昧
寫一塊牛肉干塞進了我的齒縫
半夜起來找牙簽的人
趴在水龍頭上,失聲痛哭
寫我曾經是個牧童,愛玩刀子
我有壞脾氣,不止一次想過
把刀鋒磨得更快更堅決
海拔25米
低矮的地方多高樓。大個子不清楚
平原上的人練就了怎樣的藏身術
昨晚,從蒙古滾過來的云朵罩住了一對求歡的江鷗
它們將卵產在涼颼颼的沙洲上
大船上溯,小舟飄搖
長江路過哪兒,哪兒就雞飛狗跳
我一天換幾次水銀,那么多的事物亟待澄清
在海拔25米的地方
我知道哪兒有高處,但我不要那么高
局部
長頸鹿的脖子,斑馬的屁股,國家公園門前的
一塊木牌上寫著:“小心猛虎”
去過非洲的人回來向我講述好望角,他的左眼是印
度洋
右眼是大西洋。他說起沙漠,從齒縫間
摳出一粒沙來,“上帝,那地方毗鄰伯利恒。”
遠不是遠,是孤獨;窮不是窮,是不長草
一個東方人不安心于東方,如果
天堂的簽證過期了,他將被發配、流放
在墳墓里面期望善始善終
老男孩
他有些想家了。這個獄卒刀槍入庫,換上便服
他有些撞墻的沖動
驅車十萬八千里,就到了身體的盡頭
老男孩一絲不掛地站在水龍頭下面
水花四濺,老男孩跑了這么遠
只是為了找一個荒涼的邊境小鎮,放聲大哭
晚課
入睡之前我含著你的名字
我睡了,嘴唇蠕動
唾液甜蜜,苦果被消化,變成了
事物的核:圓滿,孤單,連遠在夢中的你
也感覺到了
被愛,受折磨
(選自《作家》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