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啊
晚風啊,當你一陣急一陣吹起
群鳥飛去,這些天上孤單的靈魂
隨你飛往天際
還有片片云絮
可是,晚風啊,你能吹動暮色下的大地么
你可知道,那生根的樹木
沉默的巖石
以及比巖石更沉默的牲畜
它們有著同樣孤單的靈魂
晚風啊,當你一陣急一陣吹起
它們只能擠在一起
與大地上命若草根的人
陷入深深夜色里
樹上的釘子
天知道何時砸進去,砸得那么狠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點痕跡
誰能看出,這棵蒼老的大樹
體內藏著長釘
寒光閃閃,進入的一瞬
該有多么迅猛
閃電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劇痛
在最深處,一枚釘子潛伏下來
并用白亮的牙齒
咬緊樹的一生
時光流逝,釘子或許已經銹死
這樣的釘子,如何除去
只能讓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體里
還扎著,鋒利,尖冷
蟬
我羨慕一只爬上枝頭的蟬
羨慕它,那么久潛伏地下
一旦見到陽光,就大聲歌唱
忘了地底下的黑
它那么小,我不知道它小小的胸腔內
是否藏著一顆心
若有,一定是最明亮的
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
從一棵樹唱到另一棵樹
我羨慕它簡單的幸福
我羨慕它簡單的快樂
我羨慕它簡單,無知
又短暫地活在人世
卻至死活在陽光中
母親
記不清抱過多少女人
卻不曾抱過最親的人
長這么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著
現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這個被疾病
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癱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她,將她抱到陽光下
我要陪她曬曬太陽
如同一個聽話的孩子
她閉著眼睛,臉上
漾動幸福的光影
我抱著她,但她那么輕
讓我懷疑,抱在懷里的
不過是一條舊床單
我走出戶外,春日的陽光如此暖人
可我害怕,一陣風過來
她真的像一條舊床單
被輕輕吹走
我抱緊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濁的淚,忍不住
砸在她的額頭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我的家鄉,天氣涼了
燠熱,終于像爐盆內的炭火
被秋雨慢慢澆滅
村子上空,風不息地鼓蕩
山坡草木黃了
這時候,有人就要進山
不是獵戶,就是砍柴人
而在低矮的屋頂
不時見到鳥
這些膽小而又可憐的家伙
尖叫著飛過
在空寂的村口,我還聽見山谷的槍聲
沉悶,卻久久不散
蘆花還在飄,沒完沒了
有時,雪停了,蘆花還在飄,沒完沒了
白茫茫的蘆花沒完沒了
漫無邊際地飄
而在河對岸,一樣散落著低矮的村莊
有時,風將蘆花帶過去
點點無聲無息
像碎雪一樣無聲無息
像薄霜一樣無聲無息
像進入我們體內,難以剔除的貧苦
一樣無聲無息
就這樣飄啊,飄過冬日的土地
不肯隨那滔滔流水
在冷風里消逝
怯懦的人啊
走在街頭,突然被警察喝住
警察的眼毒啊
仿佛陰冷的刀,從頭到腳刮我
我什么也沒有干過
卻像一個罪犯,忍不住渾身顫抖
提燈的人
看不見那個提燈的人
但黑鐵的夜色中
那盞燈
提在他手上
在曠野,離村很遠的地方
一團光無聲地移動
并非陰冷的星
從天上掉下
是燈
一個提燈的人,也許只為自己提燈
他沒有想到
燈光的腳
走得多遠
他沒有想到,無邊的黑暗里
多少人向他手中的燈
明亮地飛奔
(選自《人民文學》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