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終將成為歷史,卻不一定會成為歷史人物。歷史人物首先要是個“人物”,是可能流傳千古,其名其行被后人記住的人。即使不在正式的史書典藉之中,也會在士大夫的筆端、鄉野的閑談中世代相傳。看納蘭詞《飲水集》,幾乎是別無選擇地喜愛這個敏感至極的男子,甚至覺得整個清朝都因他有了色彩。
納蘭性德生活在清朝初年,作為滿洲人,他有顯赫而復雜的出身。清王朝是由愛新覺羅氏統一女真諸部后建立起來的后金脫胎而成。愛新覺羅氏在統一女真諸氏族部落時結了不少仇家,葉赫部落的貝勒金臺石就是其中一個。據說這位葉赫貝勒在被努爾哈赤逼上絕路時曾經發誓:哪怕葉赫氏只剩一個女人,也要滅掉愛新覺羅氏。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愛新覺羅氏的懷柔政策,葉赫部落的后人漸漸泯消了仇恨,與愛新覺羅氏重新開始了聯姻關系。納蘭性德就是聯姻的成就:他的父親納蘭明珠是金臺石的孫子,他的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孫女。納蘭性德的身上流淌著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氏的血液。
有了這樣的家庭,納蘭性德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繁華似錦的富貴生活中度過的。納蘭性德17歲這年,其父升任兵部尚書,自己也開始了功名之路,進入太學讀書,18歲便考中了舉人,22歲以優異成績考中二甲七名進士。在中進士之前,這個20剛出頭的青年就已經主持編寫了一部1792卷的儒學匯編《通志堂經解》,并開始編著集天文地理歷算佛學等等內容于一體的《淥水亭雜織》。
納蘭性德的才華深得康熙帝的賞識,中進士的第二年,他當上了康熙帝隨身的三等御前侍衛,這是一個貴戚功勛子弟擔任的職位。能做皇帝近侍,納蘭性德的相貌風采自然也頗有可觀。據其同僚曹寅稱:“楞伽山人貌姣好。”此后納蘭性德也就一直在御前侍衛任上,雖然等級不斷提升直到一等侍衛,卻一直沒有擔任過什么實際的職務,只是時刻隨從于康熙帝的身邊而已。康熙帝也對他非常喜愛,無論去哪里都要帶著他,還時常與他詩文相和。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不是納蘭性德所想要的,這位世家公子深受漢族士人氣息影響,向往隱居的文人生涯——“閉門埽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者輒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然而家庭雖然能給他創造清高的生活條件,卻不能讓他真正與世無爭地生活。他不得不時時跟隨在皇帝身邊,北上南下地奔波。這讓納蘭性德很痛苦。他不得不經常遠離自己的妻妾兒女,每天面對爾虞我詐的宮廷內幕。而家世顯赫也使他更深地了解了權勢與富貴背后的你死我活。于是,他雖然少年得志,身處“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頂級富貴地,他所有的詩文卻都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和游離的情緒,時時都沉浸在一種世事無常、為情所困的敏感心境里。
關于納蘭性德的悲哀和情困,還有另一種說法,雖是不太可靠的野話,卻也值得一提。
據說納蘭性德有一個表妹,這表妹幼失父母寄養在明珠府里,納蘭性德與這位表妹相戀殊深,誓同死生。然而就在他18歲考上舉人準備談婚論嫁之時,表妹卻被選入宮中,做了康熙帝的低級嬪妃。納蘭性德大病不起,以致康熙十二年“因病未與廷試”,中進士的時間也因此推遲了三年,完婚更是耽擱到年滿20歲以后(在那時候可算是晚晚婚模范了)。更令納蘭性德沒想到的是,自己雖然考中進士卻仍然被康熙帝留在身邊當貼身侍衛,每天都不得不面對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將自己傾心所愛奪為尋常侍妾的皇帝。這件事康熙帝雖不知道,當時與納蘭性德同為御前待衛的曹寅卻頗有耳聞。更不幸的是納蘭性德雖失初戀,與結發妻盧氏卻也感情甚篤,盧氏卻僅僅與他有三年緣份就留下一個兒子早逝了——若干年后,曹寅的孫子曹雪芹著《紅樓夢》,據說就是以“納蘭明珠家事”為藍本。
納蘭性德還有一個與尋常滿洲王孫公子大異其趣的特殊之處。那就是他從少年起交往的朋友都是漢族文人。他不但與他們交往,還往往達到“朋友為肺腑”的程度。
納蘭性德三歲這年出了一件科場大案,有個名叫吳兆騫的江南文人被無辜牽連,由順治帝欽定發配寧古塔。其友顧貞觀后來在納蘭明珠家教書,與納蘭性德遂成好友。納蘭性德得知此事后竭力營救并以重金救贖,終于在數年后使康熙帝為流放寧古塔的讀書人簽發了赦免狀。康熙二十二年冬天,吳兆騫回到北京,長住時已升為太子太傅的納蘭明珠府邸,成了納蘭性德弟弟的老師。除了吳兆騫之外,納蘭性德對命途坎坷的文人都深為同情,只要是他所知道的,都得到了他“生館死殯”“貲財無所計惜”的幫助。
天賦好容貌,家世顯赫,氣質清貴,少年得志,功名輕易,不必經歷苦厄就身居人上,才華出眾,卓爾不凡,雅量高致,名士風流,文武兼修——這樣一個人卻在英年極盛時撒手人寰,留給后人無盡的思量。納蘭性德病逝時年僅31歲。他給后人留下了豐厚的著作,僅詞一項就有384首,還有其他書著上百卷之多。納蘭性德的詞清新哀怨,凄婉動人。他雖早逝,才華卻為世人推崇,與朱彝尊、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早逝未嘗不是多愁善感的納蘭性德之幸。在他死后的第三年,其父納蘭明珠被罷去了大學士等職郁郁而終;其弟因在康熙帝諸子爭位時傾向皇八子而得罪雍正帝,被奪官削謚。納蘭性德若是活著經歷這些家族慘情,不知該是何等心境。
花開得越燦爛,越讓人不忍其凋零,納蘭性德將花開至絕美而驟落,因而使人越發留戀。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