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垃圾袋

我死了，此刻，可以確定地說。盡管我不愿意承認這是真的，然而當白大褂們表情冷漠地在我身體上這里聽聽，那里測測，然后面無表情地在我臉上蒙上白布后，我必須承認，我真的死了。

1

其實，在早上第一縷燦爛的陽光撫摸著我冰冷的身體時，我打開手機，信箱里塞滿了信息。我開始吃力的翻看，打開最后一條時，我發覺我的肚子不痛了，一點也不痛了。我以為我好了，可是我怎么也按不動打開最后一條信息的鍵。那一刻，我驚恐得像看到哥哥的尸體一樣。我拼命地按，張開嘴想大聲呼喚，可是一點聲也發出不來。一急，我就飄了起來，太不可思議了！我竟然飄蕩起來了！可是，地上明明還臥著一個我，舉著緊攥著的手機，瞪著眼睛、大張著嘴巴。那一刻，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死了。看著癱在地上的自己，我發覺我像垃圾桶邊上的垃圾袋，價格廉，用途多，用完了就被隨手丟棄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輕得沒有重量。

面對著兩個我，我不知如何是好。躲在墻角避光的地方，我只能看著地上的我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行人陸續多起來，盡管這條不是繁華的主道，可是在我身邊走過的人還是不少。只是，沒有人停下來看看我。太陽更高一點的時候，有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走過時踢了踢我，他對牽著他手的華服女人說：媽媽，這個人好怪，是不是快死了？我們打120吧？

別多事！女人拉著孩子匆匆離去。我絕望了！沒有人會送我去醫院。醫院？想到醫院我的汗毛豎了起來，倒抽一口涼氣，無奈地想：算了，還是別送醫院了，那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我還保持著那個姿勢臥在那里，仍舊沒有人理我。不，現在有了，我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瘦得只剩下骨頭的男人向我走來，確切地說他是沖著我的手機來的。他也像那孩子一樣踢了踢我，但我的感覺很不好。看我沒動靜，他四下瞧瞧，抓住我的手機，嘴里一邊說：破爛手機，最多能賣三十塊。媽的，好過沒有。他累得滿臉通紅也沒能從我的手里拿走那只手機。我死死地攥著呢，那么容易就讓你拿走？我有些得意。他見拿不走手機就開始摸我的口袋，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他摸得很仔細，可我看到他在哆嗦，很害怕的樣子。我就想，看來我口袋的誘惑遠比我的可怕來得重要。只是，千萬別把我藏在內褲里的兩百塊錢給搜去了！還好，正當他抖著手摸向我腹部時，一聲斷喝，嚇得他差點趴倒在我身上。

原來是巡警，看樣子他們認識，從他們的對話里聽出，那人是個道友，吸毒的。真沒想到啊，我還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是個病人呢，真想不明白，好好的人不做，為什么要沾白粉那玩意兒。

2

蒙上布后，我被抬到一個很冷的地方，我是憑著那些人的穿著判斷那里很冷的，那里躺著很多人，都被白布從頭到腳地蒙著。

有人把我的手撬開，翻看我的手機短信。我很想看看最后一條我經理發來的是什么內容。可是等我走過去他們已經看完了。

就打這個電話號碼吧，有人說。

經理來了，大鳳也來了，大鳳是我老婆，她有點不像我老婆大鳳了，我老婆大鳳是珠圓玉潤的，可現在她像我們山里那些嚴重營養不良并生了五六個孩子的病弱女人。見到他們我很高興，真想抱著他們哭一場，我撲向大鳳，可是我什么也抱不住，我像是一道影子從她身體穿過……驚呆了一會兒，我這才想起來：我已經死了。

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你老公？

我最害怕死人，可是這個死人是我自己，我想應該沒有什么好怕的。我壯起膽子，跟在大鳳身后探向自己。大鳳的手捏著蒙著我臉的布不敢揭開，可能是手抖得沒力氣揭開那層薄薄的布吧。終于，大鳳閉上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我一下飄出老遠！天啊，太可怕了，曾經我多么帥氣啊，方頭大臉，濃眉虎目的誰見了都夸帥。可是此時我的樣子很難看，就一張皮包著堆骨頭，濃眉聳在眉骨上，眼珠像安在兩個窟窿里，本來棱角分明的嘴唇現在包不住一嘴白牙。睜開眼，一臉憔悴的大鳳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我被宣告死亡。我的名字很快將從戶籍的戶主欄中被刪除，我這個個體生命從此將徹底消失?？晌业挠H人愛人，他們還在，我不放心他們。我貴州老家衰老的母親還帶著哥哥家的兩個孤兒艱難度日，我老婆還有女兒怎么辦？我有點后悔，不該為了心疼錢而從醫院出走。

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我跟在大鳳身后，我希望她能堅強地面對生活，為我帶大女兒照顧好寡母和孤侄。

大鳳蒼白著臉發呆，不吃也不喝，嘴里咕噥著：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呢？我多想把她抱在懷里，為她擦去眼淚，可是我除了著急什么也做不到了！

我知道大鳳恨我，我這樣扔下她，她肯定恨我！大鳳是個好女人，自從跟了我就任勞任怨，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幫我擔起一大家子的擔子，這著實令我意外。想到嫂子自從跟著進城打工的人們出去后就丟下兩個孩子沒有再回來，曾經一度，我還真對女人沒了信心。是大鳳讓我相信人間還有真愛，還記得大鳳第一次跟我回家時的情形，盡管一路上我對被崎嶇的山路顛簸得快把腸子吐出來的大鳳說：我家窮得四五口人睡一張床，房子還不如她家的牛棚。盡管大鳳的家鄉也不富饒，但走進我家那能從墻上的縫隙看到外面一重又一重大山的破房子，大鳳哇的一聲哭了。但是她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離我而去，而是毅然地和我結了婚。山里太窮了，貧瘠的大山彎彎里這一點地，那一點地，人們為了種地就住得這個山彎一家，那個山彎一家。山里的人命賤，交通不方便，又窮，得點大病就是等死。還有挖煤砸死一部分，于是，我們這里就多了一些沒爹沒娘的孩子。還好，山里人雖然窮，可心地都是善良的，不像外面的人那樣越有錢就越沒人性，我們山里的孤兒們都有叔伯親人們照顧著，為了孩子的孩子有人照顧，可能這也是山里人拼命生孩子的原因。我對大鳳說，別人家的孩子有人管，我哥家的孩子也一定不能讓他餓死了。

大鳳點頭說行，我愛的就是你善良有責任心。大鳳無怨地嫁給了我，如今我卻這樣悄悄地就走了，她能不恨我嗎？

以后你打算怎么辦？是經理。我們經理是個好人，我感激他。我看病的錢都是向他借的，唉，現在我死了借他的錢大鳳也無力幫我還上了。

我能怎么辦？一個女人帶著孩子，還有他那一大家子！大鳳說著說著眼淚就淌了出來：我怎么辦??？

把孩子送回家再出來打工吧！

節哀順變，日子總是要過的。經理的眼睛也紅了，我真有點感動。

小白他欠你的錢我會想辦法還上的！在這個情況下，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為大鳳感到驕傲，轉而自己羞愧。

算了，我去向公司申請，看看公司能不能報銷點。我看到大鳳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著感激的淚光，經理看了看大鳳接著說：公司也挺難的，可能報不了，我會想辦法的，那錢你就別操心了。

大鳳垂下頭，有點喪氣。

想不到小白這么想不開，如果肯治療也就是花點錢。經理惋惜地說：小白是個不錯的人?。?/p>

聽經理說完，大鳳抖著肩大哭起來……

3

我當然知道只要有錢就能治好我的病，可是治好我的病要用很多錢！

要知道大鳳才做了人流不到兩個月，我哪里還有錢？貴州老家，我媽的病也拖著，誰勸她都不肯去治，還不是怕花錢？

我和大鳳的身體一向很好，大鳳做人流那天我才領教了醫院的厲害，那可真叫黑！那天在一樓，我們又是照B超，又是檢查，折騰了大半個上午，那個像死了十個老爸似的漂亮小姐才一臉苦大仇深地斜著眼說：去交錢吧，下午兩點做手術。

交錢時我傻眼了，不算上午折騰進去那兩百多塊，又要交兩百多！我只是一個小區里的保安員，大鳳也只是一名打工妹，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除去開支，一個月剩不到五百塊。這一下就進去了五百多，下個月可怎么過啊？交了錢大鳳捶著我說：你以后別想再碰我一下！看看，我又遭罪，又要花那么多錢。說著鼻子就紅了。其實和大鳳是聚少離多，就一次沒來得及采取措施，大鳳就有了。也真是倒霉，算破財免災吧，我安慰大鳳也安慰自己。

哼！要知道我半年才來一次，那樣危險就小了很多。大鳳打工的工廠在鎮上，其實坐車也就十塊錢一個來回，但為了省錢，我們一個月才團聚一天。

下午，進手術室時，一個中年老婦女，請允許我這樣叫她，因為我一直覺得她不配被稱作阿姨更不配做大夫。她兇惡地叫大鳳進去了，過了一分鐘的工夫吧，大鳳白著臉出來：小白，那個大夫很奇怪，好兇，我好怕！

別怕，沒事的，做完我們就走。

老公，她說讓我準備兩百塊。大鳳說著開始抽鼻子。

我們在下邊不是交錢了嗎？我跳起來。

可是她說還要兩百。

沒理由，交了錢的，怎么還要！我的聲音大起來。

你小聲點，我的命還捏在人家手里呢！

哦，那……那！我掏遍所有的口袋加上大鳳的還不到一百八。

怎么辦啊，大鳳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這一次，我徹底地發覺我沒用。一個大男人在自己女人受苦的時候什么也幫不了，我還配做男人嗎？

我找她好好說說。

那個老女人最終還是掛著臉在我和大鳳的乞求聲中點了點頭。做完手術后她的臉上笑容燦爛，扶著大鳳出來時交給我一張紙，邊說：這張紙放好了。一個星期后還流血，就直接來找我，不用去掛號也不用找任何人。我看了看，紙上只有大鳳的名字和時間，大部分的空白像那老女人的笑容一樣讓我心堵。

怎么沒有收據？

聽我說完，老女人厭惡地翻了我一眼，指著那張紙說：這不就是嗎？

大鳳暗暗掐了我一把，我吞回到了嘴邊的話。那女人進去后她對我說：算了，一個星期后還不知道我怎么樣呢！她搖晃著身子從牙縫里擠出：以后，就算死在街上，我也不進醫院。

4

看來大鳳這話說得有點絕。不到兩個星期，她就催著我上醫院了。因為我肚子疼，疼得上不來氣?？晌沂钦娴牟桓以龠M醫院了，一是因為那里邊的人臉黑，再是，我的口袋里空得讓我連想都不敢想那地方。

快去吧，小病拖成大病更麻煩。大鳳哭著說。

挺挺就過去了，肚子疼能有什么大事！我擦著額頭的汗故作輕松。

可大鳳還是抓我去了醫院，這回去的是私家醫院，在這城里也是比較有名的，大鳳說同事們病了，大老遠的都喜歡去那里，貴是貴，態度好。以前我還疑惑：我們這賤命還要跑去看豪華醫院？真是燒包！這回我理解了：我們窮，可是我們有自尊，有病本來就難受，怎么愿意再忍受被人呼來喝去的，再說加上被黑去的錢可能也不比私家醫院花的錢少。

到底是私家醫院。環境好，態度好，當然價錢也好！

大鳳說：沒事，只要能看好病就行，錢是人掙的，身體好了才能再掙到錢。

想想也是那個理，既然來了就安心治病吧。

檢查結果出來了，是闌尾炎，在部隊見過幾個戰友得這種病，做個手術，幾天后就什么事都能干了。

住院要交三千塊押金，大鳳存折上還有兩千，這一頓折騰還剩下千把塊。我把認識的人在大腦里過了一遍。我認識的也全都是打工的，他們也是拿工資吃飯，想找他們借這么一大筆錢，肯定是不可能的。最后我抱著碰碰運氣的心態打了個電話給經理。我說經理你借給我吧，我一個月八百塊工資，去了開支，我最少能還你五百，兩千塊幾個月也就還上了。

我焦急地等待著，經理沉默了一會：好吧，我借給你，先治病再說吧。聽他說完我松了口氣跌倒在床上。

手術做了，住了四天院我再也住不下去了，這里什么都貴，貴得嚇死人，就不說住院費治療費藥費……這費那費，光那個笑瞇瞇的醫生，每一次查房時用的膠手套，棉花棒的錢都把我心疼得汗珠子往下滾。

3床的錢用完了，還差338塊，請盡快到收款處交錢。漂亮的護士小姐又來催款。

在哪里養著都一樣，我要出院！

你還沒完全康復，不能出院。

可是我沒錢了！

想想辦法吧。

能不能欠著？大鳳一臉期待地問。

笑瞇臉的臉色不笑瞇了，出去一會回來說：既然這樣你們就出院吧。不過得先把欠的錢交清了。

大鳳賣了結婚戒指交清了醫院的錢。

耽誤了時間，又花了錢，我不能再躺著，盡管肚子又有些痛，可是我還是去銷假打算上班。經理說，身體要緊，你還是再休幾天。我說不用了，我身子骨結實。誰知晚上，我的肚子又痛起來，這回的痛可不像上回，上回疼得尖銳，像用刀子生割著一樣疼得人想打滾，這回疼得沉而且實在，可能內傷就是這種疼吧？疼得四肢無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才離開那家我發誓永遠都不再去的醫院半天，當天晚上，我又被送了回去。又見到了那幾張我發誓這輩子都不要再見的笑瞇瞇的臉。

打了止痛針，又是一番檢查，笑瞇瞇的臉嚴肅地對我說：你的腸子壞了一截，情況不太好。

一聽我的背脊冷颼颼的，并疑惑：不是切了闌尾炎嗎？怎么腸子又爛了……治好得多少錢？

一萬吧！你看看今晚就把錢交了吧。笑瞇臉不滿地翻了我一眼走了。笑瞇臉走得很瀟灑，可是他的話就像在我頭頂上炸了個響雷，炸得我頭暈眼花：一萬塊！我去哪弄一萬塊？

我給大鳳打電話。大鳳第二天一早就來了，并交了錢，可是只夠交昨晚的費用，但我還是有點疑惑：大鳳你哪來的錢。

我跟同事借的。大鳳頭也不抬地說。我還想問跟誰借的，可看了看她，我轉念跟她說：我不想在這里治病了，太貴，我們回老家治吧。

大鳳依舊沒抬頭，聽我這樣說，沉默了一會她點了點頭。

5

向公司跟行政主管打了個招呼，我不敢去跟經理說，還欠著他三千塊錢呢，要是讓他知道我要回家，沒準會讓我還錢，我哪還有錢？

坐上去火車站的車，我突然不想走了。一來是我的肚子真的很疼，吃止痛藥也不管事了。還有就是我腦子里全是紅眼巴巴的老娘和家里那三個孩子。更重要的是錢，回了家也沒用，我和大鳳身上只有兩三千塊錢。那錢還不知道大鳳是從哪弄來的。就這點錢應該治不好我的病。

到了火車站我打定了主意，我向大鳳要點零錢說去買點東西吃。大鳳身上也沒零錢，就給了一百塊，讓我快去快回。

我在車站附近漫無目的地轉悠，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都不能拖累他們。我看到大鳳先是東張西望，然后提著行李四處尋找，最后像瘋了似的扯著嗓子叫我的名，還報了警。那一刻，我真想和大鳳回家，我發夢都想我媽和孩子們，兩年多沒見也不知道媽老成什么樣了，還有小南，出來打工的時候小丫頭還不會說話，現在打電話回家，她都會叫爸爸了，嘿，小丫頭！一定不認識我！想到小南和哥家的兩個孩子，我忍不住沖了出去，如果大鳳轉過頭來就能看到我，可是大鳳跌跌撞撞的叫著我的名字向前跑。算了，見著了也是拖累他們。

見警察把大鳳送上回我們打工那座城市的班車，我也離開了火車站。

游逛著，不知不覺我也游逛到通向我打工城市的那條路上。是啊，不去那里我能去哪兒呢？

從小走山路走慣了，我的腳板子是由那些連綿不盡的大山量大的。走路對我來說太小意思了。可是這回我發覺我真的不行了，原本四五個小時的路程我走了兩天一夜。渴了喝點自來水，餓了向人要點剩飯?？磥砩屏既诉€真有，盡管冷漠的人多，有躲著走的，有吐口水的。不過，要口飯，填肚子還不是那么難。一向以來我的自尊心很強，可此時發覺對一個病著并餓著的人來說，尊嚴一文不值。

在路上這期間，我還遇到過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也就十五六歲吧，穿著校服，長得很漂亮，看到她我就想起小南，等我的小南長大了也會像她那么好看。她給了我一個剛剛買的面包，看著我的樣子還問：你是不是病得很重啊？要不要報警？

我說謝謝，不用了！她的表情，讓我感動了一陣子，連肚子也不那么疼了。

6

終于，我回到打工的小區，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天冷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徘徊在宿舍門口，我突然想起我的枕頭里還有一百多塊錢，那錢是同事阿祥請女朋友吃飯時向我借的。借了好幾個月也不還，上個月發工資時我把他堵在財務室門口才算把錢要回來。換洗衣服時順手和一些零錢一起塞進枕頭里，后來就忘了。我忙跑回宿舍，那一刻肚子也不疼了。

我那間房的人全上夜班，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也好，反正我也不想見他們。從枕頭里找出錢來我挺高興，想了想我不能留在這里，在這里大鳳能找到我，可是，去哪呢？喝了杯水，把身上最后幾片止痛藥吃了，我決定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還想到我上班的地方看看，我站崗的地方，那地方我站了一年多，我熱愛那里，盡管薪水微薄，但它給了我希望，讓我媽和三個孩子的生活有著落。我要去看看，我那個崗在地下停車場。那里面有不少寶馬奔馳等名車，聽說一個月光保養一臺車就要兩三千。媽呀，兩三千在我家鄉夠一家老小兩三年的生活費了。每天看著那些車子出出進進，我就想到一個月的兩三千塊錢，想象車子的主人應該有多少錢？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時間久了，對那些車也有了感情，對著它們像對著老朋友一樣，時間久了沒見真有點想。我的崗位沒有人，不安排人是不可能的，真不負責，一定是人走開了，要是有壞人溜進來就麻煩了。正想著，我聽到電梯那邊傳來聲音，很熟悉，應該是大劉，我悄悄的走過去，果然是他，原來大劉頂了我的崗，這小子做事馬虎，怎么能讓他來站這個崗位呢？

說！你偷了多少次了？是楊班長。

就這一次！真的！要不要我發誓？

不行，我要反映上去。

求你了班長，你看我就偷了這一小段。我他媽都一個月沒吃到肉了，工資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發，實在是忍不住了。大劉一臉可憐相：這樣吧班長，賣了這段電纜我請咱們全班吃飯！

唉，你小子！算了算了，以后不準再偷了！

是！

趁他們沒發現，我忙跑出去?？磥磉€沒發工資，不明白老板是怎么回事，這里打個廣告，那里搞個活動，哪一筆砸下的錢能少了十幾二十萬？怎么工人那點工資就拖了又拖呢？聽經理說上個月光請什么局的吃飯送紅包就花了二十萬。唉，我卻要因為沒有這萬把塊錢把命也給送了。天下起雨，更冷了，我的肚子又痛起來，很痛，我找了家有房檐的地方坐下，忍著痛把兩百塊整錢放進內褲的暗袋里。剩下的幾十塊錢，我準備等天亮了去買點消炎止痛的藥吃。

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就這樣在街上游逛，餓了要點吃，晚上找個地方蜷一夜?？赡芤驗槎亲犹鄣木壒?，我一會兒冷得要死，一會兒熱得要命，我想我真的不行了！沒有人問我從哪里來，也沒有人關心我到哪里去，我就這樣行行走走，渾渾噩噩地游逛了三天。最后我爬到那條馬路邊，在那里我用盡全身的力量開了手機。我知道大鳳一定找我找瘋了，所以我不敢開電話。電話是經理買了新的就把這個舊的送給了我，因為我幫他擦過幾次車，同事們都說我會拍馬屁，我覺得我真冤枉，經理是我打工這些年來遇上的最好的上司，他對人和氣，心地善良，員工有事他也肯幫忙。為他做點事，我覺得應該，怎么能說是拍馬屁呢？想著經理，我查看了幾條短信，有很多電話號碼，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發信人都是大鳳，大鳳問我在哪兒、為什么不開手機？讓我快去找她。那一刻我很想念大鳳，我似乎聽到她撕心裂肺地呼喚我，還有我媽，我媽似乎抖著白發，把枯瘦的手伸向我。我媽真可憐，自從哥挖煤，被砸死后，她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如果我死了，她還能挺過來嗎？還有我的寶貝女兒小南，癟著小嘴叫爸爸，小丫頭連爸爸什么樣也不知道……還有哥家的兩個孩子……我感到恐懼，很恐懼，我不想死！我開始叫救命，我拼命地叫，可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沒有叫出聲，我想打開最后那條信息，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最終我都沒有打開經理發來的最后那條信息。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怎么樣才能看到。

7

跟著大鳳我去了她們廠，大鳳收拾了行李往外走，沒有人送她，她的同事應該都在加班。走到門口有人喊大鳳，那個人我見過，禿了半個頂，長得很猥瑣，是大鳳他們廠的老總，人又刻薄又好色，大鳳喜歡在他背后呸著說：色鬼！癩蛤蟆！死人他也能刮下三兩油。可那個人卻跑過來抓住大鳳的手，我真想上去給他兩拳，無奈，我做不到。癩蛤蟆說：大鳳你別走，跟著我，包你吃好的穿好的。

滾開！大鳳厭惡又憤怒的吼叫。

張大鳳你沒良心，我借給你的錢還沒還呢！

狗娘養的，老娘一次三百塊，借你那點臭錢也還完了，要不是沒辦法你他媽的抱座金山來也別想碰一下老娘。大鳳比癩蛤蟆高半個頭，她一拉架勢嚇得癩蛤蟆倒退了兩步：你狗娘養的再敢跟著我，我閹了你！

你這個臭婆娘，你這婊子養的爛雞婆！癩蛤蟆跳著腳破口大罵。大鳳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很難受，我明白了大鳳的錢是哪來的了，明白了那天早上她為什么總是低著頭。我的心很痛，比臨死前肚子痛還難受一百倍。不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嗎？可是為什么我還沒有最終消失，還要無奈地面對這一切？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將多么幸福？

大鳳連安葬我的錢都沒有，就跑去我經理那哭。經理向老板申請，老板生氣地說，我有那么多員工，個個要我出安葬費，那我不是要破產？轉而對經理說：人都已經不是我們的員工了，你管那么多事干嗎？說著還看了看經理又看了看大鳳，那目光有點曖昧。

經理沒辦法就組織人捐款，經理說：同事們，小白和我們同事一場，在他第二次入院時，我們曾商量好為他捐錢的，可商定后他卻出走了，我發信息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他沒有看到就死了。我終于明白最后一條信息的內容了，悔恨得我拼命往墻上撞……經理接著說：現在，雖然他死了，我們還是要把捐款的事進行一下，因為小白的后事還沒有錢辦，想想吧，這樣的事將來誰都有可能攤上，大家出手幫幫吧！

往日并不熟悉的同事們眼睛都紅了，大家默默的走向捐款箱，有十塊的，我感激，他們多是清潔工，一個月工資才五百塊；有捐二十的，我感激，他們的工資也才七八百，也有五十一百的……讓我意外的是，那個借錢不愿意還的阿祥和偷電纜賣了買肉解饞的大劉，猶豫了一陣也掏出了錢。還有那個喜歡罵人的，專橫跋扈的業主也捐了兩百塊?？磥砣硕际怯猩菩牡?，就是沒人帶頭做而已，看到這一切我百感交集！

送我去火葬場那天沒燒成。那天大鳳那敗家娘們去買了套近兩百塊的西裝給我，把我心疼得真想抽她兩耳光?？粗秊槲?，為我那具窟窿著眼睛張著大嘴巴青面獠牙的尸體細心地穿衣服，一邊說：活著的時候不舍得穿，這死了，最后一套不能省。我把手伸向她眼底，她的眼淚穿過我的手指摔在地上，我的氣消了。本來我還有點生大鳳委身于癩蛤蟆的氣，可此時只覺得心酸。大鳳給我穿褲子的時候按了按我小肚子上隆起的地方，翻出來她見是兩百塊錢，抓著錢她就驚天動地地嚎起來，哭得要背過氣去，抱著我的尸體死活不讓人抬走，我不明白這臭娘們在想什么，要知道，我在那個冰凍的地方放一天就要幾十塊錢吶！

很多人都不明白她這是怎么了，第二天我們經理也問她。

經理一問她又嗷的嚎起來：小白他死得不明不白啊，你看他瞪著眼睛，張著嘴巴他死不瞑目啊！我不能就這樣燒了他。大鳳昨晚一夜沒合眼。她的樣子很恐怖，眼睛凸著，頭發像草窩，嘴唇干裂，還有小口子往外滲血，我從沒見到她這么丑過。

他不是病死的嗎？

是病，可是他死得巧啊，闌尾炎肚子疼做了手術怎么還死了呢？大鳳像被人打醒了似地瞪大眼睛說：不行，我要去找醫院。

這時我想起，捐款那天有人提到說應該向醫院索賠，當時大鳳只是木訥地轉了轉死灰樣的眼珠?？赡苓@會兒她轉過彎來了，也許是我肚子上那兩百塊錢刺激了一直渾渾噩噩的她。

我也猛醒，是啊，切了闌尾后才出院半天就說我腸子壞了！當時我也曾疑惑過，可被笑瞇臉說的那一萬塊錢愁暈了，就忘了這回事了。想到這，我氣得捶打自己的腦袋。

到了醫院大鳳揪住那個笑瞇瞇的大夫就是一陣抓撓。這回那家伙再也笑不出了，看著他那狼狽樣，我還真有點解氣?？墒牵€沒等大鳳說明白什么事就讓保安給扔出去了。這回大鳳真瘋了。她悄悄地爬到醫院豪華的大樓頂上，大叫著要跳樓。我也懵了，我想拉住她，可是我只能急得飄來飄去，什么也不能做到。

小白他死得冤吶！他死還瞪著眼吶！是你們這家醫院害死的呀，嗚……大鳳哭得鼻涕眼淚在通紅的臉上抹得亂七八糟，還沾著幾縷頭發。她揮舞著手說：你們看吶，看這樓修得多豪華呀，全是從病人身上刮來的錢啊，你們看，這墻上往外滲血呢！大鳳說得讓人毛骨悚然，我看到不少人打冷戰。這下可熱鬧了，有扛著攝像機的，有戴大蓋帽的，還有男女老少各種各樣的人圍了一大堆。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醫院的人也和氣了，他們說：下來好說好商量，死解決不了問題。在公安和新聞媒體的協調下，大鳳被救了下來，但還是嚷著要個說法。

談判的時候院方代表漫不經心地對大鳳說：你人都沒有了還說什么啊，沒證沒據的，誰知道是怎么死的？

大鳳吐了那人一臉口水：誰說沒了，昨天根本就沒燒！

那人的臉一下白了：沒燒怎么著，也不一定就是手術不成功死的，再說，是你們自己要出院的。

大鳳撲向那個戴眼鏡的一臉斯文的男人：狗娘養的！你們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我的人出院半天就又回來，出去半天你們就說腸子壞了，就說要一萬塊錢……你們這些狼，不給我個公道我和你們沒完！我和你們沒完，小白他死得合不上眼吶，啊啊……我不知道一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大鳳，什么時候學會了罵人，還罵狗娘養的？不過她罵得挺讓人解氣。

明天吧，明天我們再談行不？我們給你安排住處。這時又進來一個肥頭大耳的人對大鳳說。

大鳳住的地方真舒服，比我保衛的那個小區的樣板房還漂亮。大鳳一進去就忍不住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著看著眼淚就嘩嘩的流了出來。我看著她在那個大浴缸里泡著澡，發現她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才一個多月的工夫，這樣下去可不行，還有一家老小等著她呢。大鳳洗完了趴在床上哇哇的哭起來，沒像昨天那么大力，也沒有今天白天那么拼命，哭著哭著就睡了。晚上我們經理來了，他面帶喜色地對大鳳說：要是能得到賠償那么你將來的日子會好過些，你把小白的病歷，檢查報告都放好了，這事是有點怪，不管怎么說出院當天就說腸子壞了讓人想不通。

我看到大鳳眼睛里閃了閃光：我都留著呢！一樣都不少！除了那些我什么都沒了！

經理眼神飄忽地看了看她，咽了口口水艱難地說，其實你還可以追究公司，公司沒有為員工買保險，那是員工應該有的福利，要是買了，小白可能……

真的？大鳳呆了一瞬，眼睛里的淚更洶涌地冒出來。我也很吃驚，怎么我沒早想到呢？可現在，什么都晚了。

第二天大鳳又鬧到我上班的公司，老板居然也掉了兩顆眼淚，老板說：小白是個好同志，人心向善啊，我私人捐兩萬塊錢。

真不要臉！什么叫捐？是賠償！大鳳瞪著血紅的眼珠。

老板的臉青了青，看了一圈憤怒的眼睛，惡狠狠的瞪了一眼經理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好好，是賠償。

后來醫院的人說：人都死了，再查也挺麻煩的，通常我們醫院也會向社會捐助，你們也實在困難，幫助一下是應該的。不如就賠你五萬塊吧。

大鳳不肯，她堅持要把醫院告上法庭。從她那要噴出火的眼睛里，我知道她是真想告，可是，從她底氣不足的聲音里，我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法院的門往哪開。堅持了半天，她疲憊地說要十萬，又講了一陣子，大鳳和院方終于達成協議賠八萬。我看著自己的生命被人像商品似的開價、殺價、講價，覺得很悲哀、很滑稽，卻多少也有些欣慰。

大鳳把經理的錢還了，還錢那天經理說，我被炒了！不過沒事，反正早就不想干了。看著經理頹廢的表情我非常內疚。經理甩了甩頭露出笑容：不錯了，比起更多因為各種原因白死的人來說，小白總算沒白死！

燒我那天，我不停地回頭看大鳳，大鳳戀戀不舍地撫摸我的臉，眼淚紛紛跌進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居然合上了，眼前又浮現起垃圾桶邊上的垃圾袋……焚尸爐里沖起的熊熊大火漸漸吞沒了我的意識，我的身體，一堆與所有人一樣的將被分解的碳水化合物，也像富人、貴人、窮人所有人的一樣，燃燒出紅紅的火光。

火光映紅了大鳳堅毅而圣潔的臉。

在我即將消失的一刻，突然大鳳哇的又哭了，她哭著說：小白，他們說我是個貪財的女人！

驟然間，煙消云散前的一瞬間，我仿佛看到鋪天蓋地的垃圾袋，多得將我完全淹沒……

責任編輯：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