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向緣分找愛

逛穿小鎮(zhèn)上惟一的這條大街，和六條同樣熱鬧的偏巷，街燈亮起來了的時候，我終于在最后一條巷尾的舒雅發(fā)屋前，一眼就看見了阿蓮。

阿蓮在玻璃里揮剪的樣子很笨拙，一看就是個新手?？墒撬藘汉荞厚?，有點像日歷畫上的古美人。最是低頭回眸抿嘴一笑里，大概在答旁邊那個男人的問題，阿蓮的溫柔像她的身子一樣，看著看著令人打心里覺得妥貼愉悅。我在玻璃外面，突然怦怦心跳起來。好像某種經(jīng)常在我心里涌動的、我期待著的一種東西，這個下午的黃昏降臨了。

這個下午上班集合的時候，郭專員居然宣布說：“下午放假，給你們半天自由，你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剪剪頭發(fā)??！”郭專員的眼睛說話時掃了一下我引以為驕傲的長發(fā)。

廠里正日夜趕架流水線，臺灣來的郭專員也日夜加緊考察我們這幫儲備干部，以便將來量才派用。郭專員的眼光和“比如”的提示，讓我意識到我的頭發(fā)是個極端影響前途的問題。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所以我決定，剪個和郭專員一樣，精神利落的短發(fā)。我不能在郭專員眼里，落個形象不良。

雖然剛經(jīng)歷黑色的七月后逃來南方，就幸運地謀上儲備干部了，但其實我還是一只不解南方“風(fēng)情”的菜鳥。我總認為發(fā)廊是個曖昧的地方，不是正經(jīng)人去的。

看到發(fā)廊里面有很多花花綠綠的洗頭女子，我有點膽怯，不敢進去。這樣的場合我還沒經(jīng)歷過，想想坐在她們之間時的情景，就會覺得別扭。在學(xué)校時我都是上劉老頭的剪發(fā)屋，那情那景的感覺上是沒有男女方面的壓力的。笑聲很放肆、衣著很光鮮的男人坐在發(fā)廊里面，我也不敢進去，總感覺他們那種老板氣勢，會凸顯自己身上的鄉(xiāng)土人情。而發(fā)廊里一般說來，這兩種男女特別多。所以逛了一下午，我居然沒找到可以放心大膽進去的發(fā)廊。

看到阿蓮而怦然心跳時，我心里驀然涌起緣分兩個字，我和阿蓮的?？辞宄⑸徱酝?，舒雅里面只有一個女的，大概是中年老板娘，我就立刻決定：進舒雅去。本來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再沒有第二家可考察，發(fā)也非剪不可。其實里面有個男人，阿蓮有答沒答的和他說著話。不過那男人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待剪沙發(fā)上，沒有很豪放的氣勢，大概對我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

阿蓮只會洗頭刮胡子。我反而為這慶幸，這樣的阿蓮，應(yīng)該還沒盡染發(fā)廊的全部氣息。阿蓮洗頭的時候，我一動不敢動。我知道我如果動一下，阿蓮就會反應(yīng)一下，這不是我希望啟封緣分的最佳方式。阿蓮幫我刮胡子的時候盡管疼得齜牙咧嘴，我還是忍住了，表情上顯示出從容的架勢。

刮完胡子，阿蓮對我說：“你剛才的口音好像是衡陽的，我原來那間廠很多你老鄉(xiāng)?！卑⑸徶鲃油艺f話，我激動起來，卻裝作隨便地問：“什么樣的廠，干什么樣事的啊？”阿蓮說：“龍鳳鞋廠，打包裝的。”

沙發(fā)上的男人突然插嘴說：“阿蓮，這兒做不是很舒服嗎！你還想回去干廠工？”阿蓮說：“那當然，發(fā)廊妹在我們家鄉(xiāng)不好聽的。”我心里一陣歡呼，我恨不得阿蓮現(xiàn)在就離開發(fā)廊。我就問：“阿蓮，你真的要找廠嗎？”阿蓮說：“我是郴州的，我們是半個老鄉(xiāng)呢！你幫我找個廠好不好？”我就像獲得上帝的恩寵似的，忙接著說：“你去我們廠吧！一家新開的鞋廠。”阿蓮說：“真的啊？正好?。⌒瑥S里的事我很熟的。什么時候能去啊？”我的心簡直要跳出胸口，我和阿蓮就這樣走到一起了嗎？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阿蓮：“我和廠里說好了就來喊你?！?/p>

掏錢給老板娘的時候，阿蓮拉拉我的袖子，像小時候拉小指勾勾約定一樣說：“你一定要記得?！蔽野l(fā)誓一樣告訴阿蓮：“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可一定要等著?！?/p>

我感覺今天這個頭剪出好運來了，也許我期待的東西，就像某句廣告說的：一切從“頭”開始。郭專員該會刮目看我，阿蓮更是個可心的女孩。

這以后，為了刻意提醒阿蓮意識到我倆之間的緣分，我多次向她解說那個黃昏的初遇，來自于這瞬間的心動，和一個下午的尋找。這樣說多了，我自己也明白，很美妙的緣字給說得沾滿人為的痕跡。我其實知道分在人為，是很勉強的說辭，似乎預(yù)示著有緣無分。可我也只能用這樣的說法，向阿蓮敲打進攻的邊鼓，從而向求愛的中央地帶吹響號角。

“大家這幾天辛苦了，獎勵你們五十元晚上加菜?！惫鶎T這樣說話的時候，故意歪脖子看著我的腦袋，瞇瞇笑著。我的心咚咚跳，郭專員已經(jīng)摸出錢了。這時候誰接到錢，就等于接來一張臨時大總管的委任狀，暗示著誰就是儲備得最好的干部。可是郭專員接下來還是照舊說：“兩位組長領(lǐng)獎?！蔽覜]戲，又是愛國和猴子。

愛國和猴子只因為比我先報到半天，已經(jīng)獲得組長的封號。我咚咚跳起來的心又跌落下來，剪頭只能當輔助參考的表現(xiàn)，還起不到“以”頭領(lǐng)先的作用?？磥韮涓刹堪聪葋砗蟮脚抛坏哪Ｊ?，不是那么輕易能更改的！臺灣是祖國的一部分，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他們也有。

我向郭專員匯報阿蓮要進廠的問題，郭專員豪爽地說：“這有什么問題，生產(chǎn)線一開，就叫你表妹來?！边@時，表妹是我認為向郭專員描述和我阿蓮最恰當最合適的關(guān)系。

我一路想象阿蓮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yīng)，一定會很開心?？傻搅耸嫜砰T外，我被潑了一瓢冰水一樣。那個男人這回站起在待剪沙發(fā)旁，朝阿蓮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好像在對阿蓮比劃美好的某種東西，他們交談得非常融洽。阿蓮一看到我就出來告訴我：“真好玩，這個人今年想養(yǎng)五百條豬?！痹瓉砟悄腥耸窃诒葎澦退呢i們的未來。

我問阿蓮：“他是誰？”阿蓮說：“老板娘的弟弟，養(yǎng)豬專業(yè)戶。”我訕訕的問：“阿蓮，他是不是在追你？”阿蓮臉紅了：“他追我我也不做豬場老板娘?！蔽宜闪艘豢跉?。有古美人氣質(zhì)的阿蓮，怎么能和養(yǎng)豬的男人比翼雙飛呢！

我告訴阿蓮不要多久就可以去上班了。阿蓮聽到后，喜悅的眼里水汪汪的笑意讓我快活了好久。我有點擔心地說：“阿蓮，你一定堅持住，別去養(yǎng)豬，很臭的?！卑⑸徝蜃煲恍Γ骸跋嘈盼遥也挪蝗ィ　?/p>

這天郭專員說：“我對各位的考察即將結(jié)束，集團副總，也就是我們這邊的林總即將到來。林總是位真正的伯樂，只要有才能，一定不會錯過你?！惫鶎T的話就像星星之火，在我心里燎原起來。林總來了，我就有機會超越愛國和猴子。所以我日夜思盼林總到來。

可第一條流水線架好時只來了位劉經(jīng)理，而郭專員考察完我們儲備干部的積極表現(xiàn)，就突然回臺灣去了。我一面更熱切思盼林總，一面爭取在劉經(jīng)理面前第一時間起跑。我憑著自己所有的想象，向劉經(jīng)理構(gòu)筑我們廠宏偉的將來。劉經(jīng)理贊許的目光似乎在鼓勵我：有什么要求就說。我就說：“劉經(jīng)理，這么有前途的廠我想介紹表妹過來?！?/p>

劉經(jīng)理說：“是表妹嗎？我們中國人表親關(guān)系的內(nèi)容很豐富的?！蔽夷樇t了。劉經(jīng)理就笑著說：“你快叫她來面試啊！我更希望是你的女朋友，凝聚力也是公司的競爭力?！?/p>

阿蓮面試后一臉笑意，很真誠的對我說：“謝謝你！劉經(jīng)理叫我回去搬行李，明天就來上班?！蔽艺f：“別說謝謝，阿蓮，我?guī)湍闳ツ脰|西吧。”阿蓮像接了個燙手的山芋，急忙推托：“不不不，不用了，你還在上班。還告訴你件事，劉經(jīng)理讓我做包裝組長?！?/p>

這怎么可能！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費了好多心思還沒撈到組長，阿蓮一來就功成名就了。阿蓮看到我大驚小怪的樣子，不解地說：“做個組長怎么啦！還不是給人打工?！蔽艺娌恢腊⑸徳趺蠢玻y道當上組長不值得興奮嗎？

看到養(yǎng)豬的男人用摩托車送阿蓮來，我心里像扎了根刺，難受得要死。我有一點點生氣的問阿蓮：“你怎么要他送來？”阿蓮說：“他要送，就送了。幫幫忙而已，就這樣子?！蔽彝蝗粦岩桑⑸徍湍莻€男人之間，會不會只是幫幫忙而已？那個男人過去可是近水樓臺，他倆說話的時候好像挺開心打趣的。既然現(xiàn)在我成了阿蓮的近水樓臺，以防夜長夢多，我得盡快向阿蓮表達我對她的愛慕。

想好怎么向阿蓮表達我的愛慕，我就約她去河岸邊散步。河風(fēng)很輕，路燈很朦朧，柳樹下一對對打情罵俏的情侶也為我們渲染著氣氛。可我心里緊張得直流汗，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約女孩。纖細俏麗的阿蓮抱著雙手走在我身邊，我想好的話語一句都不敢表達。我和阿蓮說過的話總共才十幾句，都是問答式的沒夾帶男女感情。如果不經(jīng)任何鋪墊，我就冒昧的把已經(jīng)無可救藥愛上阿蓮的話說出來，而阿蓮其實對我沒意思，那我倆的緣分，不就來不及開始，又匆匆浪費了嗎！

于是，我第一次對阿蓮說：“我們的相識真的很有緣分呢！”阿蓮說：“什么緣分？”我順勢像講故事一樣，說出那個尋找的下午和尋找后黃昏時的心動。阿蓮聽了就哈哈笑兩聲：“你真是，剪個頭弄得跟做賊似的?！蔽倚睦镆粵?，阿蓮怎么這樣說！她挺有靈性的，怎么就不解點風(fēng)花雪月！

林總終于來了。愛國和猴子加緊向林總互進對方的讒言，其它儲備干部也積極的自我表現(xiàn)起來。我相信林總閱人的精湛，少說別人是非，干漂亮自己的工作?？墒前雮€月了，林總并沒有特別賞識我的眼光，愛國和猴子還是最得寵的干部。

我心里其實不急，路遙知馬力，我相信我有揚眉吐氣的那一天?？墒牵也辉缸尠⑸徴J為，自己只是干部里平凡的一員。我要找個機會，讓林總刮目看我，阿蓮也就會刮目看我。

總公司高層的一個親戚從江西帶來三十個高中畢業(yè)生，賺了兩頭的介紹費。林總私下里很氣憤地說：“這幫人全是假貨，勾股定理都不知道，算念了高中嗎？”

我捕捉住這個破囊而出的機會，寫封信給林總，先闡述高中生的可用之處，好管之處，比大學(xué)生的便宜之處。然后請求公司，特派我回鄉(xiāng)招來一批貨真價實的高中生。林總為這事特意召見我。林總說公司要人時，讓我馬上回家招工。林總還夸獎我很有眼光，居然領(lǐng)會公司重用高中生不喜歡大學(xué)生就是因為省薪水的決策。最后林總還親切地告訴我：“好好干吧！其實我觀察你好久了，早看出你是個很有謀略的人才，以后我會讓你干大事的。”

我欣喜若狂，像吃了興奮劑，體內(nèi)分泌的某種激素抑制了我的食欲，中午的飯菜全變成苦山芋，一口也吃不下。終于熬過下午，晚上我又約阿蓮去河邊散步。我要把我的理想，我將干大事的喜訊，立刻告訴阿蓮。

河風(fēng)還是很輕，路燈還是很朦朧，柳樹下一對對打情罵俏的情侶同樣為我們渲染著氣氛。我心里依然緊張得直流汗。不過我現(xiàn)在太喜歡這種感覺了。我告訴阿蓮：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出色的工廠管理者。我相信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在學(xué)校時我就是班長和校團支書……這樣胸有大志地滔滔說起來，我就一點不緊張了。

可阿蓮表現(xiàn)得波瀾不驚，說：“做個打工頭其實不要什么本事的。做了就做了，做不到就做不到?！卑⑸從樕狭髀兜哪欠N平淡，好像她已經(jīng)看透了世界上所有的得失成敗。

我好失望！阿蓮的話就像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地澆滅了我的一腔激情。難道在阿蓮眼里，我是一個只會投機卻沒本事的人嗎？我把獲得林總青睞告訴阿蓮，證明我的確能夠高瞻遠矚，很有干大事的謀略。阿蓮還是不冷不熱的說：“介紹人來又怎么樣？你就成老板么？臺灣人很小氣很苛刻的，你沒看到廠里現(xiàn)在的條件這么差。弄不好騙了老鄉(xiāng)，里外不成人。”

讓阿蓮刮目相看的目的達不到了，看來她比林總還難以征服。于是我很想告訴阿蓮，我這樣處心鉆營，就是為了獲取她的芳心。可我害怕阿蓮反感我的做法，又只好忍住不說。

我只好又說起相識的那次的緣分。不知是真的不解風(fēng)情，還是習(xí)慣了風(fēng)花雪月，阿蓮說：“張愛玲的《半生緣》看過嗎？其實最有緣的往往最沒分?！?/p>

我沒想到賴以向阿蓮進攻的緣分就這樣判了死刑，我決不甘心！我要置諸死地而后生，我終于鼓起勇氣說：“阿蓮，我們之間不只是緣分，我其實很喜歡你的！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p>

阿蓮好像早就知道了，沒有我想象中的反應(yīng)，只淡淡地說：“喜歡有什么用！喜歡就會幸福嗎？是不是你介紹我進廠，我就得做你女朋友報答你啊？”

我發(fā)誓說：“阿蓮，你別小看我，我沒有這樣的歹意。我是真心喜歡你！不要什么條件。”

阿蓮說：“以后再說吧！我要回去了，這兒待久了，怕人閑話。”阿蓮說話的時候，眉目含情的看我一眼。說完就自顧飛快地走了，走了不遠，回頭看一眼。走了很遠，又回頭看一眼。就這幾眼，讓我沮喪的心情又明朗起來，阿蓮不會對我沒一點意思。失望中再讓我看到了和阿蓮的希望。

天色很晚的時候，我突然看到阿蓮獨自打摩的去鎮(zhèn)上，不知為什么，心里莫名的緊張。阿蓮她去干什么？可我又不能跟著去，只能在馬路邊等她回來。

晚上加班時間到了，阿蓮還沒回來，我心里很著急，決定請假來等阿蓮。我回車間請假的時候，從林經(jīng)理那兒打聽到阿蓮也請假了。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阿蓮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一直等在馬路邊，我也只能這樣，也只有等，一直等到她回來，這樣我才會安心。可是路燈都熄了，阿蓮還沒回來……甚至深夜一點鐘，阿蓮依然沒回來。阿蓮一定在外面過夜了，她會在哪兒過夜呢？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生趣一樣悲哀。阿蓮是不是出事了？阿蓮去發(fā)廊了嗎？阿蓮去會那個養(yǎng)豬男人了嗎？

這個晚上，阿蓮徹夜不歸，我也就在馬路邊等了一夜。我整夜都想著阿蓮這晚是怎么過的，和誰一起過。我預(yù)感阿蓮不會出事，但我最害怕阿蓮會在養(yǎng)豬男人那兒過夜。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認為。如果真是這樣，我該怎么辦！

我終于看到阿蓮走進車間。這一瞬，我的心落下來，可胸口隱隱翻騰刀子劃過的痛楚。我明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阿蓮了。

我忍住內(nèi)心的恐慌問阿蓮：“你昨晚上哪去了？”

阿蓮說：“我去發(fā)廊拿工資?！?/p>

天?。“⑸徆嫒ヰB(yǎng)豬男人那兒了。我繼續(xù)盤問：“可你怎么一晚上不回來？”

阿蓮眼里一絲驚慌一閃而過，然后阿蓮鎮(zhèn)定地說：“拿完工資，我就去老鄉(xiāng)那兒了?！?/p>

我多么希望這是真的！就問：“真的嗎？”

阿蓮生氣地回答：“你干嗎跟蹤我。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嗎？”

我趕忙解釋：“阿蓮，不是的。我相信你是個好女孩，因為你不想做發(fā)廊?！?/p>

阿蓮就淡淡地說：“你信又怎樣？不信又怎樣？”

我只好說：“阿蓮，我很珍惜我們的緣分，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你?！?/p>

阿蓮說：“以后再說吧！我要上班了。我早說過，有緣不一定有分?！?/p>

我還想告訴阿蓮，緣在天定，分在人為?？砂⑸徬蛄纸?jīng)理走過去了。

我又約阿蓮去河邊散步，阿蓮左右推辭。如果獨處的機會都沒有，我怎么還能利用緣分的說辭發(fā)展同阿蓮的關(guān)系！我感覺到絕望，只好悲壯地說，就最后一次！終于把阿蓮約了出來。

阿蓮不等我開口就說：“實話告訴你吧，我現(xiàn)在沒心情找男朋友，我們真的是有緣無分。你不知道，一個月前，我還有個男朋友，他是本地人。他父母見過我，我們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可最后我明白，就算我們結(jié)了婚，我也不會幸福的。我是一個普通的打工妹，和他不同的東西太多了，有錢人家和沒錢人家的生活，永遠是兩個世界，沒辦法合起來過。再說我家里也不會讓我嫁這么遠。為了躲避他，我才來這個小鎮(zhèn)。其實我現(xiàn)在還想著他，想得生不如死。真的，有時我覺得死了就好，誰知道我心里的這些痛苦。合也苦，分也是苦。這就是我們打工妹的人生！”

我沒想到阿蓮是因為有這樣一段痛苦才拒絕我的。既然如此，我如釋重負。我安慰阿蓮說：“阿蓮，過去的就過去吧！其實我們才合適。”

阿蓮說：“不會的。我們說不來?！?/p>

我說：“阿蓮，是你還不了解我?！?/p>

阿蓮說：“不，是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不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樣子？在哪里？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會知道的?！闭f完，阿蓮又自顧走了，這回一次頭都不回。

可我卻像吃了顆定心丸，因為阿蓮是個自重自愛的好女孩，這比什么都重要。世上無難事，只要我不放棄，我和阿蓮一定會有緣有分的。她心里的傷痕，時間會醫(yī)治好的?？墒牵疫€有這樣的時間嗎？

公司忽然調(diào)來一位臺灣課長，瘦瘦的，色迷迷的，喜歡和女孩子說笑。他那副色迷迷的樣子，就算和妹妹們說工作，也會讓人認為在打情罵俏。廠里的女孩子喜歡成天談?wù)撍?，因為他是臺灣來的課長，因為他愿意和打工妹們打成一片?？煽吹缴悦缘恼n長走去阿蓮身邊，我心里就燒起一股無名的怒火?？墒俏覜]辦法，盡管心里恨死他，還得笑臉相迎。在廠里，臺灣人主宰著我將來的命運。我將來的命運主宰著我和阿蓮的命運，因為我大概明白了，阿蓮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樣子。

好在阿蓮討厭這位色迷迷的課長，一本正經(jīng)敷衍他，盡量逃離他。阿蓮逃離他的時候，總會朝我望一眼，望得我無比快樂。阿蓮知道，不論上班，還是下了班，我的眼光每時每刻關(guān)注著她。

可是，某一天的早上，猴子和愛國一唱一和慎重地告訴我說，昨天晚上，阿蓮和色迷迷的課長在廠房后面黑暗的草坪上逗留了半個晚上，深夜兩點才回宿舍。阿蓮宿舍的女孩子都知道，這可是廠里發(fā)生過的最風(fēng)流的事。

我知道愛國和猴子是因為發(fā)覺林總很看重我，才這樣不懷好意地打擊我。我裝作很平靜地告訴他們：“我知道，他們談工作的事，阿蓮告訴我了?！笨晌倚睦锏沃淮笃酀康阶爝吜?。

為這件事，我第四次約阿蓮散步，沒想到阿蓮爽快的答應(yīng)了。

河風(fēng)很輕，路燈很朦朧，柳樹下一對對打情罵俏的情侶為我們渲染著氣氛?？晌倚睦镉科鹨魂囮嚤В瑪[在眼前的事實告訴我：我有前程才能給阿蓮幸福。阿蓮渴望幸福，可我想保住前程就得放棄阿蓮，放棄阿蓮我還要什么前程！

我酸酸地說：“阿蓮，你昨晚和課長……”

阿蓮立刻打斷我的話說：“沒有?！?/p>

我說：“我親眼看到的?！?/p>

阿蓮才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們談工作的事。”

我大聲說：“用得著晚上躲在沒人的地方談，用得著談一個晚上嗎？”

可阿蓮很平靜，沒有在乎我的激動，也不和我爭論這個問題。阿蓮?fù)Ａ撕芫谜f：“這個廠條件太差了，飯菜好難吃，還住臨時工棚?！?/p>

我沒想到阿蓮說起這些，我就安慰她：“這些都是暫時的，你不是當了組長嗎！不久，公司正常運作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p>

阿蓮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做夢吧！打工就是打工，還能升天？”

我說：“這不是做夢，我們第一批干部，十年之后還能分紅呢！林總親口說的?！?/p>

阿蓮說：“十年，人都快死了。你好好干吧，我真的相信你會有出息。我過幾天要走了?！?/p>

簡直晴天霹靂。阿蓮走了，我們之間一切就完了。連阿蓮有緣無分的話我都聽不到了。我寧愿她在這兒，就算天天讓我心痛。

我求阿蓮：“你千萬別走。你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干下去。”

阿蓮沉默了很久，不再吭聲。我就問阿蓮：“是不是因為新來的課長？”

阿蓮說：“怎么會！我要走是我自己的事，和誰都沒關(guān)系，他對我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大陸人做到死也就小組長。”

我恨死這個色迷迷的課長，他簡直胡說八道。林總明明說，只要我們有能力，表現(xiàn)好，可以一直升上去。

我問阿蓮：“你一定要走嗎？”

阿蓮說：“我想打份舒服一點的工。只要不妨礙別人，讓自己活得好點，總不會錯吧！”

我問阿蓮：“你想去哪？”

阿蓮說：“我一個老鄉(xiāng)在卡拉OK夜總會做，我去那兒做服務(wù)員?！?/p>

到這時我才清楚，我就算死在阿蓮面前，她也不會改變什么。我只好說：“阿蓮，你走的時候一定告訴我，我送你去。”

阿蓮說：“好。”

我說：“一定嗎？”

阿蓮說：“絕不騙你，一定。”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阿蓮從一條筆直向上的大路上走上去了，她身后風(fēng)煙彌漫，灰塵滔天。我腋下夾著把破傘仰望著，想著怎樣追上去。

世上有很多事總是出人意料，沒想到，阿蓮還沒走，我就走了。

色迷迷的課長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我想象前天晚上他和阿蓮在草坪上的種種可能，想著阿蓮就要離去了，我終于忍不住心頭怒火，把手上的鞋子狠狠摔在流水線上。流水線上的鋼條摔彎了，停線維修。價值三百美元的鞋子也報廢了。色迷迷的課長指著我破口大罵，他的罵聲簡直給我心里的怒火澆油。我心中所有的傷痕銀瓶乍破，噴出一腔熱血，直沖頭頂。我終于破口對罵，很是痛快淋漓。

我當場被炒魷魚。林總回臺灣了，可憐他對我的一番賞識。我豪邁的走出車間，看到阿蓮驚愕的眼神里滿是擔憂和無奈，還有幾許贊許。這讓我覺得很值、很值，像個英雄一樣。

我打包離開工廠的時候，阿蓮還在上班。想起每天假裝上廁所，就為了從阿蓮的管轄區(qū)經(jīng)過她身邊，我不知道阿蓮有沒有借上廁所的機會，跑出車間看一眼我落荒的背影。

兩天后，我來廠門外找阿蓮。相熟的保安告訴我，阿蓮走了。阿蓮走的時候托付這位保安轉(zhuǎn)告我，她去了皇朝自選商場賣東西。

我找到皇朝自選商場時，華燈初上，商場對面的皇朝夜總會傳出幾聲試嗓子的喊歌聲。我找遍商場，問遍商場里所有員工，不見阿蓮。

我失魂落魄走出商場時，皇朝夜總會的歌聲已經(jīng)很燦爛了。我驀然明白，阿蓮其實已經(jīng)明白地告訴我：她就在這家夜總會里。

我朝夜總會漂亮的迎賓小姐走去，小姐說：“歡迎光臨?！蔽艺f我找人，小姐說請進?？晌也桓疫M，口袋沒錢，進去了又不知道怎么找。這里都是有錢人，有錢人出入的侯門深似大海，足以把我淹死。

我只好向迎賓小姐打聽新來的服務(wù)員阿蓮，迎賓小姐立刻板著臉：“服務(wù)員沒新來的。小姐倒來了很多。她們來去無蹤，今天叫阿蓮，明天叫阿麗。我哪知道哪是阿蓮！”

望一眼霓虹亂閃的夜總會，我無奈地走了。

以后，我沒去皇朝夜總會找過阿蓮，我已經(jīng)流離失所，別說什么前途，就算找到她也沒用，更不能給阿蓮幸福?？墒俏疫€是日夜想念她，在阿蓮的音容笑貌里度過白天和黑夜。

六個月后，我正在馬路上晃蕩找工作時，正好碰上猴子和愛國。他倆告訴我，廠里請了一個大陸人做總管，他們很不服，一口氣回不來就辭工了。我問林總。他們說林總是個好人，可惜老待在臺灣總部。

猴子突然說：“我前天看到阿蓮，在富豪山莊大門口，她捏著一個很好看的手機打電話，從勞斯萊斯里面鉆出來?！焙镒右詾槲乙欢〞栃┦裁础Ｎ沂裁炊疾幌雴枴Ｒ驗槲以缇兔靼?，阿蓮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樣子。

我更怕嘴一張，苦澀澀的滋味涌上來，眼淚就會流出來。我只是告訴自己，有的緣分只能讓你心跳一下，別一頭扎進去找愛。

責(zé) 編：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