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覺打呼嚕。談戀愛的時候,一個初夏的下午,他到她家去,她父母都不在家,就不像往常那么拘束,他坐在對著院子的客廳里,她就著院子里的水井洗衣服,隔著綠紗的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墻角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樹,郁郁蔥蔥,風透過枝葉吹過來,變得涼爽無比。他把頭靠在躺椅上,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醒過來,她正蹲在他身前,睜大眼驚奇地看著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般:“你睡覺打呼!”他一聽,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她的父親是老師,斯文溫和,說話輕聲細語,從小到大她都沒有聽過男人睡覺打呼。喜歡一個人,哪怕他的缺點也會變得可愛起來吧,他的響亮的鼾聲,在她眼里,新奇有趣,頓時為他添了幾分雄壯強悍的男性魅力。
婚后她才覺出這呼聲的煩人。他入睡快,只消幾分鐘就墜入夢鄉,睡得死死的,她聽著那長短不一、忽高忽低的呼聲,一點睡意都沒有,總是要睜著眼到半夜,才算迷迷糊糊閉上眼去。她便嗔他:“打這么響的呼,害得我每天都睡不好覺。”他內疚地、好脾氣地笑:“都是我不好。”等睡覺的時候,他就磨蹭著不肯上床,她催他,他說:“等你睡著了我才睡,這樣打呼就不會吵著你了。”她一把拽過他:“等到什么時候啊?明天還要上班呢。我有辦法。”她拿脫脂棉做了兩個小小的球,塞在耳朵里,雖然擋不住全部聲音,好歹也聊勝于無。那兩個小棉球成了她的法寶,哪天發現棉球臟了,或者縮小了,他就趕緊給她做兩個新的放在床頭柜上備用。
生了女兒后,每天晚上又是換尿布又是喂奶,她疲憊不堪,漸漸地,她忘記塞棉球,他的鼾聲再響,也能睡著了。偶爾她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她會推他一下,輕聲罵:“睡得像頭豬!”或者,要好的女伴鄰居在一起閑談,有人夸他時,她就會赧然地笑笑,再抱怨:“有什么好,睡覺打呼,吵死人呢!”吵架時,面對他的指責,她會憤憤地說:“你把我嫁了你這么多年沒睡好的覺還給我的話,你要怎么樣我都依你!”他立馬就沒了聲。連女兒淘氣的時候,也是學他打呼,張著小嘴,從喉嚨里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來,把大人們逗得笑彎了腰。
日子水一樣地流過去,女兒念中學了,他升職了,她眼角額頭的細紋也一天天多起來,生活是安詳平靜的,像一首悠揚平和的小夜曲,順著自己的旋律不緊不慢地向前走。他出差,天氣預報說臺風要來,他提醒她,晚上睡覺記得把所有的窗子都關上,衛生間上面那扇換氣窗有點松動,他已經用釘子釘好了,也不要忘記關……她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走你的吧,走了我好睡個好覺。”晚上,她看了兩集電視劇,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只蘋果,躺在床上半天,卻大睜著眼一點睡意都沒有,只好下床,把準備第二天洗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又從冰箱里拿出第二天中午要吃的蔬菜,放在水池里洗。女兒被她的動靜吵醒了,打開房門睡眼惺忪地問:“媽,你怎么還不睡?”她訕訕地笑:“你爸不在家,聽不見他打呼,我倒睡不著了。”
那天他出去應酬,喝多了酒,回來連臉都沒洗就倒在床上。她幫他脫鞋、脫衣服、擦臉,恨恨地說:“又喝這么多,早晚喝出病來。”半夜她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房間里一片寂靜,連客廳里電子鐘走動的滴答聲都清晰可聞。她慌忙伸手去摸身邊,他在,心里定了一點,又開了燈,發現他渾身大汗,臉已經憋得紫漲,額頭綻起老粗的青筋。她嚇壞了,連連推他,邊大聲喊女兒。他醒了,咳了半天,吐出一口痰來,臉色才慢慢恢復正常。第二天晚上,他坐在沙發上,摸著女兒的頭:“爸昨天喝多了,要不是你媽突然醒過來,爸就沒命了。”她在拖地,啐他:“你還好意思說,下次還可以多喝點!”
放學的時候女兒高興地告訴她,今天作文課上,老師把她的作文當范文讀給大家聽,并且表揚她寫得好。
女兒的作文里這樣寫:“去年我種了一盆花,今年花長大了,我給它翻盆,但翻盆后花卻一直都蔫蔫的。我去問花匠,花匠告訴我,花也會水土不服的,要連著原來的舊盆土一起換……爸爸睡覺愛打呼,媽媽平常總罵他,說害得她沒睡過一天安穩覺。有天晚上爸爸出差,我發現媽媽好晚還在干家務,問她為什么不睡覺,媽媽說,爸爸不在旁邊打呼,她反而睡不著了……我按花匠說的,把老盆里的土給花換上了,過了幾天,花果然又變得精神了。我看著花,又想到爸爸的鼾聲,這舊花盆,是花的水土,而爸爸,是媽媽的水土。”
她看完,突然眼睛就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