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天氣酷熱,就連空氣也好像是滾燙的。伯父在孤兒院找到我的時候,我只問了他兩句話,第一句是,你真的是我伯父嗎?第二句是,你為什么來接我?伯父也只答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是啊,我真是你伯父,第二句是,我不來接你,誰來接你?然后我們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伯父吧嗒吧嗒抽煙的聲音。
對這個伯父,我基本沒有一點兒印象,只不過有一點兒記憶。記憶中他的相貌是一片空白,倒是對他帶回的那個上海女人印象相當深刻。那個上海女人穿著一件大紅旗袍,畫著眉毛,燙了頭發(fā),是一個相當妖媚的女人。
儂不要嘛。當母親在飯桌上給她夾菜時,儂不喜歡吃這樣的菜。她這樣說。當母親告訴她,因為你是大城市的人,可以不去上祖墳的時候,她說,儂就是要嘛,儂不怕,儂回來就是上祖墳的嘛。
這個上海女人就以這樣一種鮮明的方式讓我印象深刻,反倒是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伯父,由于沉默寡言,基本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印象。
伯父的房間很小,很混亂,他收拾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在房間的西邊收拾出來一個很小的空間,安了一架吱呀響的鋼絲床,收拾完了的時候,他喘著氣,很高興地說,朵兒,今后我就睡這里,你睡我的床。
我就這樣在伯父家住了下來。
那個夏天,我常倚窗看窗外的人來人往,每天來往的人都不同,可我每天得到的感覺都一樣,那就是絕望加傷心,我想,我的心是留在那個夏天了,我再也走不出那個夏天了。
伯父的工作是翻譯,單位考慮到他歲數(shù)已大,而且身體不好,特許他在家翻譯,每天他都拿著厚厚的一大摞書,坐在家中唯一的桌子旁翻譯,有時他會從他那厚厚的書里抬起頭對我說,朵兒,我們說一會兒話吧。
我說,有什么說的,大人和小孩子有什么共同語言?然后伯父就會重復我的話,說,是啊,大人和小孩子有什么可以說的。然后我們都沉默下來,誰也不說話。
隔壁的小娟子是一個很討厭的小姑娘,任性,蠻橫,有好幾次我都聽見她放大聲音對她母親說,我不要這種顏色的裙子,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要紅色的裙子,紅色的裙子好看。還紅色的裙子,有裙子穿不就好嗎?這時我就會在心里說,討厭的小女孩。
伯父燜的飯經(jīng)常是煳的,燒的菜,味不是淡了就是太咸,這時我就會想起媽媽所煮的飯菜,媽媽燜的飯,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而菜,味道也是不咸不淡正合適,每次爸爸總是用手拿菜吃,邊吃邊說,好吃好吃。這時媽媽就會苛責他,洗手去,洗手去,怎么不洗手就拿菜吃了。這時爸爸就會朝我擠一擠眼,做一個鬼臉,笑呵呵地洗手去了。爸爸和伯父雖然是兩兄弟,性格卻完全不同,爸爸是那種急性子的人,而伯父是慢條斯理的人。爸爸洗澡,穿著拖鞋剛進衛(wèi)生間,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身上的香皂味都沒有洗掉,媽媽又會苛責他,看你,看你,孩子都這么大了,自己還像孩子一樣,連澡都不會洗。這時爸爸就會像個老小孩,涎著臉,說,洗那么干凈干什么?反正還要臟的嘛。然后他會轉過臉,征求我的意見,朵兒,你說是不是?
是啊,洗那么干凈干什么,反正還是要臟的。這個時候我倚在伯父家的窗戶旁,輕聲地回答爸爸這個問題,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爸爸,我多想再聞一下你身上的香皂味。
一樓的階梯下住了一位老太婆。伯父告訴我說,這位老太婆原來是二樓一位住戶的保姆,在這位住戶家里干了二十幾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直到這家夫婦去世,主人的兒子回來辦了喪事,把房子賣了走了。老太婆回家,可兒子不認她,把她趕了出來,沒有辦法,只好回來住在一樓的階梯下,幸好這里的住戶都認識她,也都同情她,就讓她住下了,時不時還周濟給她一點東西。我很少見到這位太婆,倒是晚上有時聽見她的哭聲:狠心的東西,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養(yǎng)大,給你討了媳婦,現(xiàn)在連老娘都不要了。伯父聽見她的哭聲,就會嘆息一聲,告訴我說,這太婆原來很早就成了寡婦,她一個寡婦,養(yǎng)大她兒子不容易啊,可她兒子嫌她老了,不能再當保姆給他掙錢了,就不認她了,說完,伯父又嘆息一聲,說,人啊,怎么能這樣?
有時候吃完晚飯,伯父會對我提議道,朵兒,我們出去散散步吧,這樣對身體有好處的。每次聽到這個提議,我都會大聲而堅決地拒絕,不去,你看我這樣子,怎么出去!每次聽到我這么說,伯父都會深深地嘆口氣,然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每天我還是倚窗看窗外的人來人往,只是我很奇怪,那種感覺,那種絕望和傷心的感覺,那種席卷一切的絕望和傷心似乎不那么強了,好像隨著時間的推移,每天都在減少一樣。
隔壁的娟子好像不那么任性了,我基本上沒有再聽見她對她母親大聲說話了,甚至我還有一次看見她穿了一件裙子,不是紅色的,高高興興去上學。
伯父燜的飯依舊是煳的,燒的菜也依舊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終于我決定我來做頓飯。那天,趁伯父去單位交稿的時候,我異常艱難地來到菜市場,買了菜,回到伯父的家,在廚房里擇菜的時候,我又想起了爸爸媽媽,以前都是爸爸媽媽擇菜,我在旁邊看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可現(xiàn)在,這樣的場景再也看不見了,我的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伯父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要把飯菜弄好了,伯父好像很意外,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他不停地說,朵兒,真沒想到。在我把飯菜弄好以后,他似乎終于清醒了過來,他有些激動地說,我們不能就這樣吃,我們應該正規(guī)一點吃這頓飯菜。說完,他去翻箱子,好像去找什么東西,終于,他翻出了一塊上面有梅花圖案的白的桌布,他把它鋪在桌子上,然后問我,朵兒,你知道這桌布是誰送的嗎?
我問,是誰?伯父回答,是你媽啊,那年你還小,我?guī)悴溉ツ慵?,你伯母見了這桌布,特喜歡,叫你媽送給她,嚷嚷說,把這塊桌布鋪在桌上吃飯,那是一種非常溫馨的家的感覺,你母親就把它送給我們了。
伯父的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而我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那個上海女人,我來伯父家后,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
那伯母呢?我小心翼翼地問伯父,伯父嘆了一口氣,說,她啊,沒有福氣,從你們家回來沒有多久,就生病了,是癌癥,沒有多久就死了,這塊桌布,我和你伯母只用過幾次。你伯母死后,我就沒有家的感覺了,直到今天。
伯父說完,又對著我說,朵兒,謝謝你。我的眼睛濕潤了,咽喉也好像有什么東西哽住一樣,我哽咽著說,伯父,也謝謝你。
吃完飯,伯父說,朵兒,我們出去散散步吧,你要知道,有家的人,大人和小孩是應該出去散散步的。
我遲疑著說,我這樣出去,別人不會笑話我吧。
不會的,伯父很堅定地說,你這樣出去,別人只會敬佩你,因為你很堅強。
下樓的時候,住在一樓階梯里的那位太婆從階梯里探出頭,說,劉先生,出來散步啊。伯父說,是啊,很長時間沒有出來散步了。
散步好啊,可以鍛煉身體啊。太婆笑著說。在那一瞬間,太婆的臉看起來,雖歷經(jīng)滄桑,卻不失希望。
散步的時候,伯父說,有的東西失去了,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們要珍惜現(xiàn)在的日子,現(xiàn)在的生活,因為生活是不容易的。我似懂非懂。路過一家雜貨店的時候,伯父說,朵兒,你今天送了我一件珍貴的禮物,我今天也要送一件禮物給你,你喜歡巧克力嗎?我買給你。
巧克力,我當然喜歡!我大叫著對伯父說,快去買,你說哪個小孩子會不喜歡巧克力?
散完步回家的時候,見住在一樓階梯的太婆在階梯口,摟著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高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喊,乖孫啊,難為你們還記掛著奶奶啊,奶奶可想死你們了。那兩個孩子也在默默地流淚。伯父問旁邊的一位大媽是怎么回事。那位大媽嘆口氣,說,這是她的孫兒和孫女,今天是瞞著父親,走了幾十里的山路來看望奶奶的。聽完,伯父轉過臉,尷尬地對我說,朵兒,把伯父剛才給你買的巧克力給伯父,伯父明天再給你,行嗎?
我把巧克力交給伯父,伯父拿著巧克力,走到太婆旁邊,說,太婆,你托我買的東西我給你買來了。太婆先是一愣,然后感激地望著伯父。
我與伯父回家的時候,在家門口,我聽見太婆驕傲而大聲地說,乖孫,吃巧克力,那聲音有抑制不住的幸福。伯父笑了,我也笑了,在那個夏天之后,我第一次笑,笑得開心,笑得舒暢。
那天晚上,在快要睡覺的時候,我翻出了一年前媽媽給我買的紅裙子,那條我沒有穿過、今后也不可能再穿的裙子,我想,隔壁的娟子,她不是喜歡紅色的裙子嗎?明天我就去她家,把這條紅裙子送給她,她穿上,一定會很漂亮的。
伯父坐在對面的鋼絲床上,笑嘻嘻地看我翻裙子,像爸爸以前對我那樣,他說,朵兒,你長大了。是的,我想,我長大了,從伯父和太婆身上,我收到了一件珍貴的禮物,我有了承受災難的能力,我能走出這個殘酷的夏天了。
那個夏天,那個酷熱的夏天,那個熱得空氣都發(fā)燙的夏天,發(fā)生了那場舉世聞名的大地震,我的父母都在那場地震中失去了生命,而我雖然幸免于難,但是我的一條腿也因為這次地震,永久地從我身上消失了。不過,幸運的是,我的心,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治,收到了珍貴的禮物,卻意外地堅強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