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三川,尋常百姓家家都要在房子里修一間書房,哪怕是三代文盲的農民家庭,以示對知識的渴望和尊重。我家也專門在樓上裝修了一間20多平方米的書房,也兼作我的畫室用。只是工作在外,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匆忙往返,鮮有閑情逸致呆在閣樓上看書作畫,最多到閣樓上拂掃拂掃灰塵,靜默立于習作前稍作冥想。這次就不一樣,有幾天的時間休息,又逢雨季,我最喜歡的可以蝸居讀書的日子。
換上一雙輕柔的布底鞋,泡一壺蘭貴人,在閣樓烏黑锃亮的八仙桌邊坐下,嗅著四溢的茶香,隨便從書架上抽了本書,是博爾赫斯的詩歌卷。翻拂紙頁,滿紙都是博爾赫斯閃光的言辭,一顆心漸漸沉靜下來,聆聽博爾赫斯緩緩的低語,在詩意的河流里打撈金子般的精粹。就在此時,幾記沉悶的雷聲隆隆輾過頭頂,雨點突如其來,頭頂上方的青瓦,一種清脆的鈴鐺般的敲擊聲“叮叮當當”脆響,近在咫尺,極富清朗的金屬韻律,像是一位隱身在高空中的樂手快樂地擊打,毫無矯情做作。突然輕快的擊打變成了節奏激越猛烈地搖滾,雨聲鼓點般驟然炸響,充斥耳膜的是激情和奔放,緊接著聽到瓦溝里雨水嘩嘩流淌,從屋檐口很響亮地摔打在院落被檐水常年累月滴穿的石窩里,濺起很大的水花和蒸騰著霧氣。
手持書卷站在閣樓的窗前,細小的雨珠挾裹著涼爽撲面而來,整個世界被籠罩在雨絲交織的帷簾里。我驚詫地頭一次注意到一大片瓦房屋頂在雨水中出其不意的壯美,驟雨像一支支水晶利箭,嗖嗖射在青瓦上,升騰著一層灰白色的霧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高亢的節奏千百齊作在雨水與瓦面之間氤氳,酣暢淋漓,金鑼、戰鼓、吶喊齊鳴,有如千軍萬馬嘶吼奔騰。不一會兒,雨水似乎倦怠了,雨勢變得弱了一些,雨珠落在青瓦上濺出的是一朵朵小水花,“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絕”,雨聲越來越小,霧氣消散、聚集成一朵朵白云和素練在遠處青黛的山邊飄繞。最后只有屋檐和樹葉上水滴墜落的聲響,這聲響愈發襯托出周遭的寧靜來。
極目遠眺,爿爿青青的瓦露出它簡潔流暢的線條,如游動的魚脊上的鱗片,在雨水的洗滌下潔凈閃亮;錯落有致點綴在屋頂之間的青翠樹木掛著夏季的果實美不勝收;檐水溝里生長的石蓮花葉碧如玉,花燦似金,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奕奕神采,在濕漉漉的瓦色之中生動得就像一幅墨跡未干的水墨國畫。
燥熱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凈凈,空氣攜帶著沁人肺腑的濕潤清新撲進窗戶,觸膚有如絲綢般的滑爽。一陣風輕輕拂過,翻動書頁,正好是163頁的《回聲》:
威廉·莎士比亞夢見了他的生與死
就像是機體的生機
就像曙光的晶瑩
就像是月相的盈虧圓缺
是某些永恒的形與物
在預定的時刻履行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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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想是的,某些永恒的形和物煥發的機體生機就在今天與我履行了一場攝人心魄的預定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