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房里靜下來了,那只小老鼠又跑出來了,鼠眉鼠眼地看了小米粒一眼,眼光不夠友好,就像城里人一樣。但小米粒一點也不計較,他很想有個小伙伴,哪怕它是一只小老鼠。這只小老鼠他見過許多次了,他把它叫做小地瓜。
“哎!小地瓜!”小米粒揮起手跟小老鼠打招呼,但是小地瓜吱地叫了一聲,蹦蹦跳跳地掉頭跑了。
小米粒追出工棚房,小地瓜頭也不回地鉆進一片荒草中,像是河面上蕩起一道漣漪,然后就消失了。小米粒愣愣地看著那片剛冒出地面不長的荒草,它們長得不大像老家山地上的草,它們是城里的草,它們長得很霸道。荒草后面是一條土路,工地上來來往往的大卡車把它壓得結結實實的,就像老家土樓后面的那條路,小米粒在家時每天都要走那條路,可是面前的這條路,老桶飯卻不許他走,老桶飯說你別跑到路上去啊,路上車多,車輪子都比你高了,一個車輪子就能把你壓成肉餅。老桶飯是他的老爸,但是看起來像是他的爺爺(雖然他從來沒見過爺爺),因為他的頭發都白了大半了,背都有點駝了;去年秋天老桶飯把他帶到了城里來,因為老媽跑了。他聽土樓里的人說老媽是老爸花錢買來的,老媽跑回老家去了,老媽的老家在哪里他一點也不知道,甚至老媽的面容在他心里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老桶飯就住在這工地上的工棚里,他和一幫同樣是鄉下來的男人睡在地上,小米粒睡在老桶飯的腳下,蜷著身子,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可是他已經9歲了呢。大人們每天早早就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用刷牙洗臉,就用雙手在臉上搓幾下,然后開始吃昨晚剩下的剩飯,吃出一陣沉悶的響聲,然后一邊在嘴里咀嚼著飯一邊就往工地另一頭走去了。老桶飯每天走之前都要給小米粒留下一個飯團,一個拳頭那么大,它就是小米粒的早餐和午餐。老桶飯他們中午都在腳手架上吃快餐,只有晚餐才回到工棚里吃。那時會有兩個大人提前半小時回來準備晚餐,小米粒就像一只快活的小狗,在他們屁股后面跑來跑去的,撿廢料、燒火、提水,是一個合格的小幫手。可是晚餐這個幸福的時光很短暫,大人們唏唏哧哧吃著飯,趕路一樣,幾下就吃完了,夜色就像被子一樣蓋下來了,有人坐在堆料上發呆,有人站在地上抽煙說話,不一會兒,大家就全回到工棚房里的地上躺了下來,密密麻麻的一片,那盞昏紅的燈很快就拉掉了,一片鼾聲響起。小米粒感覺像是飄蕩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上,那此起彼伏的鼾聲就是搖晃的波濤,他感覺到一陣眩暈,就在老桶飯的腳邊躺了下來。海水淹沒了他,淹沒了工棚房,淹沒了整片工地。一天就這樣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過去了。
小米粒看到工地那邊高高的腳手架和塔吊,有人在上面爬著,就像螞蟻一樣。那后面就是城市了,一片連綿不絕的房子,看起來又高大又氣派,就像小米粒在電視上看過的城市一樣。小米粒很想到城市里看一看,走一走,可是老桶飯根本沒時間帶他去,也不允許他自己去。老桶飯嚇唬他說,你別去啊,那是個魔洞,你一進去就出不來了。小米粒知道老桶飯是在嚇唬他,他才不怕什么魔洞呢,他就想看看那魔法一樣變幻的城市:寬闊的道路、閃光的房子、飛馳的汽車,還有琳瑯滿目花花綠綠的食品、玩具。他在老家時在別人家看過電視,電視上的城市跟土樓是不一樣的,土樓圓圓的一圈,連天空也是圓圓的,從他記事起就沒有變化過,那只破竹籃掛在墻上就一直掛在墻上,而電視上的城市卻像萬花筒一樣不停地旋轉。他真想到城市里看一看,他想,要是被那魔洞吞沒了,也好呢。
小米粒聽到肚子在叫了,扭頭就跑進工棚房里。土灶上有一只他的小飯盆,里面躺著一個小飯團,今天的飯團顯然比昨天的小了一些,差不多像一個鴨蛋那么大。小米粒用一只手抓起了飯團,他很想一口就把它吞下去,可是拿到了嘴邊,只是輕輕咬了一口。小米粒說,我不能一口吃了,我要多分成幾口慢慢地吃,我要是一口吃了,我中午就什么也沒得吃了。小米粒是在心里對自己說的。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小口。
有一天,大人們停工沒活干了,有些人就結伴往城市里走,小米粒尾隨幾個大人走著,興奮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眼看著城市就在面前了,他真想尖叫一聲。這時,老桶飯從后面追上來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幾乎就要把他提了起來。老桶飯說,你不怕魔洞啊,進了出不來。小米粒說,我不怕。小米粒身子一扭,就像泥鰍一樣從他手上滑掉了。老桶飯說,你別跑。小米粒就跑了起來,像一頭靈敏的小兔子,向前面寬闊的大道跑去。小米粒很想自己能飛起來,可是他不能飛,他只能跑,跑得腿腳很痛,肚子里也在抽搐,他的腳步就慢慢停了下來。小米粒停在了一間大酒店的門口,他張大嘴巴呼吸著,就像大酒店的自動玻璃門,一會兒開一會兒合。他看到了大酒店里金碧輝煌,好像有無數個小太陽在發光,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有人拿著盤子走了過來,想吃什么就裝什么,他看見有人裝著滿滿一盤子走到座位,又拿著空盤子走過來了。他簡直看呆了,城市里居然有這種好事,想吃什么就裝什么,任由你裝,任由你吃。他的眼睛都瞪大了。老桶飯喘著粗氣從后面追了上來。老桶飯說小子,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啊。他用手拍了一下小米粒的肩膀,可是小米粒一動也沒動,他的眼睛都發直了,直盯著大酒店里的餐廳看,身子就像是釘在地里的木樁。老桶飯說哎,你看什么看?他推了一下小米粒,居然推不動。小米粒突然回過頭說,我想到里面吃。老桶飯像是被蜂蜇到一樣叫了一聲,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把他的腦袋往后仰,想要他抬頭看看掛在大酒店門楣上的紅布條。老桶飯說,你真敢想啊?你看看里面吃一頓飯要多少錢?老桶飯這時想起小米粒是不識字的,看不懂紅布條,其實紅布條上的字他也大半不認識,但他還是看得懂紅布條。紅布條的意思說自助餐每人68元,兒童38元。老桶飯說一頓飯68元,我半個月也沒吃這么多!小米粒看到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女孩裝了一盤五顏六色的食物(他真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面帶微笑地向座位走去,他的口水再也控制不住,叭嗒一聲掉了下來。老桶飯說我一天吃飯都不敢超過5塊錢,68塊的飯哪里咽得下?小米粒又看到那個小女孩了,她又裝了一盤燒烤的肉串,嘴里在哼唱著什么。小米粒好像聞到了肉串發出的香味,肚子里的腸子不停地蠕動著,他的口水忍不住又流了出來。老桶飯說走啊,跟我回去。老桶飯拉起小米粒往回走,小米粒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著,他又看到那個小女孩了,可是這回他看不到她盤子里裝了多少食物,他感覺到自己的咽喉在發癢,口水像泄漏的水一樣又流了出來。那么多吃的,想吃多少就拿多少,那是夢里才會有的好事啊,可它就出現在現實里了,小米粒親眼看到了,只要一想起那擺滿桌子的食物,他的口水就忍不住要流出來。
小米粒把吃了兩口的飯團放進飯盆里,往肚子里咽著口水。他走到工棚房外面的空地上,對著工地盡頭的城市張望,他看到一片房子閃閃發光,現在他對城市有了一個具體的認識,就是寬敞明亮的餐廳里,精美的食物應有盡有,那就是令人向往的城市。可是他只能站在城市的邊緣,望著城市發呆。
小米粒說,我想到里面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小米粒在心里說。
那天小米粒被老桶飯拉著往回走,他的脖子一直沒有扭過來,他的魂好像就丟在了那童話般神奇的餐廳里。那天小米粒對老桶飯說,我想到里面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老桶飯說,你吃屎吧。小米粒心里想,我才不吃屎,我要到那里面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時候他想,要是他能到那里面吃一頓,就是把他關起來他也愿意,對了,最好就把他關在那里面,他想吃就吃,吃飽了就睡,睡夠了再吃。他想,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小米粒抽身跑進工棚房里,拿起了那個飯團,飛快地咬了一口,燙手似的放了下來。他不敢再看這個飯團了,生怕自己一口把它吞了。跟那大酒店里的食物相比,它顯得那么丑陋,卻依舊散發著一種難于抵抗的誘惑,他的肚子太不爭氣了。小米粒跑到工棚房外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一天,小米粒也像現在這樣坐在地上,他看到那條土路上開來一輛白色的小車,開得很慢,車身閃閃發光。在那條土路上,他看慣的是轟轟作響的大卡車,小車很少很少的。那小車越開越慢,就停了下來。小米粒看到車上走下來一個打手機的男人,那是個挺著大肚子的男人,手上拿著一把很小的手機,嘴里大聲地說著話,另一只手很沖動地比劃著什么。小米粒站起來了,他看到車窗搖下來了,車里坐著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小女孩。他一下想了起來,這小女孩就是他看到的那個在大酒店餐廳的小女孩,哦,就是她,長得那么漂亮,穿得像是小公主一樣。小米粒很想跟她說一句話,可是他的嘴巴張不開,像是被線縫住了,他想說的話就在肚子里竄來竄去。那個男人收起手機,鉆進了車里,小車開動了,小米粒看到那小女孩的臉晃了一下,就不見了。小車卷起一股塵土向前面跑去。哎!小米粒揮起手喊了一聲,他就追了上去,他咬著牙跑得很快,可是再快也快不過汽車的輪子,小車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小米粒停了下來,大口地喘著氣,過了許久才緩緩地轉過身子,低頭喪氣的,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工棚房。
現在的土路上空空蕩蕩,這幾天也沒有大卡車在上面跑了。小米粒想起有一天,有輛大卡車停在路上,那個大胡子司機跳下車,對著車輪小便,他轉身準備爬上車的時候,看到了小米粒,就對小米粒咧嘴笑了一笑,招手讓他過去。小米粒就走了過去,大胡子司機說小朋友,你也住在工地啊?幾歲了?6歲還是7歲了?有沒有念書呢?小米粒點點頭,又搖搖頭,大胡子司機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糖果,塞到他手里,轉身爬上了高高的汽車。現在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就像老家土樓后面的那條路,懶洋洋地躺在那里,曬著太陽,顯得那么寂寞。小米粒身子像一攤泥,慢慢就散開了,收不攏地躺在地上。
太陽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米粒仰望著天空,天空那么高,那么藍。小米粒眨著眼睛,他又看到了大酒店那寬敞明亮的餐廳,桌上擺滿食物,他的口水一下就流了出來。那么多吃的東西,想吃多少就拿多少,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有一天,小米粒壯著膽子對老桶飯說,我想到那里面吃。這句話他不知在心里說過多少遍了,我想到那里面吃,他說得很小聲。老桶飯瞇瞇的眼睛裂開一縫,愛理不理地看了小米粒一眼。小米粒說,我想到那里面吃。老桶飯說,干你佬的,老板都三個月不發工資了,你想吃什么?吃屎差不多。小米粒心里很難過,但他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到那里面吃一次,只要一次他就心滿意足了。有時候他啃著又冷又硬的飯團,想象飯團變成了香噴噴的肉串,心里就覺得好受一些。
小米粒從地上爬起來,走進工棚房里。他的肚子實在受不了了,他的手一下抓起那個飯團,就送到嘴邊咬了一口,不小心這一口咬得太大口了,飯團還只剩下手指頭那么一點大,他干脆把它全塞進了嘴里,那小小的飯團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海里,消失了,沒有了。小米粒咽了口水,他知道現在飯團吃完了,再也沒有什么吃的了,要等太陽下山后,才會有人回來做晚飯。他不知道現在到那會兒還要多長時間,反正每天都是要挨餓的,餓得眼冒金星,連走路都走不穩了,可是做晚飯的人總是遲遲不回來。有一次小米粒餓得摔倒在地上,嘴里咬了一根草,咀嚼著草吞進了肚子里。還有一次,那只叫做小地瓜的小老鼠從他腳邊跑過去,撞得他踉踉蹌蹌的,扶住了門柱才站穩,那次收獲是最大的,他發現了小地瓜丟下的一截地瓜,兩眼放光,一下抓到嘴里一口兩口就完了。
要是我能到那里面吃一次就好了,小米粒想。那么多的東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是我什么時候才能到那里面吃一次呢?小米粒想。小米粒每天都在想,可是他再也不敢對老桶飯說了,老桶飯每天黑著臉,端著一碗飯,就像拉屎一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扒著飯,一聲也不哼。小米粒只能把自己的念頭埋在心里,在心里對自己說。
小米粒從工棚房走了出來,他看到天空一片紅彤彤的,太陽在塔吊后面緩緩地滾動,一點一點地往下掉。有一股風從城市那邊往工地上吹來,揚起了幾只白色黑色的塑料袋子,像小氣球一樣飄飄蕩蕩。太陽就要落山了,做飯的人就要回來了。小米粒不由踮起腳尖張望著,土路上有人騎著摩托車跑過,還有一輛老卡車像烏龜一樣爬行,再也沒有別的人影了。小米粒想起那個做飯的小鴨,他不知道大人怎么也有這么奇怪的名字,還有一個叫老豬,他們每天總是罵罵咧咧的,時不時唱幾句小米粒聽不懂的山歌。那個老豬喜歡把手伸進小米粒的褲襠里,摸著他的小雞雞問,小米粒今年幾歲了?他每次都這么問,小米粒早就聽煩了,根本就不想回答他。老豬說你爸說你9歲,我看你最多6歲。小米粒一扭身說,我9歲。他不愿意被人家平白無故說小了三歲,他知道自己真的是9歲了。有一次小米粒想,過年我就10歲了,我10歲的時候也許就能到那大酒店里面吃一次了。這樣想著,小米粒就希望時間過得快一些,讓他早一點10歲。
那兩個做飯的人還沒回來,小米粒望得脖子都酸了,他聽到肚子里一陣陣叫聲。太陽落下山了,天空變成灰蒙蒙的一片,吹來的風顏色有些發黑了。小米粒突然全身哆嗦了一下,不是冷,而是餓了,他感覺到肚子里空空的,像是被清掃干凈的倉庫,什么也沒有。小米粒想起大酒店那寬敞明亮的餐廳,桌上擺滿各式各樣的食物,都是他叫不上名字的,都是好吃的,他的口水長長地流了出來。
我什么時候才能到那里面吃一次呢?小米粒想。
那只小老鼠鼠頭鼠腦地跑了過來,從小米粒腳邊擦過,可是只是這么輕輕一擦,小米粒卻像是被狠狠撞擊了一下,全身搖搖晃晃,頭重腳輕,就像一張紙一樣飄了幾下,飄到了地上。
小米粒咬著牙,可是全身軟綿綿的,怎么也攢不到一兩力氣,他就放棄了爬起來的念頭,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這時的天空變黑了,只有幾顆星星眨著眼。他想,他們怎么還不回來做飯呢?他一下又想到了那寬敞明亮的餐廳,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只腳踢了小米粒兩下,說起來,快起來!小米粒睜開眼睛,看到老桶飯對他俯下臉來。老桶飯說快起來,我帶你到那邊吃飯。小米粒眼睛閃了一下,從地上一躍而起,驚喜地說,真的嗎?真的嗎?他想這肯定是在做夢,他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感覺到一陣疼痛,他想這不是在做夢。老桶飯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說走吧。小米粒從沒聽老爸說話這么輕聲細語的,他抬起頭看了看老桶飯,發現他眼睛一直眨著,好像里面掉進了沙子。小米粒還看到了許多大人,一個個沉著臉,大家像是約好似的,三三兩兩往工地盡頭的城市方向走去。小米粒想,這不是在做夢。老桶飯粗大的手扶住他的肩膀,像一塊鐵硌著他,使他感到了一種重量和溫暖,他好幾次悄悄抬起頭來,看著老桶飯瘦削的側面,欣喜地想,老爸真是要帶我到那大酒店吃一次了。他心里暖乎乎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多好啊,我就要到那里面吃一次了!
走在前面的兩個大人突然停住了,那個大個的回頭問那小個的,真的要到那吃飯?小個說,不吃白不吃,老板把用餐券抵作工資了,你不吃,它也不能變做鈔票。大個結結巴巴地說,聽說那頓飯要六十多塊錢啊?
小米粒越走越快,一會兒就走在了老桶飯前面。在等待大人回來做飯時,他餓得不行了,可是現在他感覺到全身都是力氣,他想早點走到那餐廳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走著走著,小米粒小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叫喊,晚風從他耳朵兩邊呼呼地掠過。突然他覺得自己這樣調皮,要是老爸突然反悔不帶他去了怎么辦?他感到了害怕,連忙停了下來,回頭向老桶飯走去。
小米粒一手拉住了老桶飯的手,說老爸,你真要帶我去吃?
老桶飯說,嗯。
小米粒說,老爸,你是不是發財了?
老桶飯說,發個屁,老板說沒錢給我們發工資,就發用餐券,叫我們到大酒店吃飯。
小米粒說,好啊,好啊。
小米粒興奮得全身一陣哆嗦,他想,到大酒店吃飯,這么幸福的事情就要開始了啊。他又跑了起來,他想,我就要到那里面吃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一下一下地跳著,真想一下就跳到那寬敞明亮的餐廳里。
遠遠看見了那金碧輝煌的大酒店,像宮殿一樣閃閃發亮。那就是小米粒朝思暮想的地方,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你愛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米粒感覺到心里怦怦直跳,這真是太令人激動的事情了,他全身開始在發抖。老桶飯走了上來,推搡了他一下,說到了,還不走?小米粒不是不走,而是突然間他有些惶恐了,因為這么幸福的事情就要發生在他身上,他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
小米粒扯著老桶飯的衣角,跟一群大人走到了大酒店門口。這時,一個西裝領帶的年輕人攔住了他們,彬彬有禮地說,我是餐廳經理,請問你們是胡老板工地上的民工嗎?幾個大人掏出一小疊彩色紙片給那西裝看,那個小鴨說,胡老板叫我們到這吃自助餐的。西裝說,這我知道,胡老板跟我商量過這事,我們酒店裝修欠胡老板一筆錢,是他同意用用餐券抵賬的。西裝回頭看了看餐廳,說你們再等一會兒吧,我們里面還有幾個客人,我怕你們進去后把他們嚇跑了。大人們就沉默下來,有人蹲在地上,有人開始點煙。小鴨說也好,等會兒,等得更餓了,可以多吃點。
小米粒明白事情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并不是取消了吃飯,而是需要稍候片刻。他的眼光緊緊盯著玻璃里面的餐廳,口水流到了嘴邊,他用手把口水擦干凈。他急急地呼吸了幾下,心想在外面等一會兒也好,如果更餓了,就可以吃得更多,反正今天晚上這一頓是跑不掉的,等下到了里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米粒看到餐廳里最后兩個客人站起身往外走,不由張大了嘴。他又看到那西裝向大家招了招手,只感覺腦子里嗡的一聲,雙腳軟綿綿的都抬不動了,是老桶飯和幾個大人挾裹著他往里面走的。
一切就像在夢里一樣。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食物就擺在桌上,冒著熱氣,散發著香味……
小米粒裝滿一盤的東西,一邊走一邊吃,往往還沒走到座位就吃完了,于是又回頭裝滿一盤。不一會兒,他已經吃完了一盤海蠣肉絲炒面、二十個東北水餃、十八根廈門春卷、三只泉州肉棕、一把羊肉串、五屜小籠包、七個炸雞腿、六只雞蛋糕、四塊牛排,還吃了兩碗姜母鴨、三碗大腸煮芡實和一碗當歸排骨,還喝了一杯可口可樂、一杯蘋果汁和兩杯橙汁汽水。他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從來沒有。他感覺肚子像一個神奇的漏斗,什么東西往里面裝,一下子就不見了,他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和幸福。滿桌子好吃的東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想不出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這時小米粒聽到幾個大人邊吃邊發出了哽咽聲,一個大人拼命地吞咽著炒面,流著眼淚說,本來我一天就吃5塊錢,現在一頓就吃68塊,我我我我這是造孽啊!一個大人說,老婆等著我寄錢回去治病,我卻在這里吃。一個大人推開面前吃完的盤子,哭出了聲音,說我吃不下了,我我我我……一個大人說,吃吧吃吧,反正都是68塊,吃死了也不用再交錢。
小米粒不明白這些大人們,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由你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們怎么還這么痛苦呢?還像小孩子一樣哭泣,這多丟人啊。小米粒看到老桶飯埋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吞著,脖子撐得很粗,兩只眼睛卻掛著淚花,一閃一閃。
小米粒說,爸,有這么多好吃的,你還不高興嗎?
老桶飯抹了一把眼淚,說吃吧,吃吧。
小米粒快活地應了一聲,又端起盤子奔向擺滿水果的那邊桌子。
一切就像在夢里一樣。小米粒吃飽了,他摸著自己滾圓的肚子,知道這不是在做夢,這是在現實里,這是他長到9歲吃得最好最幸福的一次晚餐。
大人們也都吃飽了。大家走出了大酒店,往工地上走去。這邊是燈光燦爛的街道,那邊就是黑暗的工地。大家都默不作聲地走著,突然有人就借著酒氣大聲唱起了歌,唱了兩聲,歌聲變成了哭聲,許多大人跟著哭了。哭聲混合著晚風,在黑暗的工地上飄蕩,傳得好遠好玩。
小米粒真不明白這些大人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為什么哭了?為什么要哭呢?他用一只手摸了摸肚子,心里想,世界上真是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啊。
老桶飯拉著小米粒走著,他問小米粒,晚上吃得高興嗎?
小米粒說,高興,高興。
老桶飯嘆了一聲,沒說什么。
小米粒說,老爸,我今天真高興。小米粒說著,感覺到呼吸不暢,腳步就慢了下來。老桶飯的大手松開了他的小手,繼續往前走著,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回頭看到小米粒落在了后面,像是喝醉酒一樣地搖晃著身子。
小米粒,你怎么啦?小米粒!老桶飯叫了一聲,只見小米粒像一只酒瓶子一樣,嘭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