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紀念長征勝利70周年并祭奠血灑湘江的紅三十四師五千多閩西將士
整整十年,幾乎每隔一年的清明,我都會陪同韓偉將軍之子韓京京一起去閩西掃墓。七十年前,韓偉將軍率領著他的隊伍離開了閩西,一去就是將近六十年,直到十年前,韓京京把父親的骨灰安放到閩西,將軍才算回到了夢魂縈繞的紅土地。
韓偉,湖北黃陂人。在閩籍將軍譜上沒有他的名字,但在閩西革命歷史紀念館里,在那些閃耀的將星中,卻有一張韓偉將軍的照片,這張照片背后,有一段數千名閩西子弟血染湘江的悲壯故事。
1929年,毛澤東率紅四軍入閩后,讓自己的警衛排長,葉挺“鐵軍”里出來的韓偉下部隊當了指揮員?!叭螨垘r城”,韓偉率部攻打小池圩,一顆子彈擊中他的頭部,韓偉當場就倒下了。那是一次失利的戰斗,戰士們第二天才找到他的“遺體”,發現他還能喘氣,急忙把他送進紅軍醫院。傅連暲驚訝地發現在韓偉左耳前打進去的子彈在他的右耳鼓膜處卻奇跡般地拐彎向上,經過鼻竇從右眼球底部穿出去了,不管再朝哪偏分毫都會送命。韓偉大難不死,從此落下了“韓老虎”的綽號。
韓偉后來成了赫赫有名的“擴紅團長”,說不清那兩年究竟有多少人被他“擴”進了紅軍,僅在建國后授銜的閩西籍將軍中,就有張云龍、盧仁燦、丁甘如、張力雄、吳岱、黃鵠顯等十幾位是經他之手參加紅軍的。上杭才溪鄉革命紀念館里,有一件珍貴的館藏文物,那是一張當年韓偉將軍為“擴紅”給部下開出的路條。
將軍晚年曾不止一次感慨地說,要是沒有湘江之戰,要是他的紅三十四師能走完長征,“將軍縣”就不會只出在湖北。
1992年初春,韓偉將軍重病之際,有關方面召回了老將軍在海外任職的兒子韓京京和在瑞典攻讀博士的兒媳張微微。彌留之際的老將軍留下遺囑:死后要把骨灰放到閩西去。他們一時有些震驚,父親過去從未提起這件事情。他們后來明白了父親的心思。生前,父親不忍再踏上閩西的土地,但在死后,卻希望能永遠陪伴那數千名血染湘江之側的英魂。
韓偉將軍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父親的骨灰盒,登上了飛機。那是一次讓他們心靈震撼的經歷,走進閩西這塊紅土地,讓他們重新讀懂了父親。
紅三十四師是1934年10月18日踏上長征之途的。
據后來的統計,長征隊伍里曾經有兩萬多名閩西兒女,他們分布于中央紅軍的各個部隊。而韓偉所在的紅三十四師是由原閩西地方紅軍整編而成的一支紅軍主力部隊,全師5千余人,幾乎清一色閩西子弟(也包括寧化、清流、明溪等縣)的子弟。其中光永定一縣入伍的戰士即有兩千之多。
這是一支英勇善戰的部隊,在歷次反圍剿作戰中屢建戰功。
長征開始的時候,走在他們前面的部隊依次是紅一軍團、紅三軍團、紅八軍團、紅九軍團、中央“紅星縱隊”和紅五軍團的第十七師、十八師。
眾所周知,從第四次反“圍剿”開始,毛澤東就失去了紅軍的領導權。此時的最高統帥是博古、周恩來、李德組成的“最高三人團”,而實際上又是李德這個不了解中國國情的洋人在指揮一切。長征一開始,他的優柔寡斷就使戰機一誤再誤。當帶著大量輜重物品的部隊和中央機關突破了蔣介石設下的三道封鎖線,好不容易走到湘江之側這塊被稱作“鐵三角”的地域時,蔣介石統轄的30多萬軍隊實際上已完成了對西進紅軍的包圍。
蔣介石決心在湘江一線“全殲西竄共匪”。
大戰前夕,劉伯承會同軍團長董振堂緊急召見了34師師長陳樹湘、政委程翠林,100團團長韓偉和政委侯中輝等團以上干部。劉伯承向他們通報了嚴峻的敵情,接著,董振堂拿出一份軍委的電報向他們宣布了任務:堅決阻擊尾追之敵,掩護紅八軍團通過蘇江、泡江,爾后為全軍后衛,萬一被敵截斷,返回湘南發展游擊戰爭。
兩位首長鄭重地把一部電臺連同報務員交給了他們。作為身經百戰的指揮員,他們知道這個命令意味著什么。紅三十四師面對的不是張飛在當陽橋或趙子龍在長坂坡那樣的追兵。他們面對的是蔣介石嫡系周渾元部的四個美械裝備師,將近6萬敵軍的猛烈進攻,左右兩翼還有隨時可能猛撲過來的桂軍和湘軍。
分手的時候,劉伯承和董振堂兩位軍團首長緊緊地抓住他們的手,握了又握。他們都曾經歷過生離死別,但是,像這樣沉重的告別,即使對他們來說也顯得特別悲壯,他們都預感到將來的結局。
韓偉將軍在晚年曾憶及這次分手:“我們在相互握手時心情都很沉重,有著不祥之兆。我和陳樹湘等四人就我命大活了下來,陳樹湘、程翠林,侯中輝都戰死在湘江邊上,一年后,董振堂軍團長率部西征,戰死于高臺……”
11月27日,林彪指揮的紅一軍團的先頭部隊于是日晚渡過湘江,在激戰中控制住界首至腳山鋪間的渡江點。但整個長征的隊伍前后相距七八十公里,幾萬人馬又帶著過多的輜重擁擠在山區的羊腸小道上,這種大搬家式的行軍較之敵人的圍追堵截實在是太過遲緩了。
蔣介石親臨南昌督戰,“追剿”的敵軍把包圍圈越收越緊。
11月28日,敵“追剿軍”第一路部隊向紅一軍團堅守的腳山鋪地區發動了空前猛烈的進攻。次日,敵“追剿軍”第三路周渾元部的四個師也向紅三十四師的陣地猛撲過來。
戰斗空前激烈。蔣介石動用飛機向紅軍的各個陣地狂轟濫炸。僅在第一天,紅三十四師就打退了敵人的七次進攻。
黃昏,激戰了一天的陣地突然安靜下來。
韓偉從這出奇的安靜中嗅出了不祥,他在陣地上四處察看。果然,夜幕降臨的時候,敵人又集結了大量兵力向紅三十四師的陣地發起了全線進攻。猛烈的炮火和一顆顆照明彈把陣地映得如同白晝,山上的樹木被炮火燒灼得只剩下枯焦的樹干。守在前沿陣地上的二營打得尤為殘酷。彈藥打光了就用刺刀、槍托與沖上來的敵軍廝殺,始終沒從陣地上后退半步。從龍巖入伍的一營的詹連長,被炮彈橫飛的彈片炸斷了腸子,可他把腸子塞進腹腔,仍然指揮全連繼續戰斗。
午夜,敵人暫時停止了進攻。紅三十四師接到了中央軍委的急電,命令他們迅速擺脫敵人,接替紅十八團防務,在主力紅軍過湘江后轉為運動防御,跟上全軍主力。并命令他們從接到這封電報起,直接歸中央軍委指揮,一小時報告一次情況。
軍令如山。天亮后,陳樹湘和韓偉等組織部隊進行了反沖鋒。
隨著嘹亮的軍號,戰士們躍出陣地向山腳下的敵軍陣地沖擊。在敵人密集的火力下,這種沖鋒有時近乎悲壯的自殺。但這猛烈的突襲還是奏效了,敵人一線的部隊開始向后潰退。紅三十四師的官兵們不敢戀戰,急忙撤出兵力,越過灌江便橋向紅三軍團六師十八團的防御地帶行進。
當紅三十四師冒著敵機的轟炸翻越了海拔上千米的觀音山時,官兵們全都痛苦地垂下了頭。十八團陣地已是一片死寂。援兵未到,18團官兵已經全部壯烈犧牲。山下的公路上黃塵滾滾,桂軍正大踏步東進,即將與從東面向西進攻的湘軍匯合。南面的周渾元部隊迅速調整了部署,重新向紅三十四師合圍過來。
紅三十四師已被敵軍完全包圍。
12月1日10時。中央軍委電示紅三十四師,黨中央和中央紅軍主力已于凌晨全部勝利渡江,突破了湘江防線,“34師已完成掩護任務,應迅速經界首或界首以南過湘水歸還主力?!?/p>
中央軍委顯然不了解紅三十四師的險惡處境,追趕主力顯然是不可能了,與中央軍委的聯絡也因電臺被打壞而中斷。陳樹湘與韓偉商量,決定順原路返回湘南打游擊,經過連日苦戰,紅三十四師已從出發時的數千人銳減到不足千人。政委程翠林等一批指揮員犧牲。彈藥、糧食也已告罄。而此時在他們周圍,未能消滅紅軍主力的國民黨各路追剿大軍像爭搶獵物的群狼,正從四面向紅三十四師猛撲過來。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廝殺。紅三十四師猶如困獸,在湘桂交界的崇山峻林中艱難地奔突著。
12月4日晚間,這已是主力紅軍渡過湘江四天之后了。陳樹湘與韓偉把部隊帶到了觀音山半腰的一個小村莊。疲憊已極的戰士一看到村莊,竟條件反射般地雙腿一軟就倒下了。陳樹湘決定讓部隊進行短暫休整。
午夜,一陣山風把幾聲鳥叫送進了韓偉的耳朵。韓偉不忍心叫醒周圍酣睡的戰士,獨自提槍起來察看。在一片樹林邊上,他聽見了廣西口音的對話,立即斷定這是敵人,因為紅三十四師沒有一個廣西人。他立即舉槍射擊,一個敵人應聲慘叫起來。槍聲驚動了山下的敵人。天亮時,敵人已經把紅三十四師團團包圍。
陳樹湘一改往日凡事和韓偉商量的語氣,命令韓偉率一〇〇團、一〇二團突圍,由他率領一〇一團掩護。韓偉理解陳樹湘的一片苦心,他是想把生的希望留給自己。韓偉堅決不從,陳樹湘拗不過韓偉,只得由他和王光道參謀長率部突圍。韓偉率一〇〇團掩護。分手的時候,戰友們緊緊地握手、擁抱。這支主要由閩西子弟兵組成的部隊里,許多戰士是同鄉、親戚,甚至兄弟,他們知道眼前的處境,不管突圍還是掩護,都是兇多吉少。
這其實是一次悲壯的永別。
為了掩護陳樹湘師長率部突圍,韓偉帶領一〇〇團僅存的200多名戰士與敵人進行了一天的惡戰。不幸的是,陳樹湘師長沒能突出敵軍的重圍。幾天后,身負重傷的陳樹湘師長不幸被俘,在敵人押送途中,躺在擔架上的陳樹湘師長撕開了腹部傷口,鉸斷腸子自殺犧牲。
此起彼伏的槍聲還在崇山峻嶺間回蕩。那些負傷、掉隊和被打散的紅三十四師的戰士們,不僅要面對數萬名國民黨正規軍,還要面對那些極度兇殘的反動民團。他們殺死每一個活著的紅軍戰士,有時就為了得到一根牛皮腰帶或一個搪瓷茶缸。許多年以后,軍旅作家喬良在這一帶采訪時,聽到這些慘不忍睹的往事還悲憤難咽。他把這些絕對真實的素材寫進了他的小說《靈旗》。電影導演吳子牛根據這篇小說拍攝了電影《大磨坊》——這是我所見到的最忠實于我們那段歷史的影片。
在很長的一段歲月里,人們似乎很少提及湘江之戰慘重的失敗。也很少有人知道曾經有一個紅三十四師,整整五千多閩西子弟鑄就了他的鐵血軍魂。他們全都躺在了遠離故鄉的土地,他們的血肉之軀融入了青山。湘江之戰許多年后,人們在當地收拾遺骨建起了十幾座紅軍墓。那都是沒有名字的紅軍墓。
1984年的清明,不知是不是巧合,一位西方人在這一天開始了他尋訪長征的旅程。這就是著名的美國作家、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他后來寫出了那部震撼了世界的著作《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索爾茲伯里把長征看作是考驗中國紅軍男女意志、勇氣和力量的偉大史詩。是一曲人類求生存的凱歌。在他之前,在公開的史料中,湘江之戰幾乎是一片空白,而紅三十四師的全軍覆沒又是這片空白中一個難解的謎團,索爾茲伯里在中國人的前面走進了這片空白,但他仍然留下了沒有解開的謎團。
他反復地提到了全軍覆沒的紅三十四師,他試圖尋找紅三十四師的幸存者,揭開這場大戰的最后謎團。他的書中有一段以第三者的回憶記敘了這段悲壯的史實:“當八軍團向前挺進時可以聽到背后三十四師在守衛水街,前面也傳來主力部隊渡江時戰斗的槍聲。幾個小時之后,八軍團又聽到水街方向傳來激烈的槍炮聲。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聽到三十四師的戰斗聲音了。這個師在這場戰斗中被消滅,只剩下師長及幾個散兵?!彼鳡柶澆镌谶@一段描述中,把“剩下”的那位師長誤認為是后來犧牲在皖南的新四軍副參謀長周子昆,這顯然又犯了一個錯誤。這位可敬的美國作家由此認為,紅三十四師已經沒有一個生還者,但他畢竟第一個把紅三十四師全軍覆沒的真相公諸于世,打破了歷史將近半個世紀的沉默。
一位中國作家多年來也在苦苦尋找紅三十四師的幸存者。他就是因《誰是最可愛的人》那篇著名戰地特寫而成名的作家魏巍。為了撰寫他那部描繪長征的小說《地球上的紅飄帶》,他叩開了韓偉將軍的家門。
最初迎接他的是沉默。年邁的將軍不愿談及往事,魏巍看出了將軍眉宇間的沉重。憑經驗他就能斷定這證明他找對了人。在徐向前元帥的書房里,他也遇到過這樣的沉重。幾經沉吟,元帥后來還是向他講述了西路軍的往事。
魏巍以足夠的耐心等待著。他的虔誠和懇切終于打動了韓偉將軍。韓偉將軍幾欲開口,但難以抑制的悲痛使他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來。第一次采訪,老將軍掩面而去。多少年了,將軍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出湘江之側的那場血戰,回憶起那許許多多倒下的戰友……
韓偉將軍清楚地記得和陳樹湘師長分手的那個血色清晨。
那一天有太陽,一輪被尖利山峰挑破的朝陽,一升起就如濺開的血球,在天際彌漫開一片猩紅,激烈的槍炮聲就在那一刻猛烈地炸響了。
韓偉目送陳樹湘師長率部進了密林,轉身便集合起自己的部隊。他的一〇〇團這時僅剩一百多人了。這一百多人他差不多都能叫出名字,這都是他親手從閩西帶出的戰士啊。韓偉把戰士們重新編成三個連,分散在山嶺上。為了掩護突圍的部隊,他們在這片險峻的大山中頑強堅持到了黃昏。最后,越打越多的敵人把他們壓到山尖,前面是蜂擁而上的敵人,身后,是深不可測的萬丈懸崖。打完了最后一顆子彈,韓偉縱身跳下了山崖。
夜幕降臨時,隨著最后幾聲槍響,山林徹底沉寂了。
幾天后,韓偉在山崖下的草叢中蘇醒過來。他忍著渾身劇痛爬出草叢,看見了一堆堆的尸體,那都是已經犧牲的戰友,許多戰士還保留著最后搏斗的姿勢。
他認出了熟悉的戰士。陳良西,他的警衛員,龍巖東肖人;李金明,一連二班長,永定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名姓廖的戰士臉上,他清楚地記得,這個戰士結婚才三天就跟著他走進了紅軍的隊伍。
韓偉默默低頭,向死難的戰友們長久地默哀。寒冷的山風搖撼密林,發出哀樂般的呼嘯。至此,紅三十四師的5000多名官兵除個別失散,全部戰死于湘江之側。
“追剿軍”在清點戰俘時幾乎沒有發現紅三十四師的官兵。
索爾茲伯里滿懷激情地在他那部驚世之作的第九章寫下了這樣一段結束語:“三十四師被消滅時發出的最后幾陣震顫的槍聲和紅軍輜重大隊沿途百里丟盔棄甲的慘狀,就已經宣布了李德、博古統治的結束?!?/p>
——這是極其高昂的代價換來的偉大轉折,其中就有紅三十四師的五千多名壯士血染湘江的代價。
犧牲的壯士幾乎是清一色的閩西子弟,五千多壯士同一故鄉。
讓韓偉將軍死不瞑目的是,這五千余位血灑湘江之側的閩西子弟,絕大多數沒有被評為烈士。
建國之初,評定烈士的條例中有一個規定,在戰爭中犧牲的紅軍烈士至少要有兩個團以上干部的證明,紅三十四師團級以上干部僅余韓偉一人,紅軍戰士親屬大都說不清他們的親人所在的部隊,更說不清首長的名字。就因為這個不近情理的規定,讓多少烈士的親人們只能抱憾終生。將軍晚年為一位又一位能說出自己所在部隊番號,知道他名字的失散紅軍戰士寫過證明。這些失散紅軍戰士都已是古稀之上的老人,全部生活在鄉間,而他們討要一紙證明,往往并不只是希望得到一些微薄的補助,更多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的手里至今還保存著幾份將軍寫給他們的證明信。
去年,八一電影制片廠約我以韓偉將軍和他率領的閩西壯士為素材寫一個電影劇本,我至今無從寫起,對于這樣悲壯的全軍覆沒,無論是我還是觀眾,恐怕都是難以承受的歷史之重。
前年秋天,為了拍攝紀錄片《毛澤東·1929》,我在長汀的一個小山村里,無意中遇到紅三十四師的一位老兵,他在部隊被打散后獨自渡過湘江,一直追到貴州也沒趕上隊伍,后來,只好一路乞討打工回到了家鄉。他喃喃地向我說出了陳樹湘和韓偉的名字。
這位已經93歲的老人,大概是紅三十四師最后一位老兵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兩千多年前的歌哭也是為血染湘江之側的閩西子弟而寫下的啊。年復一年,故鄉的親人都會焚香為他們祭奠。
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