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這天近午,靠山村村長蔣銀八正在補墻,本村羊腸村民組組長牛馬虎氣喘吁吁爬上山腰來傳達了一個口頭通知,蔣銀八不得不把做得一半的活兒停了下來。
蔣銀八就兩間土墻房,去年為幺兒說親,女方爹爹先來摸家底,覺得村長家囤籮里的包谷看樣子可以接上秋收,就點了點頭,唯獨提了一個要求,姑娘過來后必須和姑爺住在墻縫裂得還不算大的那一間屋。蔣銀八兩口子滿口應允。山前山后,哪一家沒在哼哼女多兒子少,其實呢,媳婦最最難找,換了蔣銀八不是村長,這門親事遠不會如此順當。
蔣銀八當村長,每月到財政所領二十五塊錢,按王鄉長說的,這也是領工資。蔣銀八清楚王鄉長是在他們頭上戴一頂高帽子,好叫他們把村里一系列事情正兒八經當成工作來干。二十五塊錢,還不夠鄉干部下村來吃幾頓包谷飯酸菜湯。幸好靠山村隔鄉政府不是很近。汽車走三十多里才到隔壁箐邊村地面,靠山村隔下車地方最近的是羊腸村民組,也得走半個早上工夫才到,如果到蔣銀八家,還得爬半個早上山路。除非事情特別,比如換屆選舉被下放到靠山村來選,否則鄉干部一般不到靠山村來;什么事情非要通知到支書和村長不可,就坐車到箐邊村,讓箐邊村的人去找靠山村羊腸村民組長牛馬虎,由牛馬虎去傳達。牛馬虎是下級,用不著待飯,這就等于鄉干部同志們為蔣銀八節省了糧食。雖說山坡上的土地瘦得屙屎不生蛆,可蔣銀八的工資累積起來,也還可以背回來幾袋尿素,包谷長得再不好也看得叫人眼紅。一村之長,走到村里哪戶人家,時候碰巧,那是撈得上頓把飯吃的,噫,一年省幾頓飯也是不可小看。所以,偵察家底的親家翁才會在青黃不接之際看見蔣銀八囤籮里還有幾顆包谷。
六月間大雨傾盆,要不是半夜里趕緊用四根木棍撐住,蔣銀八兩口子這間屋裂出巴掌寬口子的山墻就倒轟隆了。眼看就快過年,北風吹得鬼叫,墻縫里總塞著包谷葉也有失村長人家體面,臘月十九這天,蔣銀八就拌了灰漿,掏掉包谷葉來補墻。剛補得一半,牛馬虎就來傳達精神。
蔣銀八說:這是大事,馬虎你先去知會張支書一聲,我忙完這一小陣就來跟他商量。
牛馬虎抬頭看了看山頂上張文書家,舔一舔干燥的嘴皮,說,叫我再爬坡老頂也行,只是村長,肚皮餓了,腳有點軟……
蔣銀八心說敲七敲八,中午飯敲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還沒吃呢。他權衡一下,看來也只好把活兒丟一丟了。
那好,你回家晚飯去吧。蔣銀八放下舀灰漿的破土碗說。
洗洗手蔣銀八就去張支書家。老婆說你不吃飯嗎,蔣銀八說說不定撞得著支書家正吃呢——關鍵是這事讓人顧不得吃飯嘛。
運氣差了一點點,爬上坡頂,撞上支書老伴正在涮碗。蔣銀八開口不好說自己還沒吃過,只和張支書說起大事來。
蔣銀八說道:到箐邊村結算農業稅的財政干部叫牛馬虎來通知,說焦專員午后到我們村檢查廉政建設……
張支書問:哪個焦專員?
蔣銀八說:想必就是地區那一個。
張支書本來靠著床擋欄咂葉子煙,這時一下坐正身來:媽呀,真是專員要來?廉政建設從來不是歸鄉紀委檢查的嗎,怎么今年由專員親自檢查?
蔣銀八道:這說明廉政建設越來越重要了。
張支書吊起眼角:銀八,你琢磨一下,我們問題大是不大?
蔣銀八揪了下巴:我琢磨……唉,我琢磨了琢磨,怕只怕腰巖丁二拐……
張支書:丁二拐?
蔣銀八目光躲藏:丁二拐……
七不擔心八不擔心,你怎么會擔心丁二拐!張支書胸有成竹地責怪道,丁二拐去年不是得了一床救濟棉被的嘛,今年如果又會有誰說我們不是,也不會是他丁二拐。
蔣銀八只好說道:丁二拐那床棉被我沒有給他,想留給……留給……張支書你知道,蔣銀八說,我幺兒媳婦快生了嘛。
張支書倒吸一口冷氣:霸占誰的不好!銀八啊,那丁二拐想要一床棉被找我們吵了兩三年,被你霸占了,他不找你拼命?
蔣銀八嘆了口氣,我還不是擔心兒媳坐月子,連被子都沒一床好的嘛。
蔣銀八伸手討來張支書手里煙桿,悶頭咂了兩口,頗有脊背發涼的感覺:還怕他丁二拐沒三天兩頭問我追討被子么!
丁支書忙問,那你怎么么辦的!
蔣銀八道:我只好說一說假話,說那一批救濟恰巧就落了一床被子在縣民政局,二拐你放心,我們縣鄉村三級正在緊鑼密鼓的追查之中。只盼拖過一年,新一批救濟來到,和你商量商量,重新批一床給他……
張支書聽了吐出一口大氣:這不是險些誤了大事!銀八呀,看來我兩個早些時候就該通一通氣,像這樣的事,你看!唉,也慶幸現在商量還來得及!砍了樹樁免得老鴰叫,這樣吧——
張支書拿回煙桿,說:今年的救濟如果還有棉被,造冊你就造他丁二拐一床,對上面說那是今年還得追加他一床被子——丁二拐人口多,想來鄉里面也能相信他家一床棉被根本就不夠蓋,對丁二拐呢,就說我們幫他把去年落在民政局的被子追來了。
張支書瞇著眼睛問蔣銀八,你看這樣要得不?
要得,要得,蔣銀八佩服道,你這主意把事情處理得大碗扣小碗地嚴絲合縫,非常要得。
張支書就道:其實我也有一件要跟你商量的事。
張支書就把自己將山背后邱瞎子在去年該得的一件寒衣扣了一事和盤托出。
原來張支書和蔣銀八研究決定,但凡上面來了救濟之類好指標,兩人各分一半,各自發放給認為該發放的人。
聽張支書也說一番客觀理由,蔣銀八說:真是早該通氣!和丁二拐同樣處理吧,張支書你看要得不呢?
張文書頷首:我看你這主意也是非常非常的要得。
話題回到當前大事,蔣銀八做出建議,鑒于靠山村難得有一個大官下來,又鑒于歷年的救濟之類好事總有照顧不周的人家,難免有人見了大官會趁機說咱們一些非常非常難聽的話,今天一定整一頓好吃的招待上上上級領導。
張支書說:這很有必要。
張支書問:你說這一頓咋個整法,銀八?
蔣銀八說:土墻裂縫,這一張嘴還挺難補的!
張支書就跟著嘆氣:咱靠山村隔鄉政府遠,莫說沒錢,就算有錢,買什么都來不及……
只好——蔣銀八說,我看只好殺一只雞了。
張支書茅塞頓開,說對頭,對頭。
張支書馬上提出:銀八村長,這事請你火急去辦。
出得張支書家,蔣銀八那個后悔,像眼前的山頭這邊冒出一串那邊冒出一串。都因為曉得張支書家有一只梅花公雞,他才要建議殺一只雞。上前年換屆選舉,蔣銀八貢獻過一只母雞招待鄉長,還以為這一回張支書會自覺地貢獻一回,想不到張支書仍然安排給他。要曉得張支書還安排給他,他就不講殺不殺雞了,張支書不也扣了可憐的邱瞎子一件寒衣嗎,萬一上面追查,挨開除兩個都挨算球!
蔣銀八家是有三只母雞,但那是留著給幺兒媳婦用的,等娃兒生下來,一只由幺兒抱去丈母娘家報喜,兩只給媳婦坐月子補奶水。如果媳婦生的是個孫女,別說她少吃一只雞,就是一只雞不吃也就算了,可是,萬一她生的是一個孫子,別說少吃一只雞,就是少吃一支雞翅膀,都不太好——
蔣銀八忽然一拐彎,朝對面腰巖上丁二拐家走去。
狗一叫,蔣銀八望見丁二拐婆娘將兩個嫩姑娘背一個抱一個慌慌張張往屋后山上爬去。蔣銀八就當沒有看見。看見那又如何,丁二拐家牛沒一頭,豬沒一只,罰款拿不出半分來,五六月間丟下農活外出,房子又被大雨拉垮一堵土墻,十冬臘月只好用包谷稈遮攔,回家過年,更不知這年咋個過法呢。
丁二拐喝開白狗,說蔣村長快進屋坐。
屋里黑黢黢地,丁二拐三個姑娘抬起臉來,蔣銀八才發現一爐炭火微微發紅。
才坐下,丁二拐果然就追問棉被一事。蔣銀八說:快啦,二拐你不要老是催逼,我還不就是把鄉民政股長催得不耐煩了嗎,民政股長還不就是把縣民政局長催不耐煩了嗎。不過據民政股長的消息,說被子已經追查出來,原來是落在民政局保管室里,他們已經答應同今年的救濟一道補來。
丁二拐急忙喊一聲村長,說,你看你看,這屋里有一床麻片也是破的,勞煩村長再爭取爭取,今年再給我一床……
蔣銀八伸手止道:二拐,一個人要會知足!
丁二拐在挖鼻子屎,甕聲甕氣說:本來就還不足嘛。
蔣銀八搡了他一下,惡了聲熊道:你不想想自己是超生戶!又壓低聲音說,二拐,我批給你一床棉被,都有點膽大日虎你曉得不!叫上面曉得這一床棉被是救濟你這外逃戶,老子這頂村長的帽子早就飛了,哦,別說帽子——蔣銀八覺得有必要嚇他一嚇:只怕腦殼都掉球了。
所以,蔣銀八說,今年你再拼被子,不就太貪心了嗎!
丁二拐搔著蓬亂的頭發,說村長你不知道,昨晚我做了一個好夢,看見山背后出了太陽,還以為今天會有什么好事哩。
丁二拐十分沮喪,接著說,狗一叫,我一看,是村長來了,心想夢還挺靈驗,你一定是來叫我去拿棉被,哪曉得……
蔣銀八說:其實我來這一趟,也是為了你好。
丁二拐看著蔣銀八,表示不知好在哪里。
蔣銀八說:知道嗎,等一會就有一個大官來我們這里。
鄉長吧?丁二拐問。
不,蔣銀八說,不是鄉里面的。
該不會是縣長!丁二拐吃驚地說。
蔣銀八豎起一根指頭,用力朝橫里一擺,很神秘地盯了丁二拐好一陣,才說:到死你都猜不出哩二拐,就連我也沒有想到——來的是個專員!
丁二拐先是像大黃牛打哈欠那般張大了嘴,繼而就激動了:村長我明白了,你是特意來通知我,叫我去看看大官長的什么樣子……
球!蔣銀八說,老子是來叫你躲遠點!
為什么要躲?丁二拐不高興了,村長,我連縣長那樣大的官都還沒見過……
你怕是不想要棉被了!蔣銀八壓低聲音喝道:專員是來干什么的,你知道嗎?
丁二拐問,專員來干什么?
蔣銀八說:專門調查我們村哪些人家得救濟!
那好呀,丁二拐一下站起身來,我去給專員反映一聲,請他跟民政局那個保管講一句,早點把我的棉被拿下來,要不都冷死球了……
蔣銀八一把拽住他:你狗日的瘋啦!坐下——坐下!
蔣銀八責備:丁二拐你怎么憨得連豬都不如了呢,你的腦殼是豆渣捏的,嗯?我說了嘛,不是就擔心被上面曉得你一個超生戶還得救濟嗎!
丁二拐的腦殼這才冷下來,眼珠轉了幾轉,顯得五分惋惜五分心不甘。
蔣銀八說,人家這么大的官是好下來一趟的嗎?既然來了,不定就要東家走一走西家坐一坐,萬一走到你丁二拐家來,說,丁二拐,你得救濟沒有呀,可咋辦哩?
丁二拐說,不要緊,萬一專員走到我家來,我就對他說,你們沒給我發過救濟,從來沒有……
蔣銀八急忙喝道:這樣說那怎么要得!
他忽然意識到不能解釋為什么會要不得,就剎住了下面的話。換了一句另外的話出來:二拐啊,反正你得躲著別讓專員找你調查。
丁二拐說:村長,就快過年了,你叫我躲哪里去?再說了,這也躲那也躲,都躲累了。
蔣銀八就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安慰道:其實啊,辦法我已經想好了,你用不著東躲西藏。
蔣銀八說:我把專員留在我家那邊吃飯,他一來我就留嘛,我只勸他多喝燒酒,他還能再爬到你這腰巖上來嗎,你說是不是二拐。
是的是的,丁二拐興奮地說,前年我趕了一回場,才喝兩碗燒酒呢,就醉得走不動路,結果在人家板凳腳睡了大半天!
對啦,就是要叫專員這樣!蔣銀八說:所以說呢,必須殺一只雞給專員下酒。
他雙目炯炯看著了二拐。
丁二拐想了想,目光避了過,說:還好,村長你家有幾只母雞?
蔣銀八說:我那三只母雞是留給幺兒媳婦的,她要生了。
哦,丁二拐目光閃爍:幸好張支書家有一只大公雞嘛。
丁二拐!蔣銀八說,別不知好歹——把你那只公雞貢獻出來!
丁二拐吃了一驚,旋即鎮定下來。逼問道:村長,你怎么說我家有雞!他可憐兮兮叫道:你也不止來我家一趟了,又不是沒有看見,我家哪有雞嘛!
蔣銀八冷笑道:難道說我蔣銀八是聾子,連昨天腰巖上有公雞叫都聽不見!
丁二拐一聽,怯怯地說:八成那是張支書家公雞叫……
蔣銀八再冷笑道:那么是狗日的蘇八字膽大日虎,敢在老子這個村長跟前說謊了,嗯?!
丁二拐更怯,問:蘇八字跟你說什么了,村長?
蔣銀八說:昨天,我叫蘇八字算一算幺兒媳婦懷的是男是女幾月間生,狗日的是沒有說,對門腰巖丁二拐,只因被我算出婆娘這一胎懷了陰陽人,就請我臘月二十跳神捉鬼,幫他婆娘把陰陽胎轉成雞雞娃,許了我一只大公雞呢——現在看來,蘇八字狗日的是胡說八道,是不是呀,丁二拐?嗯!
丁二拐臉上抖了幾抖,說不出話。好半天,他才底氣不足地說:你看嘛村長,我這屋里哪里有雞……
話音未落,那邊木叉子床底一只公雞喔喔喔喔叫了一長腔。
蔣銀八說:喲,你聽你聽,可能是張支書家那只大公雞跑到你家來了。
丁二拐急道:他家那是只梅花公雞,我這是只大紅公雞!是我兩口子答應幫兩道巖姜家栽一季包谷才抱回來的!
蔣銀八說:我不管你是抱來的騎來的,反正是一只雞就行——捉出來!
丁二拐說:不捉。
蔣銀八看牢他:丁二拐你捉不捉?
丁二拐一梗脖子:就不捉!
蔣銀八就站起身來。丁二拐腿腳好似忽然一下靈便起來,滾也似縱身過去張臂擋在床前。蔣銀八卻不過去。蔣銀八一邊慢蹭蹭地往屋外走,一邊說,老子無非向專員承認一個錯誤,說丁二拐的棉被是我發錯的,丁二拐的婆娘肚皮又大了也是我包庇的……
一只腳才跨出屋子,果然丁二拐就哭腔哭調的道:回來……
丁二拐趴下身子把一只大紅公雞摟出來。原來他見蔣銀八朝腰巖爬上來,生怕公雞被蔣銀八捉去,就捆住它雙腳藏到床底下。
丁二拐惱恨地扇了公雞一耳光,打得公雞唉喲唉喲叫死喊,丁二拐罵道:叫你叫!叫你叫!一刀下來看你還叫不叫!活該挨宰的你個死東西!
蔣銀八老婆見他抱了只公雞回來,說:是早該有一只公雞給三只母雞追一追蛋了,難道說張支書把他家公雞借你了?
蔣銀八回道:這不是張支書家那一只。
老婆驚奇:那誰家還有呢?
蔣銀八就告訴她,這是丁二拐許下一季活路從大老遠兩道巖那邊抱來掃鬼的,經過好一陣說干口水的思想動員才叫他乖乖貢獻出來的嘛。
老婆歡歡喜喜說看來你這村長還真不是空有一個綽號呀,這一回三只寡婦雞該會下蛋了吧。
蔣銀八說:看你高興的,是不曉得這只公雞要殺來招待專員。
蔣銀八將何以要殺一只雞的緣由再分析一遍。老婆說,原來是這樣,那么,趁專員還沒到來,抓緊時間讓它幫一幫我們家三只母雞吧。
蔣銀八說,這當然可以。
一解繩子,蔣銀八說,呀,這是一只老雞,看這腳桿上的老繭,厚得像秤砣,硬得像鐵巴,還不知等一下專員嚼得動不呢。
老婆說,怎么會嚼不動呢,是我呀,得一塊雞骨頭啃,就算像鐵巴也保證嚼成渣渣嘛。
因怕三只母雞失盜,也是怕它們走丟掉,蔣銀八特地在屋后窗前靠墻壘了一間雞圈。他把公雞一塞進圈門,就聽里邊亂成一團,母雞們咯咯咯咯的叫聲那是既驚慌又歡喜。蔣銀八拍了拍圈頂,說狗日的大公雞,聽說在外面睡一回雞要好幾十塊哩,老子也不要錢,只要你叫它三個母雞給我下一窩蛋!抓緊啊,挨刀的,你抓緊點!
老婆笑道,你幫它操啥子心嘛,哪一回你不是抓得緊緊的。
蔣銀八說:我是叫它抓緊時間哩——可沒時間跟你說黃話,你快拌包谷米蒸飯,我還得去坡上找幾朵香菇來燉雞呢。
臘月已經過了一大半,南方山上的枯樹樁是該冒出香菇了,蔣銀八上坡去找。因怕專員來了自己不曉得,也只敢在進來的路邊山上找。這些年一家家都開了不少荒地,樹樁失去多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捧,覺得再找也找不出來了,專員也該來了,這才回家。前腳才回到家,牛馬虎后腳就進了門,說蔣村,焦專員不過來了,叫張支書和你去箐邊村向他匯報工作。
蔣銀八說,這不是白忙了嗎,令牛馬虎趕緊上去向張支書傳達精神。等張支書下來,他已經把那件出門才穿的只補過兩回的衣服換在身上,一同出發。
腳步生風地趕到箐邊村,焦專員及鄉紀委的秦副書記早已等得不耐煩。焦專員剛剛喝了一肚皮燒酒,滿口火氣地說:今天來檢查廉政建設,并非是我焦某的主意,而是縣領導派來,代表的是縣委哩,怎么你們靠山村一點不著急,讓人等到這個時候,可想你們村廉政建設是如何抓的了!
虧得秦副書記打圓場,她對專員說,通知的人一去,他兩個一來,這一去來有好幾十里哩。
蔣銀八說是呀是呀,我們已經是把路走得都蹬緊八只腳了。
秦副書記又對專員說:要說靠山村廉政建設工作,也是好的,都是因為專員你明天一早須向縣領導匯報這一趟的檢查結果,否則,親自到他們村里檢查一下,就證明我剛才的匯報一點不假……
蔣銀八說:是呀是呀,那是專員時間不夠,要不就請你親自去我們靠山村一趟——聽說專員要去,我們找半天找得一只大紅公雞等你去吃呢。
焦專員這才軟了些口氣說:我確實忙著回去向縣領導匯報此次檢查的情況,看,天也黑了,就不再聽你們重復匯報,你們趕緊把這幾張表填了我帶回去。
張支書不識字,蔣銀八在秦副書記的指點下把表填完,焦專員收進公文包,在秦副書記陪同下就匆匆登車趕路了。
蔣銀八問箐邊村周村長:老弟,專員剛才說的話我沒聽錯吧,他說他要向縣領導匯報工作?
周村長解釋道:起先我也以為他是地區哪個專員,結果只是我們縣的一個專職紀檢員,大概稱呼太長,為了省字就叫成專員了吧,后來悄悄問了一下秦副書記,她說縣里的這種專員是新近才配的,相當于副鄉長的級別。
蔣銀八哦了一聲,說,一個官名少喊幾個字不打緊,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周村長說:不過剛才聽秦副書記說了,年前有一個真的專員是要下我們這邊來一趟。
蔣銀八說:哦,想必那是咱們這邊有什么大事情吧?
周村長說:也不太清楚還有其他大事沒有,總之專員有一樣事情是帶著吃的穿的來慰問貧困戶。
張支書插話問道:周村長你們這邊通馬路,可曉得今年的救濟就要來了么?
周村長與張支書沒啥人情,說聲不知道哩,就說路遠我不留你們了,蔣銀八和張支書只好起身趕路。
蔣銀八從早到晚一顆糧食沒吃,奮力走回家中,真想將那只公雞立馬扯出來一刀宰了煮吃。可想是挺想,哪里又敢宰了,還得把它留下來等真的專員。還丁二拐干什么,他對老婆說,過兩天真的要來一個真的專員哩。
老婆說:不來最好,多湊幾個雞蛋給媳婦。
蔣銀八第二天將余下的墻縫補結束,一年年尾也就沒什么大事兒了,只天天盼著專員下鄉慰問。等了幾天還沒動靜,蔣銀八懷疑是箐邊村為了吞掉專員給靠山村的慰問品,把專員留在箐邊不讓過來,他就親自摸到箐邊的地盤上暗訪,得到可靠的證實,專員確實還沒來過,這才稍稍寬心。要是真像周村長說的那樣,專員果真是來慰問,蔣銀八認為專員一定會首先慰問勞苦功高的村干部,否則還有哪個村干部想干工作呢,靠山村一塊田也沒有,蔣銀八最希望專員給他幾斤大米,好讓老婆做小半壇米酒,給幺兒媳婦坐月子時煮甜酒雞蛋吃。自從抱得公雞過來,每天還真是能撿一兩個雞蛋了。
臘月二十六的早上,公雞因為尋歡作樂而得意洋洋又因為年邁體衰而沙聲啞氣地鳴了一聲,不巧被來追問棉被的丁二拐聽見。丁二拐說:村長,你怎么能騙我呢。蔣銀八說我騙你什么?丁二拐說,這些天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專員哪會下到我們這種破地方來,這不,公雞它還在的呀,我可要抱回去了。
二拐二拐!蔣銀八慌忙說,上一次鄉里確實通了知的,專員也確實要來了的,只因后來專員突然有一個會,才決定推遲幾天下來,你看,眼看就要過年了,專員不也要過年的嗎,要來的話,也就是這兩天了。
丁二拐正在說不相信不相信,牛馬虎氣喘吁吁上來傳達通知:村長,今天下午姚專員要來……
蔣銀八精神一振,背了手說:來了?!
已經到了縣里面。
蔣銀八踱了兩步,扭頭問:真是地區專員?
說真是地區專員。
蔣銀八踱了回來:誰叫人來讓你傳達的?
箐邊村周村長。
蔣銀八點了點頭:周村長是應該曉得這一回來的是真專員還是假專員——姚專員來干什么!
說是慰問。
蔣銀八一掌拍在丁二拐肩上,把他拍得一個趔趄。你還不回家把門關緊!蔣銀八關切地說。
丁二拐揉著肩膀小聲謾罵著走了。
同張支書商量下來:也只有把大紅公雞殺了感謝專員。鑒于上一回挨一個假專員訓了一通,兩人計議這一回一定向真專員反映不通馬路為工作帶來的不便,看能不能由上面出錢修一條馬路到靠山。
從張支書家下來,本來山路上只薄薄的一小層凌,蔣銀八腳下一滑竟然撲噠一跤摔出丈把遠。從土坎腳爬起身來,蔣銀八暗想這一跟斗摔得有點離譜,拍了拍屁股就趕緊去找蘇八字,說蘇八字你掐一把看,今天我們這一邊有沒有貴人到來?
蘇八字掐了一把,搖頭否認。
蔣銀八說你掐準沒有!
蘇八字冷笑一聲,窮山惡土,貴人到來,蔣村長你這是昨晚做了一個夢吧。
蔣銀八說蘇八字你不是算過,說老子幺兒媳婦昨天生子,到今天不是沒生嗎?這一回你再掐錯,老子不回來扯你幌子!
可這一回蘇八字掐準了。蔣銀八望得眼睛鼓,看不到一個陌生人上來。張支書也不耐煩了,走下來跟他會合一處,兩人合計合計,就朝箐邊村走去。
半路上碰見牛馬虎。牛馬虎身體算是硬朗的,也奔得一臉汗水,呼呼冒煙。蔣銀八一把抓住牛馬虎:你不會是要告訴我們,姚專員又不來了?!
牛馬虎任他搡,等氣喘定了才說:不來了。
哪個叫你通知的!蔣銀八喝道。
牛馬虎答:是箐邊村周村長派來的人。
張支書道:馬虎,你有沒有問一聲箐邊村來的人,姚專員到他們村了嗎?
牛馬虎說:問了,確實到過的,但是已經走了。
蔣銀八:拿東西慰問了嗎!
牛馬虎:拿的是大米和豬肉。
蔣銀八:箐邊村人有沒有說,姚專員把我們村的慰問品寄放在他們村!
牛馬虎:沒說。
不會的不會的!蔣銀八又叫又跳:張支書張支書,一定是箐邊村霸占了我們東西!
張支書想了想,道:挨鄰兩個村,姚專員該不會問一個村不問一個村吧……
就是!蔣銀八說我們快問箐邊村去!
周村長承認今天姚專員是來箐邊村慰問過,卻死個舅子也不承認姚專員放得有靠山村慰問品在箐邊村。蔣銀八說:我不相信!難道說在專員眼里你們箐邊村是兒子,我們靠山村卻是姑娘!你誆人!
周村長抹下臉來:正月忌頭臘月忌尾,蔣銀八你發我的火搞哪樣,姚專員的小車軋死了我過年的雞,我還沒個發火的地方哪!說姚專員要過這邊來,真真切切是我捎過你們村去的消息,但那是鄉里面有了指派我才讓人捎信,是鄉里面說姚專員要到這邊來慰問,告知這一邊各村干部曉得,以防專員臨時動意下到哪個村時沒人接待,蔣銀八你不相信我也無法,好在鄉里的書記鄉長和人大主席,沒哪個不是腳跟腳地陪專員下來,你可以到鄉里問他們去!
蔣銀八恨恨說,真要問的!
張支書說:銀八村長啊,我年紀大了點,剛才這一趟差不多就累個半死,比不得你四十多歲的人,只好委托你去鄉里一趟了。
蔣銀八把他拉到一邊:張支書,我去是可以的,只是要跟你商量個事情……
張支書聽了蔣銀八說的事情,說,行啊,只要你追來專員給我們靠山村的大米和豬肉,我兩個照樣平分就是。
蔣銀八就立即往鄉里趕。這時凌早已下得針粗,他也不管。
走到鄉政府,小街上不少人家都已熄燈睡覺。還好,鄉政府的秘書還在辦公室里。原來是今晚街上一家旅社出了件事,王鄉長處理去了,讓秘書等他回來好寫個情況。秘書向蔣銀八粗略說了事情:一個長期住在迎春旅社的外地小姐,因要回家過年,叫旅社老板付清該付給她的錢,老板耍賴,小姐一氣之下從二樓跳下來把自己摔死。
蔣銀八說:好怪,她住旅社,只可能她欠老板房錢飯錢,怎么老板反倒欠她錢了,那么你曉得王鄉長幾時才能回來呢?
秘書問:蔣村你這么晚來找王鄉有什么更大的事。
蔣銀八以實相告。
秘書說:哦,是這事呀,那你也用不著找王鄉本人,今天我是一起陪姚專員去了箐邊的。
秘書證實,姚專員確實只在箐邊村慰問了幾家貧困戶,并沒留下什么東西在箐邊村讓靠山村去取。
秘書說:人家姚專員日理萬機,大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和精力一個村一個村慰問,全縣還就只選了我們鄉箐邊村作代表呢。
蔣銀八說,憑什么,全縣就選中箐邊村呢?
秘書說:你不興想一想,我們鄉的邊遠貧窮在全縣數一數二,箐邊村又是我們鄉比較貧窮的村,選箐邊村就具有代表性嘛……
蔣銀八說箐邊村算什么代表!我們靠山村比箐邊村的代表性大多了!箐邊村還通車路,我們靠山村連車路都不通!
秘書說:不就因為你們村不通車路嘛——難道說叫姚專員走路去你們村?
蔣銀八張了張嘴,無話可說。走幾十里大路,就問到這么幾句話。餓著肚子冒著冰凌摸回家里,天都亮了。蔣銀八咬牙切齒地說,留著大公雞還沒人來吃,沒人吃老子自家吃!
蔣銀八先燒上一鍋水,然后把菜刀磨得雪亮。正要去把公雞從雞圈掏出來,丁二拐來了。
丁二拐一開口就要他的大紅公雞。
丁二拐說,昨天我站腰巖上看到天黑哩,曉得專員沒來。我一家七口眼看吃不上年夜飯,得在臘月二十八把公雞抱到鄉場上賣了買幾斤包谷過年。
丁二拐表示,吃都顧不上,還顧什么蓋的,棉被我不要了。
丁二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蔣銀八就拿他沒有辦法,火冒三丈說你捉回去吧,狗日的。
丁二拐點燃一根干篾片,伸進雞圈的門找他的大紅公雞。蔣銀八聽見他哭一般叫了一聲,就跟過去伏腰往圈里看。
三只母雞驚恐不安地縮在角落,大紅公雞卻不知在什么時候死得硬邦邦地,兩只枯老的爪子好似怕冷握成一團。
這不怪我,蔣銀八說,二拐,它是老死掉的。
丁二拐帶著哭腔反復嘀咕,世間會有老死的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