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太陽

一個單位就像一臺機器，領導是組成機器的主要零件，當小兵的是機器配件。主件一轉動，配件就要緊跟著轉。夢亮在局辦公室工作了近八年，他已經很習慣了這種“緊跟著轉”的機械運動。

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紅彤彤地攜帶著水汽，像個碩大的氣球，映紅了東方大半個天空。夢亮一覺醒來，躺在床上，圓圓的眼珠愣怔地盯著天花板，回味著剛才夢中的太陽。他心中一陣竊喜。《周公解夢》上說，夢中遇見蛇，發財；遇到娶媳婦，亡人；看到太陽，升官進爵。早晨起來，他還思量著昨晚的夢，感到稀奇，自己一不會拍，二不會送，工作的局辦公室官是官，兵是兵，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會來的官運，他不由地嘲笑自己異想天開。

洗漱、吃飯、收拾衛生，他重復完每天早晨要進行的程序。看上班時間到了，他喊了一聲妻子，下樓蹬上自行車向大街上走去。到了單位，照樣和同事一起墩地、擦桌子、打開水，拉開一天工作的序幕。“嘀鈴鈴……嘀鈴鈴”，桌上圓圓的紅紅的像小太陽一樣的電話機響了，他趕忙用濕漉漉的右手抓起電話，原來是局長打來的，局長用親切的口氣說：是小夢吧，你現在立即來我辦公室。夢亮知道自己這個零件又開始一天的高速轉動了。

金三銀四，局長的辦公室在三樓，他不由自主地很快從二樓爬向三樓，來到了局長的辦公室。局長姓賈，頭發已經歇頂了，亮亮的腦門，圓溜溜的，像個碩大的玻璃球。夢亮敲門進來，小心翼翼地走近正襟危坐的局長的辦公桌前，聽候局長的吩咐。局長擺擺手示意他坐下，夢亮彎下腰，屁股輕輕地坐在油光锃亮的皮沙發上，兩只耳朵像兔子一樣支棱著聆聽局長的吩咐。

局長今天的表情跟過去有些異樣。一雙不大的眼睛看著夢亮笑瞇瞇地問，小夢啊，你老家是哪兒的來?

夢亮不假思索地回答，夢縣夢鄉夢溝。

局長問，今年多大了?

夢亮有些不理解地回答，三十了。心想局長今天問這干嘛。

局長又問，在局里工作幾年了?

夢亮更加不解地回答，八年了。

局長深吸了口氣，低著頭說，這幾年工作干得不錯呵。昨天，局黨組開會，研究干部問題，大家對你的工作和人品是一致肯定的，多數人提議你擔任行政科科長。

夢亮一聽，心臟像敲鼓一樣咚、咚地加速跳了起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仍然在昨晚的夢中。局長拉著官腔接著說，當然嘍，你這個科長只是會上初步議定，至于能不能擔任，還要群眾說了算。下一步還要按程序進行群眾評議，組織考察。群眾這關過了，才能最終定下來。局長頓了頓接著說：“我呢，今天先給你打個招呼，讓你有個精神準備，這不算組織正式談話。”夢亮眨巴著一雙眼，連連點頭，激動得聲音有些發顫地說，感謝組織對我的信任，我一定認真接受群眾對我的評價，即使當不上科長，我仍然努力工作。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夢亮覺得雙腳輕飄飄的，他對局長剛才的談話仔細地品味著，心里既興奮，又感到擔心。走到二樓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他的心仍然難于平靜，他索性下了一樓，向樓外走去。他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慢慢地回味局長的話。

夢亮的家鄉夢溝是個地地道道的窮山溝，他兄妹六七個，家里窮得叮當響，從小跟著父親趕牛放羊。父親雖然是個羊倌，豆大的字不識一個，但他明白孔老夫子說的“學而優則仕”的道理。孩子們到了上學年齡，他吃糠咽菜，勒緊褲腰帶，不惜砸鍋賣鐵供孩子們上學念書。他對不愛學習的子女懲罰是非常殘忍的。夢亮上高中二年級時，父親聽說他期中考試考了個全班21名，比過去倒退了十來名，黑魆魆的臉二話不說，將他長長的牛皮放羊鞭往水缸里一蘸，對夢亮劈頭蓋腦地抽去。邊打邊喘著粗氣喊“我讓你不好好學……我讓你不好好學”，直把夢亮抽得渾身皮開肉綻。此情此痛，夢亮一輩子也忘不了。上大學、參加工作以后，在他的意識中，父親的那支長長的牛皮放羊鞭始終在他的身后揮舞著，似乎稍有松懈，父親的鞭子就會落在他的身上。

夢亮在局大門外的花壇旁靜立了一會兒。仰望著天空中耀眼的太陽，與局長太陽般的腦殼在他心中相互輝映。

干部調整的消息傳得很快，不到中午，局機關職工就知道了。局機關有12個科室，職工80多人，這次涉及干部調整的科室有四個。原機關黨委副書記到點退休，人事科長頂替了他的角色，行政科長到人事科當科長，都算平級調動。行政科的職能是后勤保障和基建維修。事關職工的切身利益和廉政，這都是大家比較敏感的問題。行政科原有一名副科長大田是復員轉業軍人，本來這次他應當順理成章地當上科長，由于他性子急，說起話像牛一樣哞、哞的，得罪了不少職工，平時又好吃好喝的，還講義氣，在社會上交了不少朋友。有的局領導對他特別有看法。但局黨組考慮他畢竟是當了多年的副科長了，為了慎重起見，這次行政科科長擬定人選時也有他，與夢亮共同面對群眾的評議和組織考察。

夢亮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夢亮覺得父親在家里孤單，就把他從山村帶到城里跟他們一起生活。父親聽到兒子要當科長了，但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火燒火燎的心里比兒子還急。他說兩個選一個懸著哪。現在這節骨眼兒，誰跟局長關系鐵，誰就是科長。群眾評議，不就是投選票嘛，那是個逑毛，糊弄人哩。聽你舅舅說，在咱縣里要想當個鄉長至少得送四五萬，當個局長也得七八萬。人家局長跟你談話，那是在給你點眼藥水，暗示你哩，傻小子哎，連這點都整不明白，還想當科長，在城里混哩。

夢亮不耐煩地說，爸，你別門縫里瞧人，把人都看扁了，這是哪跟哪呀。這是城里，可不是縣里。我們局長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

父親一拍自己的大腿說，嗨哎，小子，你爹雖是個窮放羊的，可一輩子經的見的比你多多了。你才到哪啊，我吃的鹽比你喝的水都多。我沒跟你講過嗎，咱村去年選村長，二奎為了能當上村長，給上上下下送了兩三萬吶。你大叔為了能承包上村里的鈣粉廠，給村里的書記、村長送了五千塊錢吶。他愿意送嗎，不愿意，可這世道，你不走這個道，你就什么也甭想，老老實實地受苦受過。那是沒辦法。你以為什么事都那么簡單啊。人跟人都一樣，哪個不見錢眼開。咱窮山溝人是，城市人就不是？北京的陳希同和叫什么寶森的，官快做到一品了，為了錢還不怕丟官掉腦袋。

父親這么一說，弄得夢亮心里也亂了。他跟同事們在一起時，大家經常議論這些話題，他記得有這么兩段順口溜：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可是他反過來倒過去想，局長和哪些當官的不同。自己能成為科長的候選人想都沒有想到，既沒有跑又沒有送。同事們知道這件事后覺得很驚奇。與夢亮關系不錯的同事見到夢亮，舉著大拇指說，高，實在是高。你小子用什么手腕跟局長套上了近乎，蔫不出溜的，一下子要當科長了，連我還蒙在鼓里。夢亮就趕忙解釋。朋友怎么也不信，非要問夢亮給局長塞了多少錢。

夢亮的老婆是市政府辦公廳的機要員，心眼活絡，人緣很廣，她瞅著夢亮坐臥不安的神態，走上前拍著夢亮厚實的肩膀說，虧你在機關待這么多年，看事連爸都不如，憑你這點兒能耐，就知道傻乎乎地干，人家局長能平白無故地提拔你，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么，差遠哩。局長只不過是給你扔塊肥肉，讓你聞聞鮮。人家大田雖然有許多缺點，但社會活動能力強，會來事，各方面的關系肯定會擺。說不準現在正在局長家坐著呢，你呀該換換腦筋了。官不打送禮的。在這節骨眼上，該跑的關系必須要跑，即使鬧不成也不后悔。

父親和媳婦的一唱一和，弄得夢亮的心忽亮忽暗，七上八下。夢亮大學畢業后在單位工作了八年，不僅沒熬上一官半職，連一套住房也沒混上，現在住的還是媳婦單位分的房。夢亮的三位局領導都分別住在局機關的兩棟宿舍樓上。局機關在橋東，他住在橋西，每天上班騎車要走多半個鐘頭。

給領導送禮，對他來說比偷人搶人的東西還難。他從骨子里感到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可是仰望自己那夢中升起的鮮紅太陽，他又不能眼瞅著它落沒西山，成為黃粱美夢。于是第二天下班后，他在家匆匆吃了晚飯，提上媳婦早就給他準備好的兩瓶茅臺和兩條大中華香煙，下樓騎車往局長家趕去。也許是心慌走得太急，自行車行到半路輪胎突然沒有了氣，他向街兩邊看看想找一個打氣的地方，尋視了半天也沒找到，只好推著車子迅速往前走，走得累了，就不管車子有氣沒氣，硬騎上往前走。走了有一個多小時，才來到局機關宿舍。他像作賊一樣心嗵嗵跳個不停，他盡量躲在黑暗處，生怕讓單位人看到。還好，現在正是吃飯時間，進出的人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把車推到局長住的那個單元樓下，慌得胳臂和腿都在打顫，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好容易把自行車鎖上，提上沉甸甸的禮品，趕快向樓上走去。他走到局長住的三樓東門，在黑暗中費了好大勁才摸到了門鈴，輕輕地按了一下，悅耳的鈴聲清脆地連響了幾聲，屋內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心里很著急，又按了兩次，還是沒有人開門，他真的急壞了。這時，樓上傳來嗵嗵下樓的腳步聲，他嚇壞了，顧不著多想，提上東西往樓下走去，生怕讓單位人瞧見。下了樓，把禮品放到車筐里，拿出鑰匙開自行車鎖，卻怎么也開不開，急得他出了滿身汗。車鎖最終還是沒有打開。他只好把車子搬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獨自一人提上禮品悄悄地返回家去。

回到了家，媳婦和父親見他又把禮品提了回來，急忙問怎么回事。夢亮一句話也不說，走到臥室，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媳婦和父親就追到他臥室，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絮叨起來。夢亮扎著個頭，像經過了一場大病，臉色蒼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在一旁唉聲嘆氣的，搖著扇子，指著夢亮說，像你這拉屎樣兒，還當官兒，當你娘的瓦罐兒吧!活該你就不是那料兒。媳婦畢竟在機關里工作，猜測夢亮肯定撞上什么釘子了，就急著問：有什么事情你說啊，總不能讓我們去猜吧，把人急死不。夢亮抬了抬頭，冷冷地扔了一句說：不在。媳婦緊跟著問：誰不在，是局長不在?夢亮閉著個眼說：不在就是不在，甭問了。媳婦也生氣地說：不在，他會永遠不在，你明天再去也行啊，還至于這樣呀。夢亮堅決地說，在，我也不去了，這是什么事啊。

不知不覺幾天過去了，群眾評議，組織考察都結束了，夢亮一直沉默寡言，跟過去一樣默默無聞地干自己的工作，當好機器上的一個配件。好像機關里發生的這些事與他都毫無關系，那顆鮮活誘人的太陽在他的心中已經徹底破碎，化成黃粱一夢了。

又過了幾天，局長的一個電話又把他叫到了辦公室。這次坐在局長辦公室里多了一位上年歲的似曾相識的人。夢亮一進局長的辦公室，局長立即站起來，指著夢亮向坐在沙發上的人介紹說，夢部長，這就是夢亮，挺憨厚的小伙子。坐在沙發上的人立即站起來握住夢亮的手說：哎呀，夢亮，咱是老鄉，一個村的噢。夢亮眼前豁然一亮，心想：夢部長?從沒聽說有這么一位老鄉。局長說：夢部長是咱市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夢亮你要好好干，有夢部長高高在上，你以后肯定錯不了。

行政科長的任命很快下來了，夢亮懵懵懂懂地走馬上任了。一個月以后，局長升任市委秘書長的紅頭文件也下來了。夢亮不明白自己當行政科長是靠自己工作干出來的，還是夢部長的關系起的作用。他覺得自己夢中那顆鮮活的太陽顯得曚曚昽昽，想也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樣，他已經是局機關這臺機器上的重要零件了，今后他要更加高速旋轉。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