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籠
雪落無聲。我在靜靜的鄉村端坐。端坐在這只蒙塵多年的紅燈籠下,尋覓著雪原深處那一條通往親情的阡陌。
與人羞赧的容顏不再,溢彩流盼的寒波不再,只在冬天之外、雪之外,一顆炙熱的心,仍在寂寞的檐宇下低垂;只在思念之外、夢之外,沉默似金的真情凝望,仍無法實現心中的宿愿。
接下來的夜,輕輕地蕩漾起來,輕輕地觸發了我們對故園深切的緬懷。
我不是游子,我不能在村莊中攤開懷念的稿紙。現在惟一可做的,只有仰望。只有把寂寞當作生命中最溫柔的火焰,把勞動當作一生初衷不改的語言!
白色的火焰。飄飛的語言。默無聲息的,卻是此刻溫暖祥和的家園啊……
夢境消逝,我看不見皚皚的雪野,我望不到更遠的鄉路,但我知道那燈籠,已經化為一滴殷紅的血,滲進了白雪深處的土地!
紅杜鵑
就像一顆紅痣,就像鐵匠鋪里濺出的一束滾燙的火星,紫紅的杜鵑,翔過三月的煙雨,垂掛在鄉村的云層和額頭。
滿嘴鮮血,勘破云天的啼鳴,把耿直的忠骨輕輕抹去;留下凝思的花束,在天空靜臥的背景里暗自憂傷。
而在南山打草的妹妹,你一絲恬淡的微笑。你一聲清潤的歌喉,就使我在晴空里沉醉。
從最初的蠱惑里撫弄顫栗的睫毛,從最后的情債中回想憔悴的容顏,一粒螢火,在哪個更點之中、凝視之內,把我引向虛無縹緲的高處?
是你,就回應一聲;
是你,就以葉的手勢與風的語言,于等待的間隙。安撫我終生的堅守和誓言。
天高地遠。我不知道自己被第幾朵花瓣背叛。但是我依然理解:承受一輩子的心債,只能也只有用歌聲和鮮血,作無盡的償還……
紅菱角
春天,最初在一條解凍的河上流動起來。
傳統的槳,悄然貼近蚱蜢似的老家。布谷聲于是動情地叫喚了。穿著時新的村姑,開始從紅肚兜上偷偷地剪下那角碎布,然后小心地浣入水中,看乳燕斜飛,看那角紅布變幻成細細小小的菱花,一朵緊接一朵為我次第盛開。
秋日蒞臨,木舟伴著櫓槳,蕩進了池塘的深處。纖塵不染的紅菱,一個個躲在綠葉的懷中,似不愿與村姑忙亂的雙手相見。
采摘紅菱,要有水一般的心境,陽剛不得;陽剛起來。那紅菱老是扎手,那扁舟總是搖晃,那曲菱歌,在晚風里也涂抹不上胭脂的顏色。
村姑遠去了,綠莖間游弋的紅鯉,已經游離琥珀色的村莊。而紅肚兜依然還在。它承接了母親的陽光和陽光織就的絲網:它承受著一滴最輕的露水,也堅挺著最重的一葉秋霜:它常常使我把許多潤澤的美夢,從天黑做到天亮。
然而枕著秋水,最使人難忘的,卻是村莊里那些紅菱角般水靈水靈的姑娘。
紅嫁娘
沒有大紅的花轎抬出鄉村,嬌羞的妹妹從阡陌田壟蓮步輕移而來。但她大紅的頭巾、大紅的衣裳,還有窗臺上那大紅的喜字,讓我仿佛看到了盛開在籬笆墻邊的花。使人心旌搖蕩。
風掀起了頭巾的一角,妹妹的臉頰有紅霞在飛。此刻,我卻怎么也無法邁開腳步。走上前去。坦誠地打開緊閉的心扉:我只知道我的雙眼噙滿了滾燙的熱淚,我只知道今生只能斟滿一壺苦酒,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別向我回望,回望會哭斷你的衷腸。多情的妹妹,請熄滅心中點燃的那炷心香,請讓腮邊的眼淚盡情地流淌,因為不遠處,哥哥一直嘶啞著喉嚨,在為你默默祝福、歌唱——
迎親的爆竹響起來,悠揚的嗩吶吹起來,妹妹,快去與如意郎君三叩首,進洞房,然后用溫柔和賢惠,精心編織幸福的好時光。
紅蓮花
緊跟起伏的蛙鳴,匆匆從鄉間的陌上走過,我看到翔舞的蜻蜓,滑過泥濘的沼澤地,頂著沁脾的花香,回到風荷小小的心臟,靜觀蓮塘深處的陰涼,在夏日是怎樣臨山呈瑞,照水呈祥。
嫻淑的村姑,也開始偷偷藏在蓮邊,浣洗羞赧的紅妝;或者以蓮花的風姿,對滿池的嬌媚傾訴衷腸。而藕絲的溫柔和纏綿,會編織九死不輟的情網,讓曳動的裙裾。張揚起一個個真實的童話;讓采摘的雙手,綻放成一朵朵美麗的蓮花。
童話,是忠貞花信的燦然開放;蓮花,是津津容顏的照水風范;只有蓮籽,只有那可口又可心的叮嚀,遍吻勞動的筋脈和人世的滄桑。
采摘!縹緲的謠曲仿佛如水的羅帶,讓我忘形,讓我很快就走完故鄉和童年的全部時光。
但是感應萬莖的攢動,不濯清漣的荷蓮,卻早已高高擎起了生命的輝煌;同時,我也學著借助紅蓮的靜謐和綽約,把蓮籽還原成童心,把不著形跡的清風,緊握在自己粗糙的雙手……
紅鬃馬
一團火焰,從草原深處呼嘯而來,獵獵作響的長鬃,在這個季節,揚起一片一片奔騰的波浪。
馬兒奮進在其中,凌空的四蹄是多么剛健有力,而留下的一行行腳印,好似一朵朵梅花,在我們的凝視中熱烈地開放。
沿途,曠野茫茫又無望。目力所及,惟見我的父老兄弟,裸露著古銅色的背脊,在夕陽的映襯下。努力地躬身揮鐮。
鐮過之處,我不知有多少汗珠凝成飽滿的谷粒,有多少淚水結成閃爍的繁星?只有你依然仰天嘶鳴,那蕭蕭長嘯,到底是亢奮還是激勵?
不,是黃黃的草葉像金子一樣讓你無比珍惜,是白白的云朵誘惑著你決然前行!因為刈割聲聲里,你是牧人在草原的生命與氣息,你是我即將揮霍的青春和愛心。
我算不得牧童,響鞭卻在不斷地敦促自己默默地前進。抬眼間,我忽然看到了馬兒那火紅火紅的鬃毛,正穿越村莊的黃昏。
它漸行漸遠的背影,終于鍍亮了西天最后一片晚霞;它沓沓的蹄音,悄悄地拐進了我的詩行,并且構成騰空狀,既讓我深情地垂慕,又讓人由衷地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