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河流是蕭瑟的。
幾叢干葦,一汪冷水,船擱在干泥窩中。漁人也上岸到牛棚里烤火去了。
圍著火堆是嗆得咳嗽的沙爺。
孩子們把薄雪上凍掉的干柴,源源不斷地送到牛棚去。忽然,頭頂有“嘎嘎”的叫聲。望去,是一行大鳥,拍著巨翅朝南飛,隊伍整齊,如出操的士兵。我們把沙爺請來看,他說是候鳥,叫鴻鴨。
沙爺說的鴻鴨就是鴻雁。
天又冷又陰,饑餓會使它們飛迷方向。
沙爺看了看天色,他斷定這群鳥會在河邊過夜。
我們都很興奮,這突來的大鳥使鄉村少年單調的生活增添了樂趣。一想到那在火光中淌油的烤鴨肉,很是激動。
天昏下來,雪飄大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光色中,天并不太暗,像有月色朦朧,青白的光閃爍著,跳動著白色的精靈。
沙爺扛著鳥銃、網,穿一件黃棉襖,熟練地向村西大河灣潛去,并帶了我們與他那只有雜毛的狗茄茄。
茄茄比我們還興奮,在雪地飛快地奔跑,猶如旋風,升起一團團雪沙。
西河灣是一片寂靜的凍土,充滿了鬼怪的傳說,白天也少有人去,因此那一帶的草木 、沙丘都很原始,像格林兄弟筆下的童話王國。
蘆葦高聳,一叢叢,一片片,蒼老的樣子,頂上是白色的纓纓,在風中搖曳不止。
我們的隊伍在沙爺的指揮下彎腰前進。雪已齊腳深,踩得“咯吱吱”地響。
在一叢高葦下,我們停下,用電筒一照,見雪上有一串串鴻跡,是鵝腳樣的花紋。沙爺把聳起體毛的茄茄摁倒。
隔了一片葦,是一片沙灘,由于這片灘成扇形,斜立著,停不住雪,因此有點點閃光的礫石外露,成了良好的棲地。果然,鴻鴨們像盛開的荷花,盈盈地飄在水面,美麗而迷朦,像夢一樣。
我們數起來,一共100只。
沙爺的鳥銃里上滿了藥粉,填上了鐵砂,馬上引火。
茄茄嗚嗚地準備撲去。
我們手中的網也正張開。
沙爺小聲說,不對勁,應該還有一只,要小心點,這一只一定在注視著我們。“啪啪”,有扇翅的聲音,接著“嘎嘎”兩聲。忽然,群鳥張開翅膀,一溜向西南滑翔,如一場大風刮了過去。
鴻鴨飛到了半空,首尾接應排成了一個大圓,幾次打旋仍不飛掉。此刻,滿目鳥翅與白雪,耳旁,一時犬吠、人喊、鴨鳴,西河灣的寧靜被打破了。
懊惱的沙爺有失面子,他望著天空的鳥隊罵不絕口,他失敗了。
忽然,茄茄撒開四蹄飛向淺冰的水面。我們才注意到有鴻鴨在掙扎。用電筒一照,看清楚是一只老鴨,雙腿已凍入了冰層,但眼神里充滿安詳與自信,也許是因為它的兒女已安全地轉移了吧。
沙爺肯定是它叫醒了鴨群,這第101只鴻鴨。
茄茄像個笨手笨腳的滑冰運動員,想靠近它卻滑遠了。
沙爺狠狠地說就是它,這只老鴻鴨是一個崗哨,是它叫飛了100只大鳥。他恨不得一槍把它崩了。
我們手牽手,靠一棵柳樹做站樁,走近了老鳥,它也不反抗,閉上了眼睛,視死如歸的姿態。
我們把它從冰中拔了出來,雙腿血肉模糊了。
牛棚里的炭火正紅,抱住這第101只鴻鴨,多少有點收獲。
我們烤著冰棒一樣的身子,又說笑起來。
沙爺的鐵條準備好了,馬上就要把鴻鴨串上去燒烤。
這時一陣“嘎嘎”聲響起,由遠而近。我們到屋外,見天空中已飛滿鳥兒,他們盤成圈,邊飛邊鳴,叫聲清亮而悠遠。
我們看著,一時愣了。沙爺在舉槍。
“他們在喊媽媽嗎?”沙爺的小孫子問他。僅這么一問,沙爺已舉過頭頂的槍無力地落下了。回到屋中,沙爺放飛了老鴻鴨。
我們還看到熊熊的火光中,沙爺蒼老的臉上有一滴渾濁的淚滾落,落到炭火上變成了一股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