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化名)站在我們面前,16歲的少女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好看的眼睛清澈見底,顯得那么單純無辜,像是鄰家可愛的小妹妹,讓人心生憐愛。可是,她的經歷卻實在不能用“單純”來形容。
初二下學期,她開始吸毒,吸毒之前她是個好孩子,乖乖巧巧的,父母老師都喜歡。好孩子做好了作業,練好了琴,對爸爸說想上網看看,同學們都上網的,只有她家里條件差一些,地方又擠,沒辦法上網。爸爸同意了,就在家門口的網吧玩玩。可是家門口也不安全,她沒有在網上迷失,卻在現實與虛擬的交接地帶看到了丑惡。就在那家網吧門口,她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好奇心吧,她走了過去,看到他們在鬼鬼祟祟地撥弄針管。她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還是好奇,她想試一試。也許是看她實在還小,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那伙隱君子們拒絕了她,并告訴她這東西不能試。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好奇,不好意思再求他們,她自己買來針管,朝胳臂上扎,她就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她的行動感動了癮君子們,他們帶她實驗了第一次。很難過,她說。可是人家說好受,她為什么覺得那么難受?她不服氣,于是開始了第二次,第三次……她終于沒有找到毒品的快樂!在上海少管所里,面對記者,她平靜地說,她一直都不覺得吸毒好受,只是后來離了它她就沒法生活而已。
“不知道毒品的危害嗎?學校里沒有關于毒品的宣傳嗎?”
知道,可是沒用。如今說起這個問題,她依然顯得非常無奈。當她與毒品沾上了關系,她的功課、她的琴、她的過去,一切的一切都來不及考慮了——不是沒考慮,而是沒有能力考慮了。“我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了,我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有時候她強迫自己坐下來學英語,可是寫不了幾個單詞她就坐不住了。毒癮發作,尋找毒品,她的黑夜和白天都要為這件事情奔波了。
開始是那幫家伙帶著她去偷東西,她幫忙放風;后來是她自己主動出擊,在人民廣場、淮海路等熱鬧的地方偷錢包、偷手機;也曾為了錢委身于人。吸毒的人沒有廉恥心,只要能搞到東西,其他都可以不要。
初三開學后她只上了幾天的學,就再也不去學校了,后來也不回家了。“老師找了我十幾次”,她說。家里人也找,找到了就回去,回去后就盡快逃出來。她沒有對家人說吸毒的事情,有些事情上她出奇的成熟。
“遇到了問題,有沒有想過告訴父母或老師,讓他們幫你?”
“我媽媽在我兩個月大的時候就和我爸爸離婚了,她是個自私的女人。我爸爸很內向,他應該是很愛我的,但他不會表達,我有事情從來不跟他們說。”
“你在外面不回家,都住在哪里?”見她之前,警官告訴我,她曾經與一位大男人同居過。
“隨便什么地方。”她敷衍我。
再進一步問下去,她依然敷衍著,眼神游離,似乎想躲避。我感覺到了,她還是個孩子,最重要的是,她還有廉恥心,她不愿意說這事情!我不忍心戳穿這件事情,希望這點廉恥心能帶她回到正常的生活。
進少管所之前,她已經成功戒毒了。如今她的臉稍微有些胖,像是娃娃胖,透著天真,找不出毒品的影子。
“我的同學都讀高中了,他們都不知道我吸毒了。我還很年輕,明年我出去后還可以從頭開始。”她說著,好看的眼睛里滿是自信。是啊,她還年輕,還可以從頭再來。
小琴的吸毒過程在中國青少年吸毒人群中頗為典型,上海社會科學院青少年吸毒問題專家夏國美教授認為青少年涉足毒品前明顯存在著行為失范的三部曲,具體來說就是“休閑時間超長”、“沉迷娛樂場所”、“結交街頭社會朋友”(包括在這一過程中學習吸煙、結交異性朋友并發生性關系)。
她認為,在青少年因超負荷學習而普遍導致睡眠不足的現代社會,吸毒青少年在涉足毒品前每天用于娛樂休閑的時間超過8小時者占27.9%,超過4小時者更高達70.1%。長時間的娛樂休閑使精力旺盛的青春生命感到精神空虛,在客觀上增加了青少年和越軌團體交往學習的機會。
此外,亞文化價值觀的影響以及青少年的人格特質也是頗具分析意義的指標。研究發現,在吸毒青少年人群中,吸毒行為產生前對“人活著就是要及時享樂”的觀念認同程度相當高,對“只要會混,讀書不好照樣可以賺大錢”、“憑感覺做事,沒必要活得太認真”、“在社會上混不可能一點違法的事也不做”等主流文化反對的價值觀持認同態度的人也不少。在性行為方面,則表現為性行為的低齡化和多性伴傾向。
用社會控制的理論解釋,行為正常的青少年之所以不違反社會的規章制度和法律,主要是因為他們受到了社會的有效控制,如果這種社會控制一旦失效,青少年就會違規犯法。在社會上,青少年這種違規犯法的傾向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它必須受到社會有效的控制。
在以往的研究中,青少年吸毒的原因大都被簡單地歸結為好奇、精神空虛和結交不良朋友。但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青少年為什么會對毒品產生好奇?為什么會喪失生活目標、精神空虛?為什么會結交行為不好的朋友?
記者從對上海某戒毒機構學員的問卷調查中發現,在35歲以下的吸毒人群中,中專及以下學歷的占了86%;涉足毒品前接近半數者無工作。由于當代青少年普遍處于學歷霸權制度的壓迫之中,中專及以下的畢業文憑早已被貶得一文不值。而低學歷的標簽就意味著沒有人會贊賞你、承認你的價值;意味著你將不再有前途,賺不到錢。但是,這些主流社會認定的價值標準和社會規則在亞文化群中被作了完全相反的修改。在街角社會中,只要“會混”,只要能弄到錢,而不管弄錢的手段是合法還是違法,這樣的人都可以得到贊賞,可以覺得自己很有本事。因此,對一些認為自己在主流社會中很難再有成功機會的青少年來說,能在亞文化群中尋找到相同的伙伴,干一些有刺激、能賺錢的事情,那種被接納的感覺非常有助于自我價值感的提高:瞧,別看扁了我,我也可以掙大錢。
正如一位男性被訪者所說:“我幫助老大拉拉場子,有時候出去壓陣,事情成功后就可以分到很多錢。一般說來我每月收入少則五千,多則八千一萬。這樣的收入,不但夠吸毒,還可以養家。加上老婆每月三四千元,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顯然,在毒品黑社會中,這樣的青年會被視為是有能力、有本事的角色,具有很強的生存能力和競爭能力。在主流文化看來,這些年輕人是將能力用錯了地方。可問題是,當他們被學歷教育拋棄以后,社會有沒有為他們能力的發揮提供平等競爭的舞臺?
上海社科院的夏教授在研究中還發現,多數吸毒青少年都承認自己在涉足毒品前曾結交了一些在社會上“混”的朋友,還有不少人同意,在社會上混,不可能一點違法的事也不做。這說明,行為失范的青少年價值觀的形成和同伴影響關系密切。但問題是,同伴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有行為越軌的同伴,也有遵紀守法的同伴,為什么有些青少年會更多地受到行為越軌者的影響?
在西方社會學領域,對這一現象的解釋更多地傾向于薩瑟蘭(Sutherlard,1947)創始的差異交往理論。這一理論認為,一個人的行為主要是由他的社會交往所決定的,一個人犯罪行為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同有犯罪行為的人交往的結果。根據薩瑟蘭的這一理論,青少年的犯罪行為,正如其他行為一樣,是從其他人那里學來的。但這種學習是在與其他人的交往過程中實現的,因此這種學習的過程往往完成于關系密切的群體中。在這樣的群體中,青少年所受到的影響遠遠大于在其他環境中所受的影響。可以解釋這一現象的還有社會學習理論。這一理論在解釋人們的犯罪行為時兼容了那些促使人去犯罪或守法的社會因素,認為人們對犯罪行為的學習正是在這兩種相互矛盾的交替影響下進行的,對一個人的行為影響最大的是這個人與之交往的社會群體,而這個社會群體掌握著能夠影響人們行為準則的資源,具備規范行為準則的能力,群體自身也擁有特定的社會行為規范。如果一個人受違法行為的影響大于守法行為的影響,同時又認為違法行為是妥善的、可行的,那么這個人犯法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應當說,這些理論對于解釋中國青少年的吸毒行為是有借鑒價值的。
圍繞解釋吸毒的原因、行為、后果等,國內外學者已經提出了許多頗有見解的觀點。但是,由于文化和制度等方面的差異,國外學者分析吸毒問題的理論框架并不完全適用于解釋中國青少年的吸毒行為;而國內學者已有的解釋又忽略了青少年吸毒問題背后更深層的文化和制度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