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陣我們把法國掛在嘴邊上。
我們,就是我和史昆昆。兩個學(xué)繪畫的家伙,當(dāng)然要去法國,法國是藝術(shù)之都,有莫奈、杜尚,還有那么多傳世之作。法國,法國。
史昆昆開玩笑說,我們有兩條路可以去法國,是吧?
那時我們大四,有幾分姿色,校園里常常有法國人出出入入,也有女生和他們睡了覺。這一點也不奇怪,我們之間的朋友也有法國人,他們給我們講阿爾薩酸菜香腸、馬塞海鮮湯、圖盧茲什錦沙鍋、諾曼底的咖啡,我們常常看法國文化與旅游地圖。
史昆昆的兩條路有點不靠譜,她說,咱們可以一賣藝,二賣身。
都不可取,賣藝,我們只不過畫了這么幾年,贗品都賣不出去。賣身就更可怕,和法國人睡覺?史昆昆說,no,他們太生猛。
所以我們天天做著去法國的白日夢,住在北京郊區(qū)附近的小房子里,那里聚集著一幫自稱畫家的人,這幫人里,就有陳拉。
陳拉是杭州派畫家,據(jù)別人說,十七八歲得過全國大獎,然后開了畫展,作品在雙年展上露過不止一次面??伤臀覀円粯樱∈嗥矫椎姆孔樱鷤€破爐子,煮方便面吃,沒什么新鮮的。
第一次碰面是他出來倒尿盆,非常生活化。畫家也要吃喝拉撒,我正披頭散發(fā)從外面跑步回來,那天我穿著印著格瓦拉的套頭衫,一臉的憤青顏色。
我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尿撒在我的衣服上,這樣的相遇是尷尬而不小資的,和那些愛情小說中的初見沒法相比。
他連對不起都沒說,愣愣地看著我,我說你賠我。
別動,他說。
尿在我的套頭衫上漫延開來,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圖案。
他說,這叫行為藝術(shù),你懂嗎?我倒讓他鬧蒙了。
他看著我,姑娘,他說,你真美。
我們就是這樣開始的。后來我知道是他蒙我的,不蒙我,我能傻到以為是行為藝術(shù)嗎?那個朦朧的夏天的早晨,我就被一句“你真美”搞蒙了。
當(dāng)然,陳拉也是喜歡法國的,他說,能去法國,那是一生最大的夢想,他要在蒙特馬高地上畫畫,要去最好的博物館看大師們的畫,無論什么方式,他要去法國。這與我們不謀而合,我們?nèi)齻€很快成了死黨,言必稱法國,有時間就去上法語課,雖然半懂不懂,但這并不能打擊我們的熱情。
總之,我們是要去法國的。史昆昆說。
二
那時我只有二十一歲,想象中法國是個天堂,陳拉二十三歲,留著絡(luò)腮胡子,穿著工裝褲,長發(fā),憂郁的眼神,完全是畫家那派邋遢作風(fēng)。
我們完全以畫家而自居,聽法語歌曲,那首《Edith piaf》 是我最喜歡的。還有一首被人翻唱的《玫瑰色的人生》,歌名據(jù)說是來自中世紀(jì)詩人維庸的詩。
我想象過,老了以后,我要住在法國的老城:窄小的街道,濃密的樹陰,可以看街景的咖啡館,熟悉的音像店,有趣的比薩餅店,總之,是那種有趣味的小鎮(zhèn)。當(dāng)然,最好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陳拉。如果再多一個,就帶著史昆昆吧。
從陳拉撞到我那天起,我和他就曖昧起來,我常常坐周末的公車跑到這里來。因為和史昆昆只是暑假突發(fā)奇想租的房子,后來我們很快就回到了學(xué)校,可陳拉成了我的秘密,他給我發(fā)短信說:你不來,我的春天不來。
這么引誘我。我倒四路車才能到這兒,到了這兒,就和一個小妻子一樣圍著圍裙做飯給他吃。我發(fā)明一種湯,蔬菜、肉和各種調(diào)料放在一起,煮啊煮,營養(yǎng)十分豐富,陳拉說,只有我煮的湯味道最好。因為里邊有愛情。
喝完了湯,他畫畫,我站在旁邊看著,欣賞著他的手筆,我承認(rèn)他比我畫得要好。
吻我的那天很出乎意料。
是個冬天吧,我脫了厚厚的羽絨服,他忽然從后面抱住我,別動,小姐,打劫了。
劫什么?我笑著,我只有二十塊錢。
劫色了。他的聲音緩緩地傳來,像《胭脂扣》中振邦的聲音。
我回過頭去,他離我這樣近,近到只能看到眼睛,但眼睛因為離得太近了,也迷離了起來。
我被吻倒在沙發(fā)上,那上面有很多的顏料,我的白毛衣上有了紅的綠的灰的黑的顏色,他粘著我,似一條魚一樣,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手哆嗦著伸向他的身體里。
那件毛衣陳拉說不要洗,行為藝術(shù),他說。
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告訴史昆昆愛情的滋味有多美妙,史昆昆說,只是不知道能美妙多久。
戀愛以后我和史昆昆在一起的時間特別少了,她說正和一個法國人混在一起,那個法國人說可以幫她出國。
但他結(jié)了婚,史昆昆說,這是個問題。
我見過那個法國人,太老了,得有五十歲了,我罵史昆昆,你太饑不擇食了吧?
離畢業(yè)還有兩三個月,是去流浪,還是和有的女同學(xué)一樣找個法國人睡覺去法國?史昆昆常常這樣問我。
我忙著為全國大賽準(zhǔn)備一組畫,是西藏主題。我請了一個月假去西藏,史昆昆說,你去吧,這一個月,我得找一個法國人結(jié)婚。
大家的心態(tài)變得極不正常,浮躁而不著邊際,陳拉有一天居然問我,小凡,如果我找一個法國女人結(jié)婚你會在意嗎?
我開著玩笑回答他說,怎么會?你最好把我也弄到法國去,咱騙她錢騙她色最后再私奔。我這樣說的時候他正在畫我,他畫我的裸體,光滑而美麗,他常常停下來嘆息,那嘆息里有好多青春的激情,我是聽得懂的。
我是帶著四卷畫回的北京,當(dāng)我打開陳拉的房間時,我看到了電影中比較常見的鏡頭,我的戀人和我的好友睡在一起。
就那么摟著,抱著,糾纏著。
桌子上是顏料,我潑在他們身上說:史昆昆,陳拉,這是最好的行為藝術(shù),比畫在布上還精彩。
三
我離開北京回家鄉(xiāng)一所中學(xué)教美術(shù)。當(dāng)年的夢只是個夢,有多少人能去法國呢?所有學(xué)繪畫的人都夢想去法國,年輕的時候,誰沒有做過夢呢?
而家鄉(xiāng)這座沿海小城才是真正腳踏實地的生活吧。不久,我認(rèn)識了賓。賓是從省城來實習(xí)的男孩兒,小我一歲,看到我的第一眼他就說,小凡,為了你,我要來這個小城。
一向,我討厭理科男生,他學(xué)物理,應(yīng)該有中規(guī)中矩的思想,但幾個月之后,他背著行李來到我的小城,遞上一枚戒指。
我想,這比和陳拉愛得天翻地覆要真實得多,我懷念北京那間小屋,那里的愛情,那里的味道。Long long ago,一切多么遙遠(yuǎn),甚至,我不再恨史昆昆,他們總有相愛的理由。
結(jié)婚了,賓說,小凡,你的眼睛閃著憂郁的光,男人都會掉進(jìn)去的。
我努力想讓自己快樂,我給賓做好吃的飯菜,我下課后學(xué)著織一件毛衣,但有一天我翻到了從前的日記,那里面全是史昆昆和陳拉的名字,那里面出現(xiàn)最多的詞是法國。
我哭了。
哭了很久很久,對不起,我說,賓,我要離開你,我真的要去法國。
第二年,我考上中央美院研究生,我繼續(xù)拿起了法語書。
三年后,我拿到了去法國美術(shù)學(xué)院的邀請函,我買了一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自己喜歡的后海酒吧準(zhǔn)備喝上一杯。
你知道的,我想起了史昆昆和陳拉,他們在哪里?他們也在法國嗎?
四
我是在出國之前聯(lián)系到的史昆昆和陳拉。
是一次同學(xué)聚會,大家提議送送我,我提到了史昆昆,大家說,她呀。
只這一句,我便心生疑惑,再問才知,史昆昆流連在酒店大堂間,做外國人的生意,有時是皮肉生意,有時也賣畫,別人的畫。
見到她時我簡直不敢認(rèn),臉尖尖的,穿著極高的高跟鞋,雙唇涂得太紅,由于熬夜吧,眼神有些散亂。
你真的要去法國了?有什么意思???法國有什么???
這是她說的話,我明白,法國,已經(jīng)對她不具有吸引力了。
我們談了好久,最后談到陳拉,她吐了一口煙說,那個陳拉,你猜做什么呢,他在倒賣汽車呢,走私,讓公安局捉過,我替他找的人,費了很大的勁呢。
你還恨著那次上床吧?就是一次偶然,他屬于那種把肉體和心分離的男人,其實,他愛的人一直是你,陳拉說過,再也找不到像小凡那么特別的女孩子了,她又傻又單純,認(rèn)準(zhǔn)的事認(rèn)死門,哪還有這種人啊。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他看準(zhǔn)了我,所以史昆昆說,最后咱們?nèi)齻€,只有小凡可以去法國。
見到陳拉的一剎那我?guī)缀鯖]有認(rèn)出他來,那一瞬間我就后悔了,因為明明知道這樣的相見是一種可怕的對往日記憶的謀殺。他胖了,一臉的橫肉,板寸,腰有二尺七八,腰帶在肚臍以下,像所有發(fā)了財?shù)娜艘粯?,走路橫著走,身邊有一個高個美女。
我喊了他一聲,他回過頭,摘下墨鏡,并沒有我想象的驚喜或驚訝,仿佛我們昨天才剛見過一樣。
小凡,他說,聽史昆昆說起你要去法國了,多好啊。
我沒有問他還畫不畫,那都不重要了,我們聊了很多別的問題,比如天氣,比如大氣污染,比如哪個明星的的緋聞……他請我吃了飯,點的菜是六七年前我愛吃的,麻辣豆腐和清炒白菜。
誰也沒有喝多,這和我想象中的見面相去甚遠(yuǎn),以為的刻骨銘心,以為的似水年華逝去,卻不過如此。推杯換盞之后,大家說著淡淡的話,天色漸漸晚下去,他有車,我沒讓他送。
我說我真走了,真的要去法國了。
臨走,他送了我一件禮物,一盒磁帶,當(dāng)年我們一起聽的,全是法國歌。他說,好久沒聽了,也不知掉磁沒有,我只忙著掙錢,擱著也是無用,還有,如果方便,把你當(dāng)年那件白毛衣送我吧,那是行為藝術(shù)的杰作呢。
心,終于被什么打開了,嘩啦啦全是記憶,他微笑著說,來,抱一下。
我緊緊地貼著他,聽著他的心跳,怦怦怦,誰說他不在乎?
微笑告別,我在箱子里找出了毛衣,快遞公司寄給了他,上飛機前,我聽了那磁帶,聲音有點發(fā)抖,那里面唱著:我愛巴黎的夏天,我愛巴黎的秋天,我愛巴黎的春天,我愛巴黎的冬天……
看著窗外的白云,我側(cè)過頭去,低低沉吟:法國,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