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史：我們的根

我們這個民族應當是最具有歷史感和歷史意識的，于我個人而言，垂髫之歲就在父母的竹條下讀《二十五史》，當時就感覺到老祖宗們的歷史意識之濃，實在嚇人。大至天象五行，云行雨施，小至帝王將相們的日常行事，甚至與妃子相從，都無不記錄在案。

有人說，美國人是沒有什么歷史感的，更有人嘲笑他們沒有歷史感是因為根本沒有歷史。相對于煌煌五千年的中華文化，似乎他們三百年的歷史不過是彈指剎那而已。

一日，一在美留學的朋友打電話回來，請我幫他查一下他家的族譜。他告訴我，他女兒上小學，老師布置的作業之一是把五代人的名字寫出來，并盡可能多地把能搜尋到的“祖先行狀”寫出來，評比的標準很簡單，誰寫得多就可能拿到優。我幫他整理的資料大約有五十多頁，他幫助女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譯成英文交上去。年輕的老師給的評語是“你的文字給我展現了一個奇妙的世界，那是我以前從未接觸過的文化與境遇，我相信，你的工作為我以及我們班的同學們提供了接觸一種全新世界的可能，為此，我要感謝你和你的父母所作出的努力”。朋友的小女兒還特別打電話回來感謝我，雖然她操著奶聲奶氣的英語和我講話，所問的卻全是那些她未從見過的祖先的英雄事跡。雖然那些已然逝去的老人一生躬耕于田畝，乏善可陳，可是在這個他們所未曾知曉的后輩心目中，他們卻是她在異國他鄉唯一可資的故土情。

于是我也對自己的祖先產生了興趣，特意打電話回家，老父從書房的一角把一大捆黃紙找出來，然后親自跑到郵局給我寄來，這一大包東西曾經經歷了百年歲月滄桑，然后又跨越了大半個中國來到我的手中。我在北京的房中享受著暖氣，一邊望著窗外偶爾掠過的寒風，翻看著那與我息息相關的千年歷史。家譜的記載極其詳盡，細到大家族中幾房生了幾個小孩及每個小孩出生的具體時間，甚至還有小孩出生時的祥瑞等等，還有族人的爭吵及其排解，以及每個老人出世時的記載，包括是什么人來做的法事。也記載了當地的自然變遷，比如在清代，我的老家對面發生了一次大的山崩，以至門前河流改道，沖毀田地無數。而在長達百年的遷徙中，家譜的修繕居然也未中輟，其中記載了祖先們所到各處的所見所聞，甚至還有對于當地地方官的評價?；突鸵徊考易V，不但是整個家族的歷史記載，同時也反映了歷史社會變遷的點點滴滴。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什么在美國的那個教師會給小學生出這么個題目了。

我開始理解美國人看待歷史的方法了，在他們看來，歷史不是軍國大事，也不是政治迭變，歷史只不過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罷了，點點滴滴即成風云。當然，這樣看來，歷史書固然可以是政治家軍事家和天才人物的舞臺，但歷史卻是無數小人物聚合而成的時間之河，沒有人能剝奪我們在歷史中的生存和發展，一切事實上都取決于我們。我先前的見識，認為我們實在是一個有歷史感的民族，因為我們有那么多的史書，這沒有錯。只不過，歷史好象沒有歸結到每個人的權利，作為普通民眾的每個人，就任由歷史留在了家譜中不聞不問。而如果連自己家的歷史都弄個不清不楚，甚至連曾祖的名字都弄不清，奢談歷史，未免荒謬。

其實，無論是在美國人那里還是在我們中間，歷史都扮演著重要的作用，不過只是大家注意家族歷史的出發點和重心不同而已。比如說，在外面參加學術活動時，別人都會問：師承何人，這不就是典型的歷史追溯嗎；而每次回到家鄉所在的那個城市，參加一些社交活動，別人介紹說“此乃某人的公子”，那不也是歷史意識在起著作用嗎？只不過，在這些場合，歷史只是扮演了婢女的角色；而在所謂“家族追尋”當中，歷史卻站到了聚光燈下，成為照耀人心智的某種智識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