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努力搜索一個人的背影,搜索了很久,這是個讓我萬分模糊但又隱約清晰的人,但出現在記憶屏幕上的還是一片空白。當我感覺累了,正準備放棄時,他突然轉過身。幾乎就在這剎那,我看到了一張幾乎和我一般的臉。
我想起來了,是他,就是他,在那片80年代的曠野上,他曾喜歡聽潘美辰,在插秧和收割這貧窮的音樂里學習著懂事、成長,同時也學會了傾訴和感動,更學會了偷偷用筆把它們記錄在紙上。
再后來,這個人學會了背叛:抽煙、打架、賭博。但也好奇怪,他最初的詩歌就是在這當中寫成的。他拼了命地買雪萊、雨果的詩。有時候,他甚至敢一邊打架,一邊在學校的操場上朗誦泰戈爾: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多么偉大的事情。一個浪漫的背叛者在泰戈爾的熏陶下誕生,感覺很驕傲似的,我現在去問他這些的時候,他都羞于回答。
時間被鐘表拖進2002年,他很榮幸地經歷了畢業、工作和失業,并開始瘋狂地愛上詩歌,從“后朦朧”到“第三代”,他以最快的速度,學習“跳遠”,但拋物線卻非常難看,這種忽略過程的做法,一直使他羞于向別人提起。現在想來,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浮躁。但當時,他一直不曾想到這點。一只小鳥在學習飛翔的過程中,很難發現疼痛,換句話說:就算翅膀拍斷了,他也覺得幸福距他只有半尺距離!
但后來,由于感情生活的突變———有人狠心地離他而去,他簡直被弄得目瞪口呆。第一次,他開始學習用最快的速度經歷一次長跑,那種感覺使他知道了什么叫停頓和冷靜。到一點力氣都已沒有的時候,他再回到那個已離他而去的人身邊,仔細地端詳她。幾乎就是瞬間的事,他明白了詩歌不應該與失業扯上關系,還有,那些他曾想象的為詩歌而用盡青春全部力量的誓言,是多么無力。2004年,他的祖母用緊閉的眼睛告訴他:先生活,再寫詩!
這兩年來,他一直很努力地忙于生計,空閑時間全用于寫作。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開始不大敢輕易下筆,“真正的好詩,在于回過頭去時,能夠躲過子彈,不被自己槍斃”,他說。但很不幸,他自覺尚有點價值、值得留存的,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那天有朋友在電話里對他說:“你的詩變化有些大,技巧上比較成熟,跟我以前看到的不同。”他聽了以后有些沾沾自喜。從叛逆、瘋狂,到現在的平淡,期間的過程雖然有些漫長,但畢竟有人開始認同他的努力了。換句話說,對于一個28歲的男人,成熟,這在他看來畢竟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
有了疼痛你就喊柯平
富春江邊的鸛山,想象中是個沾有仙氣的地方,或者像臺功率強大的靈感的發動機。那里不僅是我心儀的作家郁達夫的家鄉,同時還居住著好幾位當代的詩人朋友。這兩年,因了文學的因緣,去的次數應該說也不算少,但說來奇怪,每次與皓臻卻總是失之交臂。因此,在浙江“80后”的詩人中,這也許是我唯一沒見過面的一位了。對他的詩歌,事實上我并不陌生,記得幾年前剛學會上網時,讀他寫家鄉風土的那些短章,眼前總會情不自禁出現這樣的畫面:古典的柳堤,現代化的防洪大壩,一位打赤腳的鄉村少年頭發篷亂在這中間徘徊,試圖將自己的迷惘目光從夢想的高度下降,洞察人間世情,以及這個時代的秘密。他當然什么也不可能看到,于是,出現在詩行結尾處的,除了江面的暮靄、農人的田歌、船帆上的補丁,只能是一絲憂傷的嘆息了。
這位當年的純情少年現在據說長大了,甚至已有了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當他的同輩朋友們這樣告訴我時,我還多少有些不相信,直到讀到他近年來寫的這些詩稿。從題材上看,還是以往村莊主題的延續,其高下已不可同日而語。“你知道她們都是無辜的/就像這到處鼓動著的光線/你可以被允許,被涂抹,被擦拭/被如此小心翼翼地淪陷”,這是他在《陡坡之上》一詩中對鄉村女性命運的觀察與憐憫。而在那首以巴以戰爭為題材的《耶路撒冷》的結尾,他這樣沉痛地表示:“我依然怯懦/對大地充滿感恩。像滴/深陷在泥潭里的淚水/我的濕度就是世界的恥辱/我的愛卻是祖國的溫度”。這樣的感受方式與深度,確實讓人無法與他的實際年齡等同起來。與其說這是一個年輕人曲折的現實情愫,不如說更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在回憶往事。這些充滿力量的詩句所展示的,既是他發掘詩意生活的能力,同時也體現了思考的力量。
在當代詩歌中,對虛與實、輕與重關系恰如其份的處理,時常成為考驗一個詩人才情的試金石。雖說日常生活在寫作中的重要性,眼下已為越來越多的詩人所認同,但具體怎么寫,怎樣尋找合適的切入角度,尤其是怎樣從一定的形而上高度來加以把握,依然問題多多。這方面,作者可謂作出了有效的嘗試。看看他筆下的那些人物和細節,筆法簡約,敘述沉穩,一絲淡淡的憂傷籠罩在字里行間,卻又始終能做到哀而不傷,與現實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平行或略高的關系。什么是生活的真實性,這就是生活的真實性。從自私角度而言,他給我個人的美學胃口帶來了滿足。不知道他眼下生活狀態如何?但在詩歌中,他用新作向我們提供的,顯然是一份健康的診斷報告書,為了這一點我要祝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