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蜀古文化在我國上古史研究中是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它與我國其它地方文化一樣是泱泱的中華文明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考古文化而言,巴蜀文化的器物已有大量出土,玉石器、陶器、青銅器等等實物資料的涌現、各種遺址的發現對巴蜀文化的解讀提供了條件。
巴文化和蜀文化有著不同的族源,蜀文化來自于四川西北地區的新石器文化系統,而巴文化則發源于今湖北西北長江流域的新石器文化。兩種文化本有差異。它們先后進入四川盆地后,在盆地內的勢力互有消長;蜀人更早地來到四川盆地生存繁衍。目前考古發現已證實了蜀國的中心位置所在,三星堆、金沙、十二橋等遺址的發現理清了古蜀國的發展脈絡。考古發現顯示,早期蜀文化曾經沿江而下,強烈地影響早期巴文化;在湖北境內的早期巴文化遺址中曾發現有類似小平底罐等早期蜀文化器物的組合。巴文化和蜀文化在四川盆地的共處應是在東周以后。在東周以前,川東實際是處在蜀國的統治內。東周以后,由于被楚逼迫,巴人不得不逐漸向西遷徙到四川盆地東部的丘陵地區。在巴文化晚期,巴的開明氏打敗了蜀,成為蜀的實際統治者,原屬蜀國統治的部族即歸于巴人的統治下。應該說巴、蜀文化在四川盆地的發展中應是互為影響,交叉而行的。巴、蜀文化各自的來源不同,文化內涵不同。它們先后進入四川盆地,盆地內的自然條件又對其發展軌跡產生影響。
首先,在不同的自然環境中巴、蜀文化居民賴以生存的經濟方式不同。
巴蜀文化所處的地理位置是獨特的。巴蜀文化主要分布的四川盆地,地勢西北高東南低,海拔只有300—700米左右,氣候溫暖濕潤,冬無嚴寒,夏季炎熱,無霜期長。盆地四周多山,有大涼山、邛崍山、大巴山、秦嶺等山脈。盆地內土質肥沃,水源豐富,長江水系貫穿盆地。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小環境既與北方黃土高原截然不同,又與東南廣袤的平原水鄉不一樣;但就是這樣一個較為獨立封閉的盆地,其東、西部的自然條件也有顯著的差異。
《華陽國志·蜀志》中稱蜀:“其地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西奄峨蟠。地稱天府?!碧旄饕侵杆拇ㄅ璧氐某啥计皆K逼鸬玛柺芯硟鹊狞S許鎮,南至岷江中游的青神峽,東至龍泉山,西鄰邛崍山,是由岷江和沱江沖積而成,面積約六千平方公里。根據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大量的竹子碳化物和成都指揮街遺址的孢粉鑒定表明,當時成都平原的植被面貌是以闊葉樹為主的闊葉林,相對應的是溫暖濕潤的氣候;再加上水資源豐富,土壤為黑土,土質疏松,易于耕作,為蜀人的農耕生活奠定了基礎。
而巴地多為丘陵山區,長江流經此地又形成許多高山峽谷,激流其間。白居易詩中曾嘆“山上巴子城,山下巴江水”。這里峽土瘠薄,不似川西平原的千里沃野。同一盆地內自然環境卻迥然不同,生存方式必然不同。
川西平原優越的自然地理條件為早蜀文化發展農耕生活方式奠定了基礎。從目前考古發掘成果看,廣漢三星堆遺址、成都十二橋遺址、指揮街遺址、方池街遺址出土的石質農業工具達數百件,大多為中小型磨光石斧和錛。這些工具刃部鋒利,并有使用過的痕跡。石斧形狀多為弧頂、平頂和窄圓頂,呈長條形或梯形。從其形狀及使用痕跡觀察,非常適于挖土,開荒種植,如刃部寬度大于頂部,便于手握及裝柄;器物縱剖面上厚下薄,雙面刃、刃部鋒利,便于插入土中挖掘。另外,在三星堆遺址祭祀坑中還發現有玉鋤、玉斧等器物,制作非常精美。它們應該不是實用器,而是祭祀用具。三星堆遺址中發現的三星堆古城,其體形、斷面和地層已證明,這是經人工修整夯筑的城墻,城墻兩側居住遺址都很密集。趙殿增先生認為,該城墻雖然不太完整,城墻也未閉合,建筑方法比較原始,但可能同時具有防洪等多種功能。①這說明當時農耕的發展,不僅有多種耕作工具,而且還具有初步的防洪和灌溉技術。傳說中的魚鳧“田于湔山”、杜宇“教民務農”并非空穴來風。《華陽國志·蜀志》說此地:“其山林澤漁,園囿瓜果,百谷蕃廡,四節代熟,桑、漆、麻、苧靡不有焉?!睗h揚雄《十二州箴·益州箴》則記川西:“有筻有稻,自享徂畛,民攸溫飽”。至漢代,川西農業的發達已聞名天下;而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必經歷代的不斷探索發展。
與川西平原早蜀文化的農耕經濟生產方式比較,川東丘陵山地傍依我國最長的河流長江及其支流,其貧瘠的土地無法與川西平原相提并論;然而豐富的水源和山林則為漁獵經濟生產方式提供了基礎。這在考古文化中有反映。四川盆地東部新石器時代考古文化遺存主要為大溪文化,出土了大量的魚骨渣和漁獵工具,顯示出此地的原始部族以漁獵為主的特點。巴族是從鄂西的清江流域發展起來的。從巴族早期傳說來看,巴人是一個靠近江河,熟悉水性的民族?!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有廩君乘土船;而川東地區發現的大量的船棺應該就是當時人們實用的獨木舟。生前乘舟,死后即為棺,由此可以窺知船在巴族居民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上引《后漢書》還記載神女對廩君說:“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到巴蜀文化晚期,巴已進入了四川盆地。重慶巴縣冬筍壩船棺葬中即出土有巴文化的器物如劍、戟、戈、矛、鏃等,既可作兵器,又可作狩獵工具;同時還出土有銅釜等炊器,釜中泥土里有豬的下顎骨及牙齒、獸(獐)的上顎骨及牙齒,還有魚骨、果核等。②可見漁獵在巴人生活中仍占據重要地位。巴人后來逐漸發展了一些農業,大概也是因為受了蜀人的影響,《華陽國志·蜀志》云:“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務農,一號杜主,……巴亦化其教而力農務”,足證巴人從事農耕在蜀人之后。然而巴地受地形條件限制,其農業生產發展水平遠不如川西地區?!度A陽國志·巴志》云:“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養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養母?!笔?、稷都是適應性很強的農作物,對水分、溫度、土壤的要求低,適宜在川東貧瘠的土地上種植。唐人王洙注杜甫詩中畬田時云“峽土瘠確,居人燒地而耕,謂之畬田”??梢娭撂茣r依然如此。實際上,在巴人進入川東以前,處于蜀國勢力范圍內的居住在四川盆地東部的各部族是以漁獵生活為主的。到了東周以后,即巴人進入四川盆地后,四川盆地東部的這種以漁獵經濟為主的狀況也不見有大的改變。
筆者在此想強調的是巴、蜀文化的差異雖歷來就有,但因自然環境因素的不同,這種差異在各自的發展中似乎還有放大的地方。比如從考古文化上看,早蜀文化中,如三星堆一期以及早期巴文化的經濟生活方式應都處于漁獵或狩獵經濟階段;而后來蜀人借助先天優越的自然條件更容易地先發展成為農耕經濟。至于巴人因囿于自然條件的限制,以漁獵經濟為主的時間可能就長得多。
其次,不同的自然生存環境是形成巴、蜀文化氣質不同的原因之一。
巴人的生存環境相比蜀人要惡劣得多,為了求得生存繁衍,在與自然的斗爭中養成了頑強、勁勇、率直的天性;而川西平原的千里沃野為蜀地的居民提供了相對便利和舒適的生存條件,經濟文化相對較發達。在此環境中蜀人的性情可能是性慢、聰睿而善辯。
《華陽國志·巴志》上說巴族“其民質直好義,土風敦厚,有先民之流?!涫г谟谥剡t魯鈍,俗素樸,無造次辨麗之氣?!薄妒裰尽穭t云蜀人“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卑腿撕脩鹕贫?,蜀人工于心計。這些都應該算是巴、蜀兩族在氣質上的極大不同。文化氣質的表現雖有許多方面,但在音樂、舞蹈上應該說最為突出。遠古時期的人們多借音樂舞蹈來抒發情志。巴、蜀雖有很多相同的樂器,如錞于、鉦、鐘等在兩地均有出土,鼓、笛、塤、笙等在史籍中也有記載,然而樂器相類,表現出的藝術效果卻不大相同,表達出的心情和內涵也不同。總的來看,蜀地音多幽怨纏綿,表達相思懷戀之意,如《華陽國志·蜀志》記蜀王作“東平”之歌以樂武都女;還記載該女死后,“王悲悼,作《臾邪歌》、《龍歸之曲》”,大約也是一些傷懷之曲。此外,蜀地音樂舞蹈中宴樂音樂應該不少,在成都百花潭戰國墓中出土的嵌錯銅壺上有精美的“宴樂”圖,表現的是鐘磬懸鳴,笙簫齊奏的場景。此種宴樂的氛圍,應該是安樂祥和的。相比之下,巴渝戰舞的強烈雄渾卻要有名氣得多?!度A陽國志·巴志》云:“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帥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一種歌舞居然出現在武王伐紂這樣一場改朝換代的大戰中,可見此舞的剛烈、勇猛,所具有的無比威懾力。同書又云:“閬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初為漢前鋒,陷陣,銳氣喜舞。帝(漢高祖)善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乃令樂人習學之,今所謂‘巴渝舞’也。”《漢書·禮樂志》中說漢宮廷樂官屬有巴俞鼓員。巴渝舞這樣一種剛烈勁勇的舞蹈也必須要天性勁勇之人才能跳之舞之。它也因其舉世無雙的威懾力而聞名天下。巴前有此舞,后有忠烈的巴國將軍蔓子。巴、蜀兩地人文特征的不同由此早可窺其端倪。
另外,從更高的一種精神文化層次——宗教信仰上,筆者認為,巴、蜀文化的信仰在表面上似乎都屬于原始宗教,它們崇拜的對象無非是日月山川、鳥蟲魚蛇等自然物,但是由于經濟、文化的發達程度不同,兩者在內涵上仍有較大不同。三星堆等早期蜀文化反映出蜀人在很早就有發達的宗教信仰,其神秘程度令人猜疑不休;所出土的高大的青銅人物立像、青銅神樹、象牙等等,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當時宗教儀式的虔誠、神秘。蜀人的宗教祭祀很可能已經與“君權神授”這種觀念聯系上了。巴人在宗教方面雖也有占卜等宗教活動,但從現有的出土文物來看其規模、發達程度顯然不能與蜀族同日而語;而宗教的發展又與經濟、文化密切相關。
總之,巴、蜀文化各有不同的族源,不同的發展歷程,它們在四川盆地這塊土地上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四川盆地東、西部不同的自然地理條件又對這種發展有著相當的制約和影響,這首先表現在對經濟生產方式產生影響,而經濟反作用于文化,文化又作用于人的精神和氣質。自然環境因素不僅對巴、蜀文化的影響如此,對其它文化的影響也大多如此。
注釋:
①趙殿增:《三星堆考古發現與巴蜀古史研究》,《四川文物》1992年“三星堆古蜀文化研究專輯”。
②四川省博物館:《四川船棺葬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60年出版。
作者單位:四川省博物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