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編

大學畢業生孔繁亮分配到我們縣城的第一天晚上，就犯了男女關系錯誤。

他在旅館睡了一個不該睡的女人，被當場抓住。這事當年在縣城十分轟動。縣人事部門以其道德敗壞為由，將他退回原籍。孔繁亮拿著遣返信，找人事科一位姓肖的干事借了五元錢，作為回去的路費。第二天一早，在碼頭買船票的時候，孔繁亮發現錢包里的五元錢不見了。他搜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最后搜出幾張角票和分幣，湊夠五毛錢，買了一張短途票。他想的是，先拿短途票混上船再說。但是，剛過了那個短途票站，查票的就來了。一查就把他查了出來。無論他怎么解釋，還是在船靠共和村的時候被趕下了船。于是，他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下來。這一呆就是二十年。他結了婚，生了子（一共七個，活了四個）。直到有一天，一位下鄉采集民歌的縣文化館干部發現了他，將他的情況匯報給縣領導，才將他調回城，重新恢復了工作。

縣里分配給孔繁亮的第一件工作是寫故事。這是一個臨時性的工作。與孔繁亮一起寫故事的還有幾個人，都是臨時從各個單位抽調來的。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故事新編”創作組。他們的任務就是把歷史故事按現在的要求改編成新的故事，供故事宣講員們拿到各區鄉、廠礦和學校去宣講。

創作組在生活上享受的是會議伙食的待遇。所謂會議伙食就是每頓有兩個葷菜、兩個素菜和一個湯菜。早餐是饅頭、咸菜加稀飯。遇到法定的節日，廚房會額外加上雞和魚這樣的“特菜”。縣里有領導經常來陪創作組的人吃飯，名曰關心創作，實際上有改善個人伙食的意圖。有一個叫何達江的，官不大，但來得最勤，還吃得最多。孔繁亮很不喜歡這個人。一不喜歡，就要說點諷刺挖苦的話。有一次，孔繁亮又看見何達江伸出筷子去夾了第三片燒白，已經超出每人吃兩片燒白的定量。孔繁亮馬起臉拍了一下筷子，說道：“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每次去別人家里做客都吃得不肯下桌子。主人家徒然看見窗子外面的樹上停了一只鳥兒，就對客人說：‘席坐久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等我去把這棵樹砍倒下來，捉住那只鳥兒給你做下酒菜如何？’客人不以為然地回答說：‘只怕等你把樹子砍倒下來，鳥兒早就飛走了。’主人笑一笑說：‘不會的，那是只呆鳥，他死也不肯動身離開的。’”

席間都是編故事的人，聽完后都哈哈大笑。何達江也跟著笑。見這“呆鳥”完全沒有文化，大家更是笑噴了飯。笑過之后，何達江小心翼翼地問，這個故事什么意思？孔繁亮看了他一眼：“沒聽明白？那我再講個故事給你聽。還是從前，還是一個人到別人家做客，吃完飯，主人又留他坐，泡了茶，遞上水果。喝茶的時候，他偶然看見了茶杯里自己鼻子的影子，以為是顆橄欖，就伸出手指去茶水里撈。久撈不起，他有點生氣了，就使勁用手指在里面一戳，然后拿起來放在嘴里用力一咬，這一咬自然是咬破了手指，流了不少的血。但這人將手指拿到眼前一看，說：‘狗日的，我以為是個橄欖，卻原來是個紅棗。’”

哈哈哈，大家又笑。不幸的是，這一回何達江終于聽明白故事的意思了。他生氣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對孔繁亮說：“我日你媽！”孔繁亮也不生氣，依然笑嘻嘻地說：“日你媽也有一個故事，要不要聽？”何達江把筷子一放，站起來說：“姓孔的，別得意忘形。我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孔繁亮和他那些寫故事的同事們相處得也并不融洽。他私下里給每人都起了一個外號。有個和他同寢室的，五十開外，名叫溫學林，是從鄉鎮上抽調上來的，曾經做過鄉文書，據說古文底子厚，文史知識淵博，還好寫點打油詩。一個看上去極斯文的人，卻被孔繁亮起了一個外號“糨糊桶”。起這個外號并非老孔一時興起，而是有來歷的。創作組里只要一說“糨糊桶”，大家就會莞爾一笑，知道說的是誰了。

話說這個叫溫學林的老先生，走起路來斯文儒雅，說起話來咬文嚼字，且逢人就要推銷他自創自練的一套養身功法，倡導一種清心寡欲的健康生活。其功法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是用一張白紙貼在墻上，將腦袋有節奏地往白紙上撞，估計要撞上二三十下，然后，只穿一條內褲，端盆冷水，從頭到腳淋下來，是為冷水浴，無論春夏秋冬都一樣。洗完冷水浴之后，口里還要發出一連串“啊啊啊”的叫聲，在叫聲中，舞弄出一套據稱是自創的拳腳（有點像太極拳和猴拳的雜交）。舞畢，再喝下滿滿一盅冷水。然后，又鉆進被窩里重新睡覺，一直睡到大家吃早餐的時間，才再次起床。他對孔繁亮說，他練了這個功，隨便你們晚上談什么女人，都不會睡不著。孔繁亮想一想，好像也是，每次睡覺前，寢室里的幾個人都要半躺在床上抽支煙，談談關于女人和美食的話題，惟獨這個練了功的溫老先生一言不發，任你們說得多么繪聲繪色，口水嘀噠，他都能夠呼呼大睡，發出均勻的鼾聲。大家開始有點相信，他真的是一個心如止水的老童子。但是沒用多長時間，這個老童子的神話就露出了破綻。

我們縣城時不時會搞一些街頭活動，跳舞，或者將一些人捆起來游街示眾。這種時候看熱鬧的人總是很多，用人山人海形容毫不為過。還有一些人山人海的場合，那就是電影院放電影，燈光球場打籃球比賽的時候。人們不止一次發現，斯文、正經如溫老先生這樣的人，竟出奇地喜歡湊熱鬧。有心人經過幾次觀察之后，逐漸看出了一些鉚竅，也可以說發現了這個禁欲主義者的秘密：他每往人堆里鉆的時候，都要選中一位婦女在前面，然后自己緊緊地貼在人家屁股上。一次，一位婦女發覺身后有異，反手在屁股上一摸，大呼：“呀，這是什么？”眾目睽睽之下，這位溫老先生依然那么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地說：“是糨糊。”后來孔繁亮就說：

“他真是個糨糊桶啊，到處刷墻壁。”

創作組有一個名叫萬秀碧的，是組里面唯一的女性，年齡接近三十歲，據說還是個處女。這位姓萬的處女原是肥皂廠的一名工人，因好幻想并熱愛文學，經常向那些大城市的報刊投稿，每月都會收到十多封印著某某雜志或某某報社字樣的厚厚的信件。廠工會一名姓高的干部注意到了這些信件（退稿信），繼而意外地發現了本廠的一名才女，便向縣文化館推薦。縣文化館的干部又向上級匯報。于是，在組建“故事新編”創作班子的時候，也將她結合了進來。孔繁亮給她起的外號是：說時遲那時快。這個外號的由來沒“糨糊桶”那么復雜，比較簡單：這名肥皂廠女工出身的故事寫手每當寫到故事的緊要關頭，都要用上“說時遲，那時快”這樣一個過渡句子。“說時遲，那時快，秦始皇眼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面前刺將過來……”“西門豹看見身邊那幾個還在裝神弄鬼的腐儒，氣不打一處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抓起一個腐儒，像拎小雞兒一樣，‘唰’的一聲，向河中心投將下去……”創作組的人從此以后經常在吃飯、開會，有時甚至是上廁所的時候，無所顧忌地用它來打趣、作樂。“說時遲那時快，我正掏出那玩意兒，就聽見……哦，小萬，你來了？”萬秀碧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了，不僅知道了這個惡毒的外號是沖著自己來的，還知道了外號的發明者就是孔繁亮。那幾天大家都比較緊張，也有點興奮，以為她會向孔繁亮搞點“自衛反撲”什么的，個個幸災樂禍地等著看一場好戲。但事情的發展卻令人無比失望，這個“說時遲那時快”對她獲取的外號完全不以為意。不僅如此，她還時常冷不丁地拿自己的外號幽默一下：“說時遲那時快，蔡老師傅，我借用一下你的茶杯。我的媽呀，渴死我了。”

“蔡老師傅”也是孔繁亮給創作組一位姓蔡的老師取的外號。其中，“老師傅”這個稱謂源于我們縣城的一個地方掌故：說的是有一天，一群人圍著看一群狗，其中一只是母狗，其余的都是公狗。一群公狗圍著一只母狗想要干什么是誰都知道，無需多說的。先是一只半大不小的公狗朝母狗的背后爬上去，卻連續幾次，都從母狗的背上滑了下來，只好灰溜溜地夾起尾巴跑了。接著，另一只威武雄壯的公狗滿有把握地朝母狗的背上爬去，母狗回了一下頭，那樣子看起來也是很有信心，還哼哼了兩聲，像是鼓勵。結果情況比那個前任好不了多少，爬一次，滑下來一次，爬一次，滑下來一次。母狗忍無可忍地叫了一聲，那公狗也就乖乖地收刀撿卦，打了退堂鼓。其余的公狗雖說已開始有點怯場了，但總不愿放棄一次嘗試的機會。只是，情況都差不多，一爬一個滑，就像那母狗背上涂了一層油似的。圍觀的人群也看得不滿起來，打起了噓聲。最后，一只其貌不揚的公狗在大家的期待中上了場。只見它往母狗的背上輕輕地那么一爬，不孚眾望，穩穩當當地就卡在了母狗的屁股上，像釘釘子一樣。眾人一陣歡呼：“這個才是老師傅啊。”所以，在我們縣城，“老師傅”這個稱謂被視為罵人的話，是很忌諱的。那么，老孔為什么又將這個外號安在了那個姓蔡的老師頭上呢？

話說縣中學語文教師蔡文炳，自從被抽調到“故事新編”創作組之后，每次的集體改稿會上，老蔡都做出一副老資格的樣子，說這個這樣寫不行，那個那樣寫不行，然后便展開長篇大論，告訴大家，他個人認為這個應該這樣寫，那個應該那樣寫。包括別人故事里使用的標點符號，他都要極其挑剔地提出他的“個人認為”。尤其是孔繁亮，他寫的故事幾乎每一個都好像是安了心要去撞老蔡的槍口，什么歷史知識的硬傷，什么用詞不當語法錯誤，讓老蔡挑起刺來特別的過癮。這樣一來，氣急敗壞的老孔要送老蔡一個“老師傅”的外號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還有其他人的一些外號也無不體現了老孔這個外號命名人尖酸刻薄且不那么與人為善的稟性，限于篇幅，就不在此逐一列舉了。總之，孔繁亮因為這個愛好，在創作組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人民公敵（像“說時遲那時快”的萬姑娘那樣好脾氣的人，在創作組的秀才們中間還是少見的）。受到傷害的人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一下記起了老孔在二十年前犯下的那個男女關系的錯誤，便認定你孔繁亮也不是一只什么好鳥，于是就特別留心起他的一舉一動，企圖發現他“現行”的一些蛛絲馬跡，伺機對其進行“反撲”。

“哼，我就不信，抓不住你的把柄！”尤其蔡老師傅，表現得特別的激昂。

說實話，老孔是有把柄的。“把柄”二字作為一個隱喻放在他的身上是再恰當不過了。

他的老婆還在共和村（就是他當年被趕下船之后安身的所在）。他只身一人被抽調到縣城來，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這無異于讓一個好色之徒去過和尚的生活。他自己就對同寢室的人說過：“要我一個月不吃肉可以，但要我不碰那個東西，我的天，兩天就要我的命啊。”但是，話雖這樣說，二十年前那個被捉奸在床的情景，以及這二十年來被人遺忘在鄉野的經歷，無疑在老孔的心間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毛主席說，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歷史的經驗也讓孔繁亮認識到，盡管縣城里的女人比村里的女人更多，更漂亮，更妖嬈，但是，他不敢造次，不愿再冒那個險。他寧肯不辭辛勞地往共和村跑，也不想為圖一時之快，再次因男女關系錯誤被遣返回共和村去。

共和村離縣城有三十里路。每天有一班船，在我們縣城和另一個縣城之間對開，共和村是其中的一個過路站。從縣城開出的班船是早上六點半，大約七點過一點，班船便到達共和村碼頭，上下客之后，繼續往下游開去。而從下游的那個縣城開出來的班船更早，是凌晨四點鐘。因為是上水，班船開到共和村，已經是下午五六點了。孔繁亮被抽調到創作組工作期間，每周只有星期天一天假，這意味著他如果要回去和老婆一起享受這個假日就得在星期天早上六點半搭班船下去。然后，他必須在當天下午五點以前守在碼頭上，等上行的班船到來，再趕回縣城。也就是說，這一天的假，也僅僅夠他暖和一下老婆的被窩，來不及戀棧，就得草草完事，打道回府。

為了不讓自己身上那個潛在的“把柄”暴露出來，他和自己作了很多斗爭。雖然他明里對“糨糊桶”那個清心寡欲的老童子的冷水浴及喝冷水的功法嗤之以鼻，但在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的煎熬中，也偷偷地嘗試過幾次。當發現效果并不明顯（甚至還因此患了傷風感冒）時，才悻悻然作罷。他又聽人說吃絲瓜是倒陽的，雖然這聽上去沒什么道理，但還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以及死馬當活馬醫的信念，每當飯桌上有絲瓜的時候，就盯住絲瓜狂吃。煙也抽得更厲害了，幾乎達到用左手的煙頭點燃右手香煙的頻繁程度。這樣瘋狂地吞云吐霧，也是因為他看到報紙上說，吸入大量尼古丁將導致精子的大面積萎縮和死亡。他還在一本雜志上看見過一篇標題為《如何幫助青少年戒除手淫惡習》的文章，其主題思想是以“不舉”的后果來嚇唬那些上癮者。老孔看了文章后，反其道而行之，將文章中的“惡習”變本加厲，他想要的就是那個不舉的后果。但事與愿違，那東西就像個人來瘋，經此一番折騰，竟然越發的囂張起來。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們的老孔還要遭受到猖狂的外界刺激。說時遲那時快，就是那個叫萬秀碧的老姑娘，她好像故意要同老孔的自我斗爭較勁，對她格外的“關照”。她找尋各種機會，不是來跟老孔探討寫作技巧，就是一臉真誠地向老孔請教，男女之間有無真正的愛情？她頭發上的香水味又特別濃，擺在面前的乳房又特別突兀，尤其是看著老孔的時候，那雙眼睛，跟個什么似的直對著老孔撲閃，逼得老孔只好將一只手伸進褲兜里握住那個暗藏的“把柄”，以防它蠢蠢欲動起來丟人現眼。

孔繁亮在縣城的朋友不多，但兩三個還是有的。比如，照相館的李亦澤。孔繁亮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所以，中午常去李亦澤的照相館坐一坐。李亦澤不忙的時候，他就陪李亦澤抽支煙，談點攝影方面的話題。那時孔繁亮已經有了學習攝影的打算。進相館拍照的年輕女人比較多，孔繁亮一般不和她們說話，但她們卻愛拿眼睛瞟他。通常，女人們都是三五成群進來，至少也是成雙成對。她們看見孔繁亮坐在那里，就會背著他竊竊私語。然后，又假裝什么都沒說一樣地朝看他上一眼。但是孔繁亮能夠感覺到，她們是在議論他，而且，十有八九是在議論他二十年前的那段風流傳奇。老孔是個深諳女人心思的老手（一個“老師傅”）。他從她們的氣息中，意識到自己充滿了機會（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但同時，他也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他激動，激動中又充滿了恐懼，內心劇烈掙扎。為了免受誘惑，他只好少出門，盡可能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實在煩躁不安到了極點，就在招待所附近散散步，努力將注意力轉移到對新編故事的構思上去。

四月份的某一天，老孔在招待所樓下的一個水池邊散步。水池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水，水上泛著一點青苔的綠色。這是吃過晚飯之后的黃昏，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暖烘烘的氣息。其時，孔繁亮剛剛寫完《柳下跖怒斥孔老二》的故事初稿。縣城的高音喇叭里在播放一首女聲小合唱《漁家姑娘在海邊》。他看著不遠處一棵正開著槐花的槐樹，情不自禁地展開手臂，連續做了二十五個擴胸運動。這幾乎讓他忘掉了那個蠢蠢欲動的宿疾。但就在這個時候，不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看見說時遲那時快提著一只紅色塑料水桶從澡堂里走出來，披散在肩上的頭發還是濕淋淋的。濕淋淋的頭發上別著一把象牙白的塑料梳子。更要命的是，他從她胸前的襯衣皺褶上猜測出她洗完澡之后并沒穿戴上內衣。完蛋了，可憐的老孔。整整一天為轉移注意力而做出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他叫苦不迭。而說時遲那時快，也像故意跟他過不去似的，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妖嬈地轉了一下腰肢，并施展出欲擒故縱的招數，假裝沒看見他，口里哼著廣播里剛剛播放的那首歌曲的曲調，晃動著因沐浴后而變得格外渾圓的臀部，直接上了通往宿舍樓的臺階。

不行了。就是這一天的這個時刻，孔繁亮作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他跑下了招待所通向縣城街道的數百級曲里拐彎的臺階，直沖上街道。街道上到處是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的男男女女。而且，那些女的都是清一色的披著濕淋淋的頭發，顯然也是剛剛在家中洗完澡就走出來的。這使得整個縣城的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濃郁的香皂味。他極力避開熟人的視線，沿著街道一側的墻根，快步走出城去。從城區通向渡口的路是一條有數十級臺階的陡斜的下坡路。他像飛一樣的就下去了。剛好，裝載了三部卡車的渡輪在他到達渡口的瞬間拉響了汽笛，正準備駛向對岸。他伸長左腿，收攏右腿，跳遠一樣地躍上了渡輪的跳板。江風吹到他背上，背上的汗水透著一層涼意。幾分鐘后，渡輪震動了一下，將跳板笨重地戳向對岸的公路。他先是穩穩地走下去，等上了公路之后，便迅速地折向一片菜地，順著那條田埂小道向前奔跑。成片的油菜花在一匹大山的腳下十分狹長地向前伸展。不多一會，就開始翻山越嶺了。那一條數十里長的連接縣城與共和村的山路，在記憶中，他還是十年前走過。

那是十二月的某一天，他的二兒子患了急性腦膜炎，束手無策的赤腳醫生建議他往縣醫院送。月黑風高，上行的班船早已過去。孔繁亮二話沒說，從床上抱起兒子就奔上了通往縣城的山路。老村長（老孔的老丈人）和赤腳醫生都自告奮勇要與他同行，一人握了一桿手電筒，一前一后地為他支路。老村長一邊跑還一邊拖長了聲調喊著外孫兒的名字。孔繁亮開始不懂，叫他別喊，聽著讓人心里發毛。村長卻說，要喊，你不懂。后來孔繁亮知道了，這叫喊魂，目的是不讓孩子的魂魄飛散。不過，最終沒讓孩子魂魄飛散的，一是自己奔跑的速度，二是縣醫院的大夫，孔繁亮對此深信不疑。

現在，孔繁亮再次在這條路上奔跑，只不過這一次要救的不是一個半歲的孩子，而是他活了四十一年的一條老命。他學著老村長的腔調，一路上喊著自己的名字向前奔跑。與十年前那個夜晚相比，眼前并非月黑風高，而是月光皎潔，樹影婆娑。根據孔繁亮在共和村二十年所學到的一點粗淺的迷信知識，似乎人在明月當空的夜晚更容易魂飛魄散。所以他更應該喊。他就這樣一路喊著自己的名字，跑了近三個小時，跑回了共和村。

孔繁亮的老婆正坐在屋檐下鍘豬草。看見孔繁亮站在月光下的那個樣子，驚呆了。好半天，才含混地罵了一句：“你這個死鬼。”孔繁亮“嘿嘿”一笑，也不多說，一把就將她從門檻上拖起來，拽起屋去。女人的衣服上、頭發上滿是草屑，在這月光皎潔的夜晚中，散發著陣陣草腥味。“慌啥子嘛，慌啥子嘛，把娃兒吵醒了。”她輕微地反抗著。孔繁亮說：“還不慌？都快憋死我了。”

那以后，他就經常半夜三更地來回奔跑在縣城與共和村之間的山路上。不管是月光皎潔，還是月黑風高，乃至雷雨交加，他都照跑不誤，只要他想跑。盡管每次老婆都要悶聲悶氣地抱怨：“啥子事喲，命都不要了？”但他卻不以為然。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這樣的奔襲，僅僅滿足于每周一次的班船往返，要不了多久，他真的就會在忍耐不住的煎熬中魂飛魄散了。那個天天在街上裹著一件爛棉襖讀大字報的雷瘋子不就是這樣的嗎？他回縣城不久就聽說了他的故事：一個年輕有為的青年，僅僅因為一次失戀，加上兩次強奸未遂，就瘋掉了。所以，他寧肯辛苦一點，累一點，也不愿意讓自己落到那種田地。

但是，他這樣的異常行為，久而久之，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與他同寢室的另外三人，常常在半夜醒來，看見他的床鋪上空無一人，而大清早的時候，又看見他突然出現在走廊盡頭的水槽邊，洗臉刷牙，便有了些猜疑。但猜疑歸猜疑，誰也不好直截了當地問他晚上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只是在私下里頗熱烈地議論議論。直到有一天，領導終于找到他進行個別談話了。

“怎么回事？有人反映你晚上沒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

“在啊，誰說沒在？”他做出迷茫和無辜的表情回答說。

“撒謊是不好的。”領導的態度還是比較溫和。作為創作組的直接領導，他應該說對孔繁亮還是有好感的，覺得他是個人才。但是，他也不得不以嚴肅的口吻對他說：“本來我們無權過問你的私事，但既然你現在屬于我們這個集體，過的是一種集體的生活，出現這樣的現象，組織上是必須要過問一下的。說吧，晚上到底去哪里了？”

“我不記得了。真的。我可能是有個別晚上沒在床上，但我真的不記得去了哪里。那感覺有點像做夢一樣。別人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神變得有些飄忽起來。

“我現在經常頭疼。”他還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語調低沉地說。

“怎么搞的？趕快去看看醫生吧。”領導的口氣是關心的，但臉上的表情依然是將信將疑。

“不用了。”他的手仍然按在太陽穴上。“我想可能是太緊張了。每天編故事，都神經衰弱了。我看組織上就放我回去算了，這種日子，我無福享受。”

領導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十分氣惱。

“孔繁亮，你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嗎？我們向組織說了多少好話才調你出來，現在你說回去就回去，你當這是兒戲啊？告訴你，離開這里你只能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監獄。你抗拒故事新編，就是抗拒革命。”

從領導的辦公室出來，孔繁亮繼續裝模作樣地揉弄著太陽穴，心里卻在暗自發笑。

他經過“深刻反省”，決定向領導收回自己想要回家種地的請求，繼續為革命作好故事新編。但是，關于他的傳聞卻在這之后傳播開來。全縣城的人都知道了，故事高手孔繁亮患有嚴重的夢游癥。這夢游癥的故事比老孔自己編的那些故事還像故事。說的是，老孔夢游的時候根本不會摔倒，見墻翻墻，見溝過溝，上下臺階如履平地。還說他經常夢游到縣醫院住院部的太平間去，把那些死人拉起來和他一起下象棋。不會下棋的死人就和他一起唱歌跳舞。這些離奇的故事也傳到了老孔本人的耳朵里，但他卻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他打定主意：就讓你們這些傻瓜以為我有夢游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