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到了大年三十,閆營長兩口子參加了下午在營里的拜年會,鬧騰了一陣子,大家開始一起包餃子。營里的教導員說:“哎——我說同志們吶,我看營長娶了新媳婦兒,就別跟我們大伙兒吃大鍋飯啦,叫他們小兩口兒自己回家包餃子去吧!你們說好不好?”
大家嘻嘻哈哈地說:“好!過小日子去吧!”
閆營長和新娘子就被送出了營外,端著一盆包好的餃子回家。
閆營長這個背著槍打了十年仗的軍人,感受著一份生活的安定,感到一種長時間失去的那份家的溫馨。這種感覺卻不由地生起他對家鄉父老的思念,他又覺得有一種身處異鄉的孤單,不由地嘆了一聲。媳婦祁老師問他怎么了。他說:“部隊上人多事多,忙乎慣了,這一下突然清閑下來,倒有些不習慣。”又說:“這大過年的,還是熱鬧些好。”
正說著,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話,接著亮起了火光。閆營長用眼光詢問祁老師:怎么回事兒?
祁老師說:“可能是點松蓬著吧。”
倆人出到門外,果見上房臺沿下堆了一架三尺高的松蓬,尹家人圍著燃燒起來的松蓬,臉上、身上被照得一閃一閃地發亮。尹大爺又交給孝武一掛鞭炮,孝武丟進火里,立刻就噼噼叭叭地爆響起來。尹大爺責怪道:“點著了提著放嘛!你咋全撂進去了?這一下就整個響了!連個炮仗放不來!”
孝武自知冒失,卻說:“火太大了,沒拿住。”
孝文說:“你看,差點把松蓬炸塌,叭啦啦地一陣兒就沒有響聲了。”
孝武說:“反正是圖個熱鬧嘛!亂喊啥?我還有一串哩,今晚夕放掉算了,明早兒再買去,把這個算啥!”
龍兒聽見鞭炮聲后,就像腳板里裝了彈簧一樣,躬著身子跳了出去。
臘八正在奇怪,就聽干爹對她叫道:“沒看見么?跑了!看去吵!”
臘八趕緊追出狹道,見前院里滿地滿墻都是火光,西房的新人兩口兒站在一起看著院子里的火,院子里又響起了鞭炮聲。臘八收住腳步。用兩手使勁捂住耳朵,靠在余嬸子原先住的下房門框上,見孝文袖著手,面朝這邊,望著閃爍變幻的火焰出神,在火光里,他——顯得越發清瘦,清瘦得只剩一張臉了。臘八的眼睛直了——再沒有這樣的機會看著他。
“尹先生,東家!”閆營長見火的大勁已過,拱手道:“我給你們拜年啦!您的這堆火燒得可是真旺啊!祝你們全家幸福!”
“啊?”尹大爺正看著火堆默念著祝詞,沒提防西房前的閆營長,忙說:“噢!多謝閆先生,新年大利!新年大順!嗬嗬!嗬嗬!”說著拱手傾身施禮。
臘八乘機溜到火堆房,拽轉龍兒就往回走。龍兒扯著身子要去踩火,臘八一使勁,就把他拽進了狹道。這時,遠近的院子里也亮起了火光,也有鞭炮聲一陣一陣地傳過來。臘八把龍兒弄回屋里,返身閂上了門。
孝文在火的余光里見龍兒的后面出現了臘八的身影,那身影雖然來得突然,但他一眼就看清了是臘八,可他卻像沒見什么一般,直走上臺沿,扶起他的奶奶進了上房。
同營長說:“尹先生,您的財火也燒了,炮也放了,還早著呢!請過來坐,說說年關話兒吧!”
尹大爺十分恭敬地說:“不敢不敢,才接了神,才接了神。”
“哎呀,這有什么嘛,大家來說話兒,熱鬧熱鬧唄!好不?”閆營長說。
“唼,這個這個,我們老了,不敢掃興,你們自管熱鬧吧!”尹大爺強笑著說。
“也好,那就讓我們年輕人們高興一會兒,讓您的兩個兒子來吧!”
“成成!”尹大爺覺得這個當官的沒規矩,卻又念他是個外地人,也不好硬擋,況且也不是個啥大講究的事情,就對孝文孝武說:“那你們就去唄,好好認識個,長點見識去。孝武,管住你的那一張嘴!你這一次回來后,我還沒跟你算賬哩。”說完擺了一下頭。
孝文兄弟二人進了閆家,圍著火盆落了座,祁老師張羅著熬茶。閆營長說:“你們的這個大磚茶我還喝不習慣,我這兒有點花茶,咱們泡了喝。”隨之又說:“哎,那個馮師傅家的大姑娘呢?叫她來,熱鬧些吧。”他望著孝文說:“你去把她叫來!”
孝文挺起脖子齜歪著臉面不愿意。
閆營長又對孝武說:“那你去把她叫來!”
孝武遲疑了一下,站起來想去叫,見孝文扭低頭別過臉去,忽又坐下說:“算了吧,那是個媳婦兒,她們家看得緊,別叫她了。”
閆營長給他倆拿了幾塊糖果,問道:“她的丈夫,就是那個小孩兒?” 孝武說:“嗯,就是。”
“童養媳?怎么一回事兒?”閆營長關切地問道。
孝文張開嘴巴像要說話的樣子,卻見他給自己嘴巴里填進去了一塊糖果,蠕動著嘴巴抿著。
孝武見老兄這個樣子,佯裝著說:“嗯?啥叫童養媳?我們不知道。”
“唉,童養媳,就是嫁給別人家小孩兒的女人,舊社會的婚姻制度。”閆營長傷感地說:“不人道啊!我最恨這種愚昧的婚姻,我主張堅決廢除,人民政府也是不允許再有童養媳婚姻……”
孝文似乎聽得有人走進院子,他起身出門一看,是天保進了院子,孝文二話不說便把天保推進閆家,自己去了上房。
天保進了閆家,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見孝武在座,就說:“哎——,我正好尋你去的話,你在這兒么?”說完,一個立正,給閆營長敬了一個禮,用官話說:“首長好!”
閆營長說:“來,小伙子,坐下,咱們聊。”
天保不肯坐,對孝武說:“孝武二哥,常哥兒叫你過去耍哩,我們走吧!我們不能影響首長休息。”
孝武巴不得這一機會,連說:“好好好快走。”扯轉天保出了門。
閆營長見他倆你一句我一句的,還沒聽懂他們說什么,卻見二人匆匆離去,急叫道:“哎——嗨!怎么這樣的?連茶還沒泡呢!”轉向妻道:“他們,怎么回事兒?”
祁老師含蓄地笑了笑,說:“這里的人,一般也就是這樣的,摸不透。慢慢猜吧。咱們,還是講你打仗的故事吧!”
閆營長掃興地說:“嘁!怎么搞的?”
二人走出巷道口,孝武說:“天保,你給你干爹說了沒?”
“說啥?”天保問。
“就是,我知道你姐姐在誰家的那個話呀!”
“你叮扎的不叫我說,我就沒說。”
“那就好,一旦我老爹知道了的話,我就完了!”
“我姐姐已經給干爹說給了,我給你的媽媽也說了。”
“啊?你……你你這個賊松娃,皮嘴比尕驢兒的還長,你胡說啥者你!再就完了!完了……”
“啥完了沒完的,我們快走啊。”天保催道。
孝武火道:“姓常的那個人我不熟,我也不去了。鬧鞭去哩!”說著返身回家。
大年初二,孝萱兩口子齊齊雙雙地來尹家拜年,尹家又喜滋滋地活泛了一陣子。
自然要問起劉掌柜的病情。劉成禮憂慮地說:“還是不見好轉,還是吃得多,越吃越瘦了,人見時越孽障了,唉,吃藥也不見效,咋就治不了?我也是干著急沒辦法呀!”
尹大爺說:“瞎,這個世上,治不好的病吶,也就太多了。親家的這一種病,聽說過,但是沒見過。吃五谷,生百病,稀奇古怪的,啥病都有哩。身子還能走動吧?”
“走動還是走動著哩,就是乏,比原先里弱多了。”劉成禮回道。
“那,你們睞?咋打算著哩,是留下照顧老人?還是過完年回漢中?”
“現時正是盡孝的時候。”劉成禮心緒不定地說:“說起干事,我還是愿意回漢中,那面家務事少,我就是怕家里的這些嗲嗦,干不成事。但是睞,老父親又是這么個。我已經給漢中那面說了家里的情況,想留下來,以后再說吧。”
“漢中那面是啥說法?”尹大爺問。
“還沒消息,大概也快來信了。”
“嗯,好!”尹大爺稱贊道:“孝子。養兒防老,用得著的,也就是病里的孝心。”
尹老太說:“成禮啊,你也霎潑煩,誰家都有個敲碟兒打碗碗的,哪里有一碼兒順的事情哩?這才說是草木將一秋,人無千日好,心到了孝也就到了。叫我說睞,泥里的娃娃泥里滾,土里的娃娃土里滾,雖說龜走蛇竄,各有路站,但是總言之還是原土原鄉的好。金旮旯、銀旮旯,不如個家的窮旮旯,遠天遠地的,再嫑跑了。你們在城里,啥們隨便做上些,把日子打發了就中哩。你說睞?”
“我也就是這么盤算著哩。奶奶。”劉成禮欠身答道。
“孝萱是個啥說法?”尹大奶又問。
劉成禮稍作一笑說:“再你,肯定知道唄,她舍不得離開你們唄。”又問孝萱:“對著啵?”
孝萱說:“就是。放著好好的家不經營,有啥胡跑頭哩,漢中的那個熱,我實話受不了。”又對尹老太說:“奶奶,我倆看你的針線走吧!有好的了,我挑上一兩樣兒。”
等孝萱們去了后院,劉成禮問道:“爹,你的生意好著吧?現在做買賣順當吧?”
“還好。”尹大爺點燃一瓶煙,咂了兩口說:“比解放前好多了,不用擔心怕事,機關單位越來越多,生意走得利當得很,就是利小些,也不妨,勤謹些就有了。”
“光陰掙著好吧?”劉成禮又問。
“嗯,眼見著好了,除了你岳母跟奶奶,都能多少掙些,現在要抓緊積攢些,用錢的地方多著哩。嗯,你手頭上緊了就張口,啊?”
劉成禮覺得老岳父多心了,笑了一下說:“攢了錢,可不能再買地蓋房了,你的家產已經不少了。”
“哦?哪干啥?本錢有了就要往大里滾哩。”尹大爺覺得年輕人不懂生意。
劉成禮說:“留下慢慢兒用唄。那個,二爹現在,阿么個?過年沒來么?”
尹大爺說:“唉,孝文不叫他過年來,他呢,硬要回來,奶奶也要叫他回來過年,最終還是叫孝文擋住了。”
劉成禮點著頭說:“孝文做對了。爹,二爹還是悄悄地莊子里蹲著,再不敢輕舉妄動,更不能胡說八道。你知道不?他是新政權的對頭,再弄出事情來,對我們年輕人有影響哩,受影響最大的,恐怕就是孝文,他在政府機關里工作,跟孝武不一樣。”
“哦!”尹大爺問道:“啥影響?”
“政治影響。就是說,怕受牽連,影響孝文的進步哩。你老漢家,心里要有個數兒。另外,等劃了階級成份,你的家產多了的話,也不見得是好事情。等到那時候,不管發生啥變故,不管教你怎么辦,你都要接受下來,千萬不能想不通。”
“哦!”尹大爺把臉遞到女婿面前問道:“這是咋說?”
劉成禮想了想措辭,又說:“你想,共產黨打天下,為了啥?為了解放民眾。現在解放了,并不是就完事了,還要人人平等。啥叫人人平等?就是大家都一樣。你富,別人窮,能叫一樣?就要分哩,歷史上有過‘均貧富’的說法。”
“哦!那不是殺富濟貧嘛?”尹大爺嚷道。
“你老漢家,只知道抓挖生意,不過問這些,不應當叫殺富濟貧,應當叫個,叫個,‘抑富’,不對,應當叫個,‘分富濟貧’,然后再共同建設新國家。”
“阿么個分法?”尹大爺又問。
“城市里的政策還不清楚,農村里,要分地主的地。再不說這個了。你心里要有個譜兒哩。”
尹大爺說:“原先也三言兩語地聽到過,如果真是大章法,那也就聽天由命了。”
“孝文的親事有眉目了吧?”劉成禮問道。
尹大爺撫弄著水煙瓶說:“唉,還是沒有個眉眼,又加進去了個后院西房里的攪桿。孝文一提這個事情,就變成駱駝蹄子牛板頸吶——死皮頑肉的樣子,我們也是干急沒辦法。實話是駱駝吃青鹽——成苦在心里哩。”又說: “你們也不操個心。”
劉成禮點著頭說:“現在新社會了,啥都要講個新哩,這個婚姻的事情,最終恐怕還是人家個家說了算哩。”又問道:“孝文這會兒沒在家里嗎?”
尹大爺說:“在東房里吧,你們好好喧去。”
尹孝萱扶著奶奶到后院北房,問道:“奶奶,臘八,這一陣兒再來過沒?”
尹老太并不答話,從炕柜里拿出一件藍陰丹布的對襟罩衣,放到炕桌上,看著孝萱世故地說:“我知道,你的心里牽的是她,你拿上,想法兒悄悄給她給掉去。”
孝萱心里明白,給奶奶報答了一個嬌媚眼,把那件罩衣疊緊,用一張報紙包嚴實,夾在腋下直當當地走進西房,卻見余嬸子坐在炕上數著指頭念算著什么,臘八正在給余嬸子的小女兒揩屁股。
“余嬸子!”孝萱叫了一聲說:“我跟臘八到街上買點絲線、藍斜布去,我奶奶等著用哩。”
余嬸子聽完,才識得是尹家小姐,有一種面對主子的感覺,懵吞吞地說:“啊?小……”
孝萱揪住臘八的袖口扯著就往外走。
臘八聽得是孝萱說話,還沒來及辨認招呼,就被她扯轉要走。臘八自知不能跟著孝萱走,只管往后退縮,兩眼望著余嬸子看她咋說。
余嬸子說:“小心,娃娃眉下的,還沒收拾哎!”
“你不會收拾么!缺胳膊了么還是少腿了?”孝萱歪唪道。
“我的大小姐,你嫑發脾氣,你們去,我收拾。”余嬸子拿出老媽子相說道。
孝萱使勁拽了臘八一把,把臘八的胳膊夾在肋間,挾著臘八出門而去。
“這些臭小姐,出嫁了還這么的!”余嬸子給自己埋怨道。
出了大門,孝萱松開臘八,用手捂著嘴巴仰臉彎腰地笑起來,臘八捏住拳頭拍著自己的胸口,鼓著嘴吐出一口長氣說:“唉喲喲——”倆人說笑著走到巷口,卻見馮車戶低頭領著龍兒走進巷口,讓孝萱和臘八突然一怔。
馮車戶見了臘八,伸手一指問道:“你?你往哪里——”又見旁邊一女子挽著臘八,盡力仰起下巴從眼皮下看著他,他又轉問道:“你——”
“馮師傅,不認得?我叫臘八做個伴兒街上買點東西去。”孝萱一口氣說完。
“噢喲!孝萱小姐么?你好著唦?我給龍兒買了幾個炮仗兒,鬧著不成。”
“嗯。我們走。”孝萱又扯起臘八,臘八卻在往后縮。孝萱對臘八說:“阿么?不成嗎?”
馮車戶忙說:“你姊妹倆兒去,你姊妹倆兒去。”
倆人說說笑笑地走上街面,孝萱把報紙包交給臘八說:“這是我奶奶給你做的新衣裳,你就說是我送給的,聽見了沒?你看你,過年了,連一件罩衣也不穿!”
臘八打開報紙包,見是一件藍瑩瑩的新衣裳,傷感和感激交織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定定地站在哪里看著那件衣裳。孝萱走了幾步說:“你這個丫頭,阿么奴成這么個了,啊?”一扭頭卻見是自說自聽,回頭一看,臘八呆在后面沒動。她又走回去,把那張報紙又包起來,用膀子撞了一下臘八。
倆人在這個鋪子里看一看,那個鋪子里望一望。臘八悄悄說:“總不見你來,把我這一陣子想壞了。你的這個膽子,也太大了吧?”
孝萱哼了一聲,得意又嫌棄地說:“把她們這一種人,你就用不著放在眼里,你越怕她,她越逞起勢來欺負你哩。”
“說不定,你今兒把余嬸子得罪了!我爹爹不叫我出門哪!”臘八奴嘰嘰地說。
“怪球的不成!”孝萱瞅了一眼臘八,責怪道:“都是你慣下的毛病,雞兒瘦了雀兒都鵮哩,她余嬸子窩里的狗娃家里害,還咬不動大豆咬麻麥哩!你也是,死貓兒扶不到墻頭上,越奴事非越多,把人能急死!”
“干爹還是好著哩。”臘八說。
“哼!你這個臘八。他不就是沒法兒了才把你收養了嘛!就說有救命的恩,也不能胡來啊!你說你,你挨了多少打?誰家的娃娃像你這么挨打?他那個人,除了不怕你跟天保,見誰都害怕,尤其怕的是女人。呃!再嫑說了。”
臘八在兩個眼窩里抹了一把,把一些淚水順手往衣裳下擺上一擦,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嚇了一跳,她神經質地縮回手,急忙一看,卻是龍兒捉住了她的手。
“嚇死了!你阿么來了?”臘八說。
龍兒笑道:“嚇死了啊!嚇死了。”
“這個脬蛋娃,你跟上來干啥?”孝萱訓道。
龍兒看著孝萱,歪著臉說:“你脬蛋娃!你把姐姐,你干啥!”
孝萱用手指著龍兒說:“耶!這個鬼東西,說話時已經溜當了哎。”
臘八對龍兒說:“叫姐姐,嫑學罵人的話。”
龍兒抱著臘八的胳膊,害羞地把臉埋了進去。
孝萱挑起眉毛咬著牙對龍兒說:“你回去!你跟上千啥?討厭!”
龍兒抬起一只腳跺了一下,說:“我不!我要姐姐!”
臘八給孝萱憨笑著,作出請求孝萱允許的意思。
孝萱重重地嘆了一聲:“唉,天哪!你看你的這個尕女婿,嘖嘖……我們走吧。”
“臘八,你還是給你干爹好好說一回,叫你還是給他當干女兒,不能當媳婦兒,然后你托人尋個妥貼的人,好好嫁出去。你們家里的事情別人不好說,還是要你個家說哩,好不?”
臘八給孝萱回了一個平平常常的笑。
孝萱說:“憑你的人樣兒脾氣性格,嫁不了當官的還嫁不了當差的么?總比這個傻尕娃好得多哩!你尋不著男人了給我說,我認得的小伙們多得是。啊?眼跟前就有個常世義哩。”
龍兒竄進了對面一個鋪子,站在擺著各種炮仗的鋪柜前,臘八跟進去要把龍兒領出來,龍兒硬是不挪地方。
“這個是臘八么?”孝萱聽到身后鋪子里有個老頭低聲問道。
“不是啊。”一個老女人壓著嗓子說:“那個是臘八,這個是尹皮匠的姑娘嘛!那個不是領的馮車戶的傻娃嘛!”
“啊?”說話的老頭好像耳朵不靈,問道:“噢,那個是尹家的姑娘么?我說的,就這個是臘八呀,你說。”
“咦!你這個王爺,顛三倒四的,那個領娃娃的是臘八,童養媳唄!”女人厭煩道。
“噢?那,看時,正常著唄,不像個妖精樣兒唄?”老頭又說。
那女人附合道:“就說是。”
孝萱走進那個鋪子,抓起一把小炮仗,塞到龍兒手上,付了錢。
劉成禮走進東房,見尹孝文坐在炕上,腿上蓋著被子,側支在炕桌上看書。劉成禮說:“大舅哥,就你一個人嗎?孝武呢?”
“給他師傅拜年去了,將才走了。你坐。”
“看的是啥書,用功唄?”劉成禮說。
孝文把書擺到炕桌上。劉成禮看時卻是《四書白話解說·孟子》,封面是“牛角褂書”圖像,黃草紙線裝本,說:“又在讀圣賢書,平天下事?”
“先生,不遠千里而來,將有利于吾國乎?”孝文一本正經地說。
劉成禮在腦子里搜尋了兩句說:“今者劉公好貨,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
孝文無聊地笑了一聲:“嗤!喇嘛來了就想念些經,想說些啥?”
“常世義,他把你找尋來了沒?”劉成禮臉上詭詰地笑著問。
孝文卻說:“你老爹的病,還是要想個辦法哩。”嗯了嗯又說:“常世義他沒本事。”
“你給人家沒說明白,那個家伙還是牛皮做燈籠,里黑外不明吶。”
“老丁現在在哪里?”孝文問道。
“年前回來了,說過兩天我們去給張老師拜個年,聽說老師身體也不太好。”
“這倒是個正經事。”尹孝文又說:“我倆下一盤棋吧。”
臘八跟孝萱回到巷道里時,聽見后面叫姐姐,回身看時,是天保。
“孝萱姐姐!你來著么?”天保有些靦腆。
“嗯!天保,你看起來攢勁唄?”
天保嘿嘿地笑著。
“你在部隊上跟著解放軍,今兒解放這個,明兒解放那個,你為啥把你的姐姐不解放?”孝萱被臘八的不爭氣弄得心里不舒服。
天保忽地低下頭,轉扭著身子,盯著地面,好像在找尋哪里有個縫縫。
孝萱見天保被她說羞了,自覺得唐突冒失,失悔地笑嘆了一聲。
36
見了老師張云亭,尹孝文沒想到張老師如今變得叫人始料不及。只見他穿著灰布中山裝,戴著灰布解放帽,衣服洗得有些傷色泛白,在整潔中帶著一種樸素的鄉土氣,親自挽起袖口給他的學生們倒茶讓坐,與先前穿著元青直貢呢中山服、矜持板正的樣子完全不同,更與先前穿長衫的那種學究派頭相去甚遠。張老師說話也變了,暢心朗聲地盡力沖淡師生之間的那種師道的隔膜感。孝文想:這哪里是我們的張老師,活脫脫一個工農干部嘛!
“學生斗膽。”孝文說:“張老師,你老人家真是大變了。倘或走在街上,我可是真的認不出來,還以為是哪個街道干部哩。你的胡子也不留了,人也猛地變年輕了,你叫我們咋認哪!”
“哦?”張老師滿臉悅色,說:“就是不?其實我本來就不老,才進知命之年。再說如今解放了,進了新社會,要有新面貌嘛!我也沒覺得有啥變化,怎么?你們看時我變了么?”他翹起下巴笑呵呵地挨個兒看著他的學生。
尹孝文覺得他與老師之間有了些距離。
劉成禮說:“張老師變是肯定大變了,老師還是給我們教一些如何變的高招兒吧!”
“哎,這是何言?”張老師摸了一下自己的光下巴說:“古人說過,‘智者順時而動,愚者逆理而行’,青海解放,新中國成立,普天下勞動人民當家做主,共同創造新生活,這就是大勢所趨,所謂時也;鼎新必先革故,不變能行嗎?變,就是順也;固守舊規而不思進取,逆也。唯此而已,哪里還有什么高招!”
丁啟年十分認真地點著頭說:“深奧,深奧。到底老師就是老師,總是先知先覺。”
張老師聽了,先是朝丁啟年連連擺手,又搖了搖頭說:“不不不,哪里哪里,我的這個老腦筋之所以能轉過來,說起來,還是要感謝你丁啟年哩!要不是你的開導,我張云亭恐怕還在舊社會哩!”
孝文聽得新鮮,卻又覺得心里有點麻,偷眼看時,見劉成禮低頭拿指頭摸著自己的鼻頭暗笑。孝文又看著丁啟年說:“你開導了張老師?咋開導的?”
“不敢不敢,哪里的話!”丁啟年說:“只不過是,解放初,大家都在看風向的時候,我跟張老師一起檢討了一些對時局的看法而已,實在是膚淺得很。”又對張老師說:“老師獎掖后學,真是用心良苦,但要過譽了,恐怕不妥吧?”
“你就不用謙虛了,張老師既然這么說,你丁啟年必定就有過人之處。人哪,受到夸獎就會謙辭一番。”劉成禮臉面上滑稽地笑著說:“等你有空閑了,把我也開導一回。”
“看看看。”丁啟年指著劉成禮說:“你的這一套又來了。”
“唼,成禮,我說的是實話。”張老師正經道:“夫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有理者即可為師,不在長幼。當初我是以馬家政權倒臺看形勢,啟年是以中華歷史看形勢,他說中國現在該到久亂必治的時候了,就這一句,頂頂重要。這種大形勢,能不順應么?受益匪淺哪。孝文,你說對不對?”
“啊?”孝文心里有些抵觸張老師的高調奢談,只是應付著聽著,見張老師問他,隨口答道:“對,對,丁啟年果然,嗯——厲害。不過,張老師,變得也太快了些。”
劉成禮笑了一下,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半個臉面。
“唉!’,張老師嘆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不快不成哪!解放前我上學時,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三青團的人,后來上大學,不明不白地宣布我們是國民黨,那是個地主資產階級的政黨,跟我有啥關系?原先呢,就好比是賽跑,我跑到前頭了,方向是東哨門,結果呢?現在方向變成大西門了,大家一回頭,我不就反過來落到后頭了么!你說,變得不快,能成嗎?我還嫌慢哩!”
孝文他們三人聽著,不約而同地點起頭來。
張老師又說:“唉,我真是羨慕你們,年輕,都給新政府出力,我呢,老之將至,再快也跑不遠了,只好指望你們跑快些,越快越好。啊?”
丁啟年說:“老師你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兒地,給你爭氣。你說來,孝文?”
“噢,噢。”孝文應道。
“老丁,你啥時候娶媳婦哩?”劉成禮問道。
丁啟年正在興頭上,聽劉成禮這一問,覺得這家伙亂插杠子,不太在意地回道:“整天東奔西走地安不下身子,娶什么媳婦。過完年以后,王部長要去糧食廳任職,我也就回來安定下來了,到時候再說不遲,滿街的女娃多得是,急啥?你呀,你倒是應該操心一下你的大舅子,三緊慢時,把你丈人的孫子耽誤了。”
“我把你這個丁啟年。”劉成禮沒想到這二年的丁啟年嘴巴上像安了一把刀子一樣利索,又笑罵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看,帶過兒,豬八戒就倒打了一耙子。你趕緊娶上一個,趕端午時我們大家河灘里耍一回走,把你的娘子也領上,阿么者?”
“光把我的娘子領上?那你的大舅哥的娘子不領嗎?”丁啟年反問道。
劉成禮看了一眼孝文,一時語塞。
孝文想反駁,卻找不到合適的話。
張老師說:“嗯,你們都不小了,也應該把婚姻當回事情了。孝文,對象說下了沒?”
“沒!”孝文答得干脆。
“為啥?”張老師給孝文添茶,孝文聽到張老師胸腔里發出一種沉重的齁聲。張老師接著又問:“沒有你看上的?還是沒有人提媒?還是……”
孝文覺得說這些大倒興頭,漫不經心地回道:“這些事情,有爹有媽當家,我懶得操心。”
張老師大不以為然地說:“哎,這是啥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本來是自己的事,豈能交給爹媽而自己不管哪!新社會,要從各個方面變新哩!要結成新的婚姻,要干事業的婚姻,要共同進步的家庭。啊?你這個后生太消沉,不好,不好!”他又看著劉成禮和丁啟年說:“你們,要對尹孝文多多關心,多幫助,啊?”
“張老師,你坐下緩會兒。”孝文說。
劉成禮把肚皮抖了一下,暗笑一聲,沒吭氣。
丁啟年說:“老師說得極對,現在進步青年有的是,我給他尋謀一個干颯些的女干部,看他再消沉不消沉!”
“我給你也物色一個,三腳踢不出一個屁的,陪襯你,好不好?”孝文對丁啟年說。
劉成禮聞言,借機夸張地哈哈大笑起來,連說:“痛快!痛快!”
丁啟年好心沒得好報,兀自可笑了一下說:“你還想得舒坦?我還真的給你把這個忙幫定了!”
孝文見丁啟年認了真,心里有些擔心這家伙真的這么一來,那他的家里說不定又會起一陣旋風兒哩,便說道:“不勞你丁大秘書大駕,在下已經說了一門親事。”
劉成禮、丁啟年、張老師齊聲問道:“誰啊?”
孝文揚起頭,上翻著眼皮,做作了一陣子道:“不說!”
劉成禮伸手指著孝文,從指頭上瞄過去說:“臘——八!”
孝文狠狠地瞅了一眼劉成禮,起身說:“叫老師早些休息吧,我們走唄!”
常世義決定要娶臘八為妻。
車馬店掌柜曹德喚過來天保,遞給天保五萬元新幣說:“天保,這是你這一陣兒收賬的酬勞。你還是有能耐,竟然收回了幾筆老賬,新賬也收得利索。你嫑嫌少,這些錢,就你們家里能用一個月哩。”
“多謝掌柜。”天保說。
曹掌柜又說:“天保,你快走了,你去把你的姐姐叫來,我問個事情。”
天保遲疑地問:“掌柜問啥?我爹爹,他不成吧?”
“你干爹但問了,就說是我叫的。”
臘八拗不過天保的再三鼓叨,領著龍兒到了車馬店。曹掌柜見了臘八,心里先豁亮了一大片,只恨自己已經有了妻小,直看得把臘八低了頭別過了身子,才說道:“天保姐姐,今兒來,跟你商量個事情。”他端起蓋碗茶吸了一口,咂吧了一下,穩了穩聲氣說:“現在,政府要求我們,要把車馬店的炕鋪收拾干凈,要講衛生。所以呢,我打算尋一些女人拆洗被褥,平時打掃腳戶的客房。你呢,在家里閑著,你干爹也老了,多少掙幾個錢,把你干爹幫扶一把。你看成不成?”
“我干爹說成,我就成。”臘八怯怯地說。
曹掌柜伸手抖了一下袖子,說:“那個不成問題,我給他說,保準他成。”
臘八不知再說什么合適,悄聲等著。
“這個我姐姐能干。”天保說:“成天圈到家里,急也急壞哩。”
臘八暗捶了天保一把。
曹掌柜抬臉遙望了一眼大門口,說:“天保,你去把那個馬車接一下去。”
見天保走了,曹掌柜摳了兩把頭皮說:“臘八,不過說來,你出來進去地領著這么個尕男人兒,不合適吧?別人笑話不?我多說一句,你多好的姑娘,好好尋上個漢子,就像我們這里的小常般的。我給你干爹說個人情,把你的這個舊婚姻也解放一把,啊?好不?”
臘八像個犯錯的人聽訓一樣呆立著。
“常世義!”曹掌柜大聲叫道。
常世義在伙房里高嗓應了一聲,急匆匆地走進上房,問道:“掌柜的,阿么了?”轉臉又佯問道:“哦?天保姐姐來了么?”隨手在龍兒的耳朵上扒拉了一把。 臘八一看,是常世義,趕緊背過臉去。
曹掌柜一本正經地說:“小常,你去,給天保姐姐安頓活兒去。”
常世義望著臘八說:“天保姐姐,我們走吧!”
臘八隨常世義走到院子里,覺得常世義在死盯著她看,她渾身不自在起來,心慌得厲害,想著怎么擺脫常世義。她攥著龍兒的手,用大拇指勾住龍兒的一根指頭,使勁捏了一下,龍兒疼得猛地大叫起來。她在龍兒頭上搗了一指頭,狠聲道:“喊啥!家里走!”隨即扯著龍兒出了大門。
常世義覺得正在順茬上,卻突然來了這么一個變故,伸著手叫道:“哎哎哎,你……”眼看著臘八走脫了,他失望地站在那里,耷拉下了腦袋。
“不要緊,她沒說不成。”曹掌柜走過來說:“你趕緊去給她的干姑父說去。” 張全林覺得有常世義這么一個小伙子喜歡臘八,對臘八來說是一件好事情。但他認為要緊的不是讓馮車戶同意把臘八嫁給常世義,也不是勸臘八答應嫁給常世義,而是臘八與龍兒的婚姻關系先要有個了斷。如果臘八與龍兒的婚姻了斷了,那么臘八嫁誰都是能成的。他也知道常世義來找他幫忙說話,是因為常世義再找不到合適的人。他對馮家打跑臘八以后的那種不當回事兒的做法十分看不慣,心里總是為臘八打抱不平,覺得臘八的命運真是不好,臘八應該有一個新的活法,所以他心底里是贊成臘八嫁給常世義的。再怎么說,臘八嫁給常世義總比嫁給龍兒強許多哩。但他也有為難處,馮車戶這個大舅哥的一關可不是輕易能過的,還不知新嫂余嬸子對這事兒順風吹呢還是倒拉車哩。再說親戚伙里做這種給別人幫忙的事兒,豈不是胳膊肘兒往外拐嘛!如果自己不管吧,枉費了常世義這個機會不說,對臘八來說卻也不忍心,何況自己還是給公家辦事的干部,怎么能在這些事情上裝熊呢?
“小常,你這不是給我們家里找麻達著嗎?”馮成英怨聲怨氣地說:“常說是見婚緣說成,見冤仇說散吶,你咋能叫我們干這一種,這一種把已就了的婚姻拆散的事情嘛!這不是叫我們損陰德嘛!再說,我就見過牛肋巴三尺往里彎的,就沒見過牛肋巴三尺往外彎的,你這不是叫他姑父吃里扒外嘛!”
常世義聽了,肚子里翻起對馮成英的老賬來,心里忽地一下惱怒起來,覺得馮成英這個婆娘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他待要發作揭馮成英的老疤疤,轉念一想,當下是求人家辦事,言語沖撞了馮成英,必定壞事,只好把一腔怨忿硬壓回肚子里去了。
張全林聽出來老婆的話音兒,明指著常世義,暗里卻是敲打我老張,心里很是別扭,但想到要從長計議,她畢竟是馮家人,惹惱了不宜,遂又順著老婆的話說:“是這么個理啊。不過呢,臘八也確實難,童養媳不好當,跟她新干媽也硌硌擰擰地不合,又叫干爹打跑了一回,現在是低著腦袋捱日子哩!有個兄弟吧,又走得遠。這呀,擱誰頭上都不好過,還是要有個長遠算計呢!唼,那你說,她干爹能同意不?”
馮成英用一只腳后跟碰著另一只腳尖,低著頭不情愿地說:“說不來。原先嫁臘八的時候,我哥哥他就左擋右攔地不愿意。哎,現時來,可又看著緊得不叫臘八出門,你能說清楚么?”她斜瞅了一眼男人,側眼睥視著常世義說:“你們盡都想的是個家的好事兒,臘八再嫁了人,龍兒,龍兒誰管?再說,你們又不是沒見,龍兒把臘八那么要緊的,能分開嗎?”說罷,她把兩手一袖,一擰脖梗,把后腦勺亮給了常世義和張全林。
“這也是個實情,哦小常?”張全林輕輕地點著頭說:“叫我說呢,小常,咱還是先不給臘八她干爹說,要緊的呢,還是要幫助臘八把她的這個婚姻事兒想通了,能通過政府解除掉,畢竟婚姻是她個人的事兒,能跟龍娃子分開了,那她就自由了,再找誰都成。到那時,我就可以幫你了。你說呢?”
“那要等到啥時候?”常世義急道。
“咦,這就說不準啥時候了。”張全林見常世義對自己有了怨氣,問道:“那臘八不愿意分開,就情愿嫁給龍兒呢?那臘八不愿意嫁給你呢?你還急得不成!”
“臘八不愿意?我敢是總比那個拉鼻涕的傻蛋龍兒強多了吧?臘八不愿意嫁給我?那她為啥一見我,就羞成那么個者?”常世義覺得叫張姑父這么一說,全都沒戲唱了,那還成?
“哼!”馮成英高深莫測地說:“臘八的心思,你們吶,你們誰都猜不著。”
張全林有些煩馮成英,扭著勁說:“咋猜不透,那你說嘛!臘八是個啥心思?”
馮成英沒在乎男人的口氣,說:“小常,我看你是剃頭匠的擔子——一頭兒熱,你做的這個事情是雀兒吃大豆,嘴里不來的事情。我給你實實兒地說,臘八,那個丫頭,人家心里扯牽的是尹家的老大,你知道個啥?她跟龍兒不成的話,跟你也不成吶。”
常世義聽罷,臉上掛起一些得意的笑模樣說:“馮家娘娘,你說的這個不可能!尹孝文親口給我說過:誰跟他提說臘八,他就跟誰翻臉。而且是罵著我說的。那她臘八,也是剃頭匠的擔子——一頭兒熱啵?再說,尹掌柜能答應?臘八想的,才叫是雀兒吃大豆,哎,嘴里不來!”常世義又對張全林說: “張姑父,那你說個,再咋辦?”
“嗯——”張全林說:“既然這樣的話,也就放心了。這么,我再托人勸說臘八去,也到這里政府里去打聽一下,這些事情上,政府是個啥政策,啥主見,只要臘八那面開了口,關鍵問題就解決了。你說好不好?心急吃不了熱洋芋嘛!”
常世義有些垂頭喪氣,又不甘心地重嘆了一聲。
臘八沒有到車馬店去干活。
等了幾天,還是沒見臘八到車馬店里來,曹掌柜給馮車戶說了一回,也沒見臘八到車馬店里來。常世義等不得了,他要啟程去上學。這晚夕,常世義連哄帶唬地叫天保勸他姐姐甩掉尕女婿兒,又把馮車戶余嬸子掂過來翻過去地辱弄了一番,直嘮叨了半夜,才把天保說得點了頭。
劉成禮只應允給臘八找個事情干,但不過問臘八的家事。常世義暗里托靠尹孝萱鼓動臘八扯破與龍兒的婚姻,一旦有結果了,立馬寫信給他。
37
張全林被召到軍區后勤處。原以為要置辦軍需到祁連去,后勤處卻通知他去參謀部。在參謀部,首長告訴他,為配合解放軍解放西藏,這里要組建一個騎兵團開赴青海南部,派他去騎兵團承擔后勤工作。首長還告訴他,如果了解有會騎馬的當地青年戰士,可以介紹過來,愿意參軍的也可以,并要他隨先頭部隊盡快出發。他自然想到要帶天保一起去。
張全林給馮車戶說了他要帶天保走的意思。
馮車戶有自己的想法。他這些日子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卻知道曹掌柜這一陣兒使喚天保順當著哩。眼下常世義又走了,曹掌柜恐怕用得著天保的地方更多了。雖然天保不如常世義會寫會算,但天保有天保的用處,用得多了慢慢地就當事了,多少能掙幾個,再過幾年,就成了自己的依靠,因此上不情愿張全林帶天保走。“不去的話,不成么?”他說。
“就是啊,姑父,不去的話成不?”臘八聽了干姑父的話,覺得天保一走,她就像倒了靠山一樣,孤孤單單的成了一個人,心里空蕩蕩地沒處著落。
張全林聽了,覺得馮車戶與臘八不想叫天保離開,也是人之常情,畢競走得遠了不放心,但從長遠著想,還是帶著天保走是個正主意。他扭頭對天保說: “天保,你說,跟我走哩還是咋弄?”
天保心里亂頭無緒。跟干姑父走吧,好倒是好,部隊上人多,吃穿不愁,心情也好,只是對姐姐放心不下,再有個一差二錯受了委屈,誰來相助?倘或再挨鞭子、再趕出去了,咋辦?不跟干姑父去吧,家里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吃飯時余嬸子嘴上讓著吃,心里其實不愿意;走到外頭去時,人們都另眼看,把自己當成龍兒的小舅子取笑,受了不少窩囊氣;但要離開干姑父和部隊,自己又能做啥?難道要跟著干爹趕馬車?他滿肚子心事,遲疑地抬起頭說:“我……”
“好事情哪!天保。”余嬸子擔心天保舍不得姐姐不愿跟張全林去,截斷天保的話說: “干姑父是干公事的人,又是大干部,過的橋兒比你走過的路還長,放心大膽地跟上了去,家里你要操心吶,啊?”
馮車戶歪臉看著余嬸子說話,猜摸著她說話的意思,是真話呢還是假話,一時卻也猜不透。他用大拇指搓著炕桌的桌沿慢聲慢氣地說:“我說的話,還是不去的好,先車馬店里混達著,現看著再說。那些地方,又遠又苦的,阿么著唦?”
臘八靠在隔門上,用袖口壓了壓兩個眼窩,悲溜溜地問道:“干姑父,去的時間長么短哪?能不去了,還是不去的好吧?”
張全林掂量著馮家人們說的意思,嘆了一聲說:“去的地方是玉樹,藏區,條件是苦一些,但是在部隊上,也吃不了啥苦。去多長時間,我也說不來,有機會了就打發回來一趟。再說哩,天保在部隊上還是有出息,能學些文化,將來還能干個大事,要不然的話,把先前里學的東西丟完了,在車馬店里能學個啥?跟你干爹一樣,再趕一輩子馬車?你們說呢?”
“我趕了一輩子馬車,也好著唄!”馮車戶做出點笑臉說。
余嬸子接過話頭說:“再嫑爭講了,聽姑父的話沒麻達。年輕小伙子家,跟上姑父干事去哩,還有啥不放心的?”她又對天保說:“你說,天保,對著啵?兒子娃娃,走遍天下……”
“我去,我去!”天保蹲在地上抬起頭,不想再聽余嬸子說話,他看著干爹說:“但是,但是我不放心我的姐姐。”
馮車戶怪道:“不放心你的姐姐?有啥不放心的?莫道是,我們還能把她吃掉?說的這么的啥話嘛!你這個尕娃,阿么這么個你?”
“反正再不能挨鞭子!反正再不能趕出去!你再要打了,我就不成!”天保站起來說完,又氣虎虎地蹲下去。
馮車戶在炕上跪起來,氣咻咻地指著天保訓道:“你還管得寬!你是爹么我是爹?你是政府嗎?你還是臘八的掌柜的?兒女不聽話,該管的還要管!照你說,還是我的不是?”
天保也不饒人地說:“有錯說錯,反正不能打……”
“天保!你悄悄!”臘八差點哭出聲來,用腳尖碰了一下天保,捂住嘴巴扯著龍兒去了自己的炕頭。
“不能打?”馮車戶坐回到炕上指著天保說:“還不能打?你要闖禍了,連你都要打,不打不成材!你皮嘴再犟,你看我打不打,把你們還白當人了……”
余嬸子勸道:“爹哎!再嫑說了,說這些做啥?天保要走哩,就好好走給唄,你也不能當著親戚訓娃娃唄。”又對張全林說:“家務間的事情,多少也說不清,將后誰都謹慎些。兒女們有錯了就好話說,打也不成,盡都是大娃娃大人了,越打越隔著遠了。”又對天保說:“天保,你嫑擔心,再也不會了,你姐姐這么聽話的,連院子不出啊,平白無故地打的啥?再說有我哩,你把你的放心去,啊?”
天保扭過頭,閉著眼睛不吭氣。
張全林趕緊收場:“好啦好啦,都有理,都不用說了。有你干媽這句話,天保你就放心。媳婦也好,姑娘也罷,反正是自己家的人,誰都知道要好好顧哩,不能打。我看,咱倆還是一處走的好,你說來?”
天保站起來,對干爹說:“也成,那我就跟干姑父走。干爹,我這一次去時當的是騎兵,把你的馬鞭子給我,成不?”
馮車戶把兩手一袖,把下巴骨一抬說:“不給!你說球的,鞭子是我的老人傳下來的,要傳也傳給龍兒,到不了你的手里。”
張全林猜出天保的意圖,覺得天保幼稚可笑,也明知馮車戶絕對不允,打著哈哈說:“算了算了,你這個娃,要你干爹的鞭子干啥,當騎兵的都有一根哩。咱倆走吧,叫老漢們睡。”
見張全林和天保走了,馮車戶就勢躺在炕上,用帶有埋怨的口氣悄聲說:“眼看著能掙幾個錢兒了,你可叫他走掉了。唉,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余嬸子從懷里放下已經睡著了的女兒說:“你可說對了,錢兒,實話是能掙了,但是我指望不上,你也指望不上,個家的尕鍋還是個家燎哩。”說完,她躺進被窩里,“噗”地一口氣吹滅了燈盞。
孝文見劉掌柜已經瘦得老皮包著一身老骨頭,躺在炕上不能動彈,因為渾身已經乏得沒有力氣,用一種絕望又認命的眼光遲滯地看著孝文,嘴張了幾張,意思是:你來了嗎?
孝文心里涌出一股濃濃的酸楚,想不到昔日健壯活泛的劉掌柜,竟叫一種病折磨成這種樣子,真是活在世上受罪,這種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的樣子,讓人難受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坐在炕上俯身對劉掌柜說:“劉家大大,你好些了沒?我爹爹打發我看望你老人家來了。”
劉掌柜點了幾下下巴,閉起眼睛,眼角里溢出了一顆老淚。尹孝文見狀,鼻子里頓時酸溜溜地難受起來,他不由地用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說不出話來。劉掌柜慢慢睜開眼睛,翻看了一眼孝文,遲緩地彎起手臂,指了指坐在一旁的老婆。孝文會意,安慰道:“劉家大大,你好好養著,嫑太擔心。我來時問了個卦,你的病這一陣兒就是這么個樣子了,但過了春三月,就慢慢見好哩,你老漢家也要挺起些,再嫑東想西想地傷神,能多吃飯就最好。病嘛,就是來得快去得慢,不能……”他見劉掌柜的臉上有了一絲微笑,說不準是啥意思的微笑,又指了一下他的老婆。孝文打住話頭,看著劉成禮的媽說:“劉家媽媽,阿么?”
劉成禮的媽揪起圍裙的一個角沾了幾下眼睛,忍了忍,用盡量平靜的聲氣說:“他爹擔心的是成禮走掉哩,成禮他們公司那面也沒有個準信兒。”
“你們的鋪子,經營得阿么個?”孝文問。
劉成禮的媽提高些聲音說:“鋪子里好著哩,兩個伙計叫他爹也調教出來了,也不用操心。成禮但能留下不走的話,那就越好唄。大哥,把你麻煩一回,你給你妹夫好好說給個,叫他再嫑打算往漢中去。成不?”
孝文立馬回道:“成成成,我說,我說去。”
坐到劉成禮房里,孝萱倒了茶,問道:“哥哥,你看阿么個,我公公的病?”
孝文長長地呻喚了一聲,低著腦袋說:“唉,孽障啊,我看是不擔勁了。咋就病成這么個了?難道是,真的就沒辦法了?”
孝萱無奈地說:“再有啥辦法哩。先生也看了,醫院里也看了,連他們都說沒辦法治。你算的那個卦,靈著沒?”
孝文晃了一下頭說:“嘻,算啥卦哩,也就是扯謊給病人寬心著唄。老漢家還有啥扯心的事情啵?”
孝黃聽了,失意地低頭側過臉去,自怨怨人地看著地面。停了會說:“再,不知道唄,我爹爹,我媽他們都好著吧?”
“嗯。”孝文應道。
“我奶奶也好著吧?”
“好著哩,飯量沒減,照常。”
“這一陣兒,臘八安穩著吧?”孝萱又問。
孝文抬起頭瞪著孝萱看了一陣子,沒好氣地說:“不知道。沒見,嫑打聽。操心你個家的事情。”說著站起身來。
孝萱急忙攔住說:“不叫說就不說,你耍急著走嘛!他們就來哩。”
“我不走。我還要等劉成禮哩。我到你們的鋪子里轉一圈去。”
尹孝文走進劉記雜貨鋪里看了看。問伙計們生意怎么樣。伙計說現時生意好做得很,進出都順當,就是人手緊一些。正說時,見劉成禮與丁啟年走進來。劉成禮便叫都去房里坐。孝文進門后便說: “成禮,我看老人家病得不輕吶。我把你勸一回,在這種時候,你還是早些拿主意,就留在湟州,漢中那面再不去了。”他又對丁啟年說:“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不管到啥地方,都是為新社會干事,何必一定要去漢中哩?”又對劉成禮說:“故土難離啊,盡孝吧!”
劉成禮說:“一直就這么思謀著哩。這不,老丁今兒才把事情辦妥,就留到省貿易局里工作,發函把漢中的手續辦過來。我先給爹爹說一聲去。你們坐,先喧著。”
丁啟年和尹孝文坐在一起,一時無話。丁啟年覺得尹孝文的心情一直處在憂郁當中,在工作條件、家庭條件、結交的人等等方面都應當是順心的,這與他一貫的沉穩樂觀的性格相去太遠。雖然在婚姻上被家里逼得緊了些,可也不是解決不了的問題,犯不著垂頭喪氣。找個合適的女娃結婚,對尹孝文這樣的有修養有人品的人來說,也不是一件難事。再說尹家是生意人家,見識多,不是個守舊的人家,也沒聽說在兒女婚姻上搞父母之命那一套。既然這樣,想娶誰就操持著辦喜事罷了,何至于愁悵到這種暮氣沉沉的地步。這會兒尹孝文沒有開腔搭話的意思,原想應當是孝文先開口,可他倒像是一個人單獨呆在這里,對我丁啟年有些冷落呢。
“劉老漢看起來,唵,活像指望不大了。”丁啟年翹起二郎腿說。
尹孝文側看了丁啟年一眼,把手指伸進帽子里摳著頭皮說:“嗯。怕是不中了。”
丁啟年嘆了一聲說:“再沒有好辦法嗎?才五十過一些,太早了。”
“辦法,肯定是都想完了。人都有那一天,能叫老漢好受些的,只能是叫他少些牽掛噢。看他受的這一份罪,叫人心里,唉……”
丁啟年上牙咬著下嘴皮閃了幾下眼皮說:“唉,也就是,劉成禮也就潑煩成一堆了。”他又把頭伸向孝文說: “你跟我們的小宋談了沒,咋說了?”
“談了。”孝文也翹起二郎腿說:“你老丁不光給我介紹了個對象,也給我派了個訓導員。多謝啊!”
“阿么?你還有啥看法嗎?”丁啟年有些意外。又說:“不對啊,我們小宋活像挺滿意的唄。你說你,哪里不舒坦?”
“她滿意啥?”孝文不相信丁啟年說的話。
丁啟年左手數著左手指頭說:“啊,說你人長得俊,說你文化高,說你工作能力強,說你穩重、成熟,還說你的家景也好。就是,就是你的性子牛了些,家里成份也高了點。對著不?”
孝文冷笑道:“哼!那她還左一個要幫助我革命,右一個要幫助我改造,還還,還要求我進步要快,要跟我的舊歷史背道而馳。簡直是!歷史能背叛嗎?草急冒!”
“她來時情緒不太好吧?”丁啟年問。
孝文沒好氣地說:“沒注意。先前里還像個開通女人,說著說著就走掉樣子了,像個老革命,像個訓導員一樣,指教開我了。我的科長還沒把我那么價教育過。簡直是!掂不清。”
丁啟年帶有埋怨地辯解道:“也怪你,約好的時間上不按時見面,把小宋等急了,就去找你去了,說不定心里有些氣哩嘛!不過,人家還是挺主動的,對吧?”
孝文又冷笑道:“主動,談戀愛,哪里有女子主動的?也不怕人笑話?她說她們家里成份也高,是個啥家庭?”
丁啟年覺得孝文太計較,有些守舊,加了些聲氣說:“小宋家可能是地主吧?你看,人家進步多快,進步了總是好事吧?”
“進步?”孝文挖苦道:“今兒進步我,明兒進步我老子,后天進步我祖宗,再就要過日子了。簡直是,兩路兒。”
“照你這么說,這個事情不成?”丁啟年問。
見劉成禮跟孝萱進來,孝文對丁啟年做了個右手割左手腕的動作,準備走人。
“你再考慮考慮嘛,人家小宋還等著回話哩!你這么潦草地了斷,叫我咋說嘛!”丁啟年為難地說。
“再不說。”孝文轉臉問劉成禮道:“阿么,你爹爹聽了這個消息,放心了吧?”
“放心多了。”劉成禮似乎并不為此感到寬心,嘆了一聲說:“知道我再不走了,兩個老漢自然都稱心,算是把心放到腔子里了。唉,不過還是不行,治不了病哪!”
孝文抱起兩肘舒了一口氣說:“總是比成天擔心你們走要好得多。這就好,我也趕緊回去給我們家里說一聲去。老丁,我先走了。”
孝萱把孝文送出來,到僻靜處,孝文停步回身,思謀了再三說:“孝萱,你們兩口兒咋弄的?我看你公公心里還有大的扯牽哩。”
孝萱納悶道:“我們,阿么了?啥扯牽?”
孝文猶豫了一下說:“這么吧,你揀個日子,你們兩口兒也事先商量好,給你的婆婆說,就說你懷上了,知道不?”
“啊?”孝萱不知道如何回答,害起羞來。
“難道你不知道?”孝文右手手背連連拍在左手手掌里,道:“你當媳婦的,不知道老人的心思,你看他病得難受么不難受,最大的扯牽是還沒見孫子!”
孝萱勾著頭呶吶道:“那,也不能騙唄。”
孝文瞅了一眼孝萱,咬了咬牙說:“話是對著哩,目前只能這么辦,老漢家已經熬不住了。我是這么想,你們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