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你是誰

小四川是保衛科劉科長上任后辭退的第一個人。

不了解內情的人說劉科長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殺雞給猴看，也該小四川倒霉，劉科長第一把火就燒著他了。其實不然。劉科長在做這個決定時是深思熟慮的，也想找出一個不用辭退就能解決的辦法，但他沒有找到。他的耐心勸說，對小四川沒有任何效果。小四川軟硬不吃，他認為誰都不能把他怎么樣，直到他被辭退，離開公司時才有所醒悟，才知道他的自我判斷是錯誤的。劉科長看出來小四川有悔意，但看不出來小四川有改過的意思。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正是這樣，小四川才在不長的時間里先后被多家公司辭退。

小四川幾乎在每家公司都得到了相同的命運。大家都覺著小四川做事很失敗。這是他性格所決定的。小四川姓孔。因為他四川生活習性很濃，同事便稱呼他小四川，很少稱小孔。他是和鄭為亮一起來悅佳公司的。兩人相比從主觀條件上看大家都認為小四川要比鄭為亮的條件好。小四川的家雖然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可他卻是在青島當的兵，并且部隊駐地離悅佳公司不遠，如果有什么事，可請部隊幫助解決。他是當年退伍的，長相也不錯，中等個，不胖不瘦，眉宇下一雙大大的眼睛顯得格外有神。平時話不多，但話一出口就能說到點子上，做事有板有眼。而鄭為亮與小四川相比就差遠了。他雖然是山東本省人，但主觀條件確實很一般。滿口黃牙，一頭卷發，兩條O形腿，走起路來往兩邊晃。問他在哪里當的兵，他回答在新疆，再問，就不說了。同事中誰也沒有看到過他的退伍證。他說人事科長看過證件后，就把證件送到他對象那里了。他的證件都讓對象保管，他自己保管怕丟了，他丟失過身份證。

鄭為亮一來公司，同事對他就不感興趣。同事猜測他的簡歷有問題，最明顯的就是外形，憑他的五官部隊不可能招收他，他不可能當過兵。他能來公司工作，同事都猜測因為人事科長是他老鄉，為他開了后門。事實上也讓同事猜測對了，并且事情要比大家猜測的還要糟糕。他不但沒有當過兵，連身份證都是假的。會計到銀行給他辦工資卡銀行都不給辦，于是會計去找人事科長。人事科長對會計說當時他并沒看出來鄭為亮的身份證是假的。人事科長私下又跟鄭為亮說，你要注意，財務科發現了問題。人事科長擔心的確實沒錯，會計在跟人事科長說完后，就去找公司領導了。領導沉默，沒有表態。領導在觀察鄭為亮的工作表現。可以說鄭為亮與小四川的條件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而小四川在來悅佳公司前曾在另一家公司從事保衛工作。據他說那份工作是部隊團長給安排的。于是同事都覺著小四川行，有點兒門路，不然團長認識他是老幾。那家公司比悅佳公司的工作環境好，同事問小四川為什么離開，他就會找個話題岔開，不回答。

小四川來悅佳公司工作時劉科長還不是科長，只是一位普通工作人員。科長安排他跟小四川一個班，他挺高興。他認為小四川剛從部隊退伍，紀律能嚴明，責任心能強。那天輪到他跟小四川一起上夜班。白天小四川出去逛超市了。小四川回來時已經是夜幕降臨，天空繁星閃爍。小四川洗漱過后，脫了衣服，一頭鉆進被窩里睡覺去了。他沒想到小四川會這么干，只好一個人去巡邏。夜很靜，公司大院空曠，讓人膽寒。科長查崗時，走到警衛室門口，聽到打呼嚕聲，透過玻璃看見小四川躺在床上，就把手中的對講機舉到嘴邊喊話。沒有回答。于是他推開門走進去，用手中的高壓強光手電筒，照在小四川的臉上，小四川沒有絲毫覺察，仍在睡夢中。科長生氣地喊：“你是上班呢，還是睡覺？”被子一動，小四川緩緩地睜開眼睛。科長用命令的口氣說：“起來！”小四川翻動了一下身子，沒有起床的意思。科長質問：“誰讓你睡覺的？”“困了。”小四川清醒了許多，有了點兒精神。科長說：“你不知道你是在上班嗎？”“真是累了。”小四川揉著睡眼。科長說：“去，用水洗洗臉，就不困了。”小四川沒有動，科長轉身走了。小四川又一頭躺到床上，睡覺去了。科長真是拿小四川沒有辦法，小四川上夜班睡覺的事情被他抓住好多次，可怎么說對小四川都不起作用，話說輕了，小四川沉默，話說重了，小四川就頂撞他。小四川認為保衛科長說了不算，決定不了他的命運，他來悅佳公司是人事科長做的決定。保衛科長又不想驚動人事科，就采取家丑不可外揚的處理方式，息事寧人。小四川抓住了保衛科長的這種心理，就得寸進尺，上夜班睡覺便成了習慣。

保衛科里的其他人逐漸也學起了小四川，誰不想舒服舒服。小四川來公司不長時間，上夜班時警衛室里便是呼嚕聲一片。同事看小四川給他們帶來了“幸福”，就用另一種眼光來看他。其實小四川的本事遠不止這件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引起別人的反思。

小四川的母親打電話向他要錢，說家里沒有買糧錢了。小四川怕同事聽見，就用四川方言回答母親。有懂四川方言的同事在旁邊聽著，小四川回答母親說沒有錢，他說他出來后就沒掙到錢，他對母親說他煙戒了，酒也戒了，就差戒飯了。電話那頭的母親不知身在千里之外兒子的處境，聽兒子這么說，蒙了，兒行千里母擔憂的情感霎時涌上心頭，先是沉默，而后說，兒呀，你千萬別戒飯，人是鐵，飯是鋼……身體要緊……身體……可能老人想不到合適的詞了，或許老人不敢說下去，話題打住了。小四川放下話機，輕松了許多，神采奕奕。那位聽懂四川方言的同事，覺得小四川說話違背了良知，轉身把聽到的話跟其他同事說了。有性急的人說，他黑良心了，前天他還給我看他的存折呢，他說已經存了三千，到年底爭取存到六七千，噢，現在他老娘找他要錢，他就沒有錢了！死去吧！

小四川做事確實有計劃，有目標，會非常有步驟地安排生活。每月領到工資后，他只留出二百元錢做生活費，剩余的全部存到銀行里，天大的事也不取，小四川在生活上可以說做到了節衣縮食的境地。悅佳公司免費給公司員工提供午餐，小四川早餐吃粥，連咸菜都不吃。午餐時他會吃得很飽，會把肚子吃得彎不下腰，這樣晚餐就不用吃了，每天能省下一頓飯錢，一個月下來，就會節約上百元。但是好景不長，任何事情都不能違背自然規律。飯錢小四川是比別人少花了，但他的肚子出現了異常情況，開始疼痛。起初小四川忍著，希望能挺過去。但事情沒有按照他想的路線發展，雖然在肚子疼痛后他減少了飯量，可還是疼痛一次比一次重。他實在挺不過去了，想去找醫生看看。可是他又沒錢，存折上的錢，他不想動。可他每月又只留二百元錢做生活費，如果去看病了，就沒吃飯錢了。他知道同事瞧不起他，不好意思向同事借。他更擔心同事不借給他，那樣既丟面子，今后在一起又不好相處。但不借錢又不行，把全公司的人掂量了一遍，最終把借錢人鎖定在做飯的劉師傅身上。劉師傅說他把錢才拿去給兒子修房子了。他又說如果生病可找公司借錢，公司不會不管。小四川聽劉師傅這么一說，眼睛一亮，覺得有道理，借公司的錢還不欠人情，他轉身去找岳經理了。

岳經理也是四川人，與小四川是老鄉，他平時跟小四川交往很少。他聽小四川把話說完，解釋說公司員工借錢他要找主管財務的經理商議才行，這樣很麻煩，像這種小事，還是自己解決為好。小四川在岳經理那兒沒借到錢，挺失落，回到寢室，一聲不吭，心情沉重。深夜肚子疼痛再次發作，無法忍受，在床上來回打滾。同事要送他去醫院，但是沒有車，便又去找岳經理。岳經理住在公司辦公樓的三層樓里，辦公樓的大門鎖著，上不去人，就在樓下喊。睡夢中的岳經理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驚醒，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小跑著來到窗前，借著星光從窗臺向樓下看，驚惶失措地問：“怎么回事？”“小孔病了，需要上醫院，沒有車。”值班人員抬著頭向岳經理匯報。岳經理開車送小四川去醫院，他說都這么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這怎么行。到了醫院小四川沒有錢，岳經理掏錢為小四川付了醫藥費。小四川白天沒能從岳經理那借到錢，晚上卻能讓岳經理為他服務了一趟，也算是掙足了面子。發工資時同事對小四川說，你請岳經理吃頓飯吧，你們既是老鄉，人家又幫助過你，并且人家還是經理，以后說不上什么事還要人家關照呢。小四川沒有采納同事的意見，他把錢還給岳經理就完事了。同事認為小四川這件事情處理得不好，最少他也應該給岳經理買盒煙吧，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實際上小四川根本不可能按照同事說的去做，錢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能把錢用得恰到好處，在這方面同事馬德彪是深有體會。有一次小四川跟馬德彪鬧著玩兒，不小心一揮手把門玻璃打碎了，馬德彪陪同小四川去買玻璃，馬德彪問小四川，你帶錢了嗎，小四川回答，帶了。兩個人說笑著去玻璃店。馬德彪性格直，到玻璃店，便把尺寸給玻璃店老板了，老板辦事也利落，眨眼之間就把玻璃割好，讓付錢。馬德彪看小四川沒掏錢，就說：“你還傻愣著干什么，快付錢，你不給錢人家是不會讓你拿玻璃的。”“你先付上，回去我給你。”小四川說。馬德彪馬上明白小四川的用意了，生氣地說：“我沒帶錢。”“我只帶了一半。”小四川說。馬德彪聽到這話，立刻意識到在玻璃的問題上小四川是要跟他平分秋色。他腦子一轉，對小四川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回去拿錢。”他話音未落，人已經離開了玻璃店。小四川在玻璃店沒有等來馬德彪，就給馬德彪打電話。馬德彪火氣沖天地說：“你他媽的耍我，耍吧，老子不去了。你在那兒好好呆著吧。”“彪子，你來不來？”小四川也火了，他一直稱呼馬德彪為“彪子”。他認為馬德彪心眼兒不夠用，是個傻瓜。馬德彪怒吼著：“你聽不懂人話嗎，老子再告訴你一遍，老子不去了！你好好在那兒呆著吧。”“彪子，這玻璃可不是我讓割的！”小四川警告著。馬德彪不想再跟小四川多說，把電話機掛了。

小四川這回不但沒有耍過馬德彪，反而被馬德彪捉弄了一把。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平時傻乎乎的馬德彪能想出個回去拿錢的理由，一去不返。這回小四川失算了。玻璃割好了，不付錢店老板不讓小四川走。小四川看脖子上青筋暴起兩眼放著怒火的玻璃店老板，有些怕，不敢多說什么，只好付錢，把玻璃買下來。

小四川為這件事憋著一口氣，他打不過馬德彪，他也不可能去打架，他要靠技巧取勝。他怎么會白吃虧呢，他一定要把買玻璃的錢賺回來。他摸透馬德彪的脾氣，知道馬德彪是個不計較小節的人，所以在馬德彪買蘋果、香油、花生米時，他就笑著吃起來。馬德彪不是看不出來小四川的用意，但不好不讓小四川吃，在一起工作，不好把關系弄得太僵。小四川每次都在心里默默地計算一下吃的物品價值，而后會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從馬德彪那里得到的東西遠遠超過了他買玻璃花的錢。馬德彪買的東西都是一次性消費，消費掉就不存在了。而小四川買的玻璃是實物，實物是永遠存在的，他可以隨時炫耀，太劃算了。

小四川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但天有不測風云，保衛科長因工作失職，離開了公司，新上任的劉科長是位對工作一絲不茍的人。他做事有板有眼，兢兢業業。公司各部門的安全燈總燒壞，要及時維修。劉科長把保衛科成員分成幾個小組，一組一組的輪流負責維修，這樣比較公正，也利于工作，可以把濫竽充數的人清理出去。劉科長分完組后，跟小四川一組的鄭為亮就找他，鄭為亮擔心小四川不配合工作，不想跟小四川一組。劉科長說誰不服從工作安排都不行，如果不服從他會處理的。那次輪到小四川這組維修燈了，同事拿著從庫房領來的新燈，找小四川。小四川正在班上，他說他正在工作，不能離開，其實是可以離開的。他接著又說從他來到公司他就沒維修過燈，不去。同事不好多說什么，就去找劉科長。劉科長給小四川打電話，小四川不理。劉科長就到值班室找小四川。小四川說他在班上，不能去維修燈。劉科長知道小四川是在找借口。劉科長說我替你值班，你去維修燈。小四川仍然不去。劉科長說讓你維修燈也是工作，你不去維修燈就是不服從工作安排。小四川說劉科長給他戴高帽子，穿小鞋，他要向經理告劉科長。他拿起電話給經理打電話，經理不在，他就給人事科長打電話。人事科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沒有明確答復。小四川見人事科長沒有讓他去維修燈，臉上多了幾分得意。劉科長沒想到小四川會這么做，火了。他知道小四川的用意。在場的同事都在靜觀事態的發展，也都在看劉科長怎么處理這事情。劉科長知道這不是件小事，如果處理不好，大家誰都不會服從工作安排，保衛科的工作，又會跟從前一樣，處于癱瘓狀態，他必須做出果斷決定。

他對小四川說：“你不用在保衛科工作了，你讓人事科重新給你安排工作吧。”“你以為你是誰呀，你辭退不了我。我是公司招進來的，我是在為公司工作，不是為你劉某人工作。”小四川振振有詞地回答了劉科長。劉科長本來是沒有明確辭退小四川，想留個緩和的余地。可他萬萬也沒想到小四川會給他來這么一手，他怒火中燒地說：“你現在就離開，保衛科不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你說了不算，你不是人事科長。”小四川毫不示弱。劉科長不理小四川，轉身沖出警衛室，大步流星地去找人事科長。人事科長認為事情這么處理太沖動，還沒有發展到這種地步。他說他跟小四川說。他說著就拿起電話給小四川打，小四川仍然以在上班為由不去維修燈。人事科長也是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火了，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必須服從工作安排。”小四川“啪”地一聲把電話機撂了。人事科長手拿話機，愣了，不知怎么辦了，可他還是不同意劉科長辭退小四川的建議。劉科長認為小四川留在保衛科沒有意義了，就去找經理。經理同意劉科長的建議，因為經理知道人員素質對保衛工作的重要性。

當人事科長到值班室宣布公司辭退小四川的決定時，小四川慌了。

鄭為亮是跟小四川一起來公司的，在小四川離開時，出于禮節，他送小四川。小四川說：“你比我強。”“強什么，你的條件要比我好。”鄭為亮語氣很平穩。小四川沉默了一下說：“你知道你是誰，而我不行，我不知道我是誰。”鄭為亮一笑，小四川這句話說到他心里去了。

他在這方面確實要比小四川強得多。他能根據事情的發展趨勢來處理問題，轉變態度。在其他人上夜班都睡覺時，他比任何人睡的次數都多。在會計發現他的身份證是假的時，他會努力工作，積極表現，爭取領導的好感。他能在劉科長上任后，在最短的時間里改掉原有的缺點，像換了個人似的，重新開始。所以他躲過了一次次的“劫難”。他應該是個成功者。

小四川雖然走了，卻給人們留下了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