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下輩子你還給我遞小紙條

有一度我以為，高年就是傷害我和心月幸福的混蛋，但其實，傷害心月和我的幸福的，不是愛情，是一個叫回憶的東西。

1

我接到心月遞給我的小紙條時，已經下了三天雨，在那天中午的時候恰好轉晴。我從外面回單位，剛到樓下，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轉頭，心月站在不遠的地方沖我嫵媚、由衷地笑，而她的頭頂上，清澈的藍天之上有一條斑斕的彩虹，我一時看呆了。

心月長發及肩，膚色稍黑，高而豐滿，熱情活潑，總有些出人意料的小鬧劇。她是來我們單位實習的，在另一個辦公室。她第一天到我們單位報到，單位里的那幫光棍們全都傻眼了，說，好一朵黑牡丹。當然，23歲仍沒有女朋友的我也有些傻眼。

光棍們大多高學歷、一表人材，有些家世背景也頗有來頭，雖如此，他們都不敢對心月輕舉妄動，害怕這朵黑牡丹被嚇蔫了，但不妨礙光棍們獻殷勤。我總是在旁微笑觀戰。普通學歷、其貌不揚、性格有時還挺懦弱自卑，這是所有朋友同事們對我的評價，我深明這一點，因此，總喜歡埋首工作，希望能憑工作上的才華彌補自己的不足。

內心里，我卻對熱情活潑的心月頗為鐘情，于是，便時不時不露痕跡地幫助她完成領導交下來的任務，聰明的心月有時也會察覺，便會送我一個溫柔的笑。

今晚9點，人民公園的一根電線桿上會綁著一條紅色的絲巾，我在它旁邊等你。那張小紙條上，娟秀的楷體透著輕靈的韻味，一瞬間，有一波波的漣漪在我的心里蕩漾。我慌張地抬頭，慌張地點頭。心月微微一笑，拋下一句話：“好，那我等你，你一定要準時到，咱倆不見不散。”輕靈地一轉身，心月逃跑一般地上樓了。

這一場突然而至的青睞讓我一個下午都心慌意亂。比我更優秀的男子她也認識，是什么令她主動約會我？這個疑問在我心中掀起小小的波瀾。波瀾一圈圈地擴大，晚上9點，我仍在猶豫著，終于，愛慕的心戰勝了自卑的心。再看心月的那張小紙條，紅色絲巾、電線桿，心月的浪漫讓我心馳神往，我決定前往人民公園時，我的手表指針已指向了9點30分。

好不容易找到那根綁著一條紅色絲巾的電線桿，發現它卻黑著眼睛沉默地站在路旁，不遠處一叢樹中有悉悉索索的響動聲，夜色無聲無息地籠罩著它周圍的景物，這是公園里偏僻的一個角落。主動示愛又用這樣的方法來約會，恐怕只有活潑調皮的心月才想得到，我邊想邊笑，愈發覺得心月的可愛。

但電線桿旁邊沒有心月的身影。或許她走了？我失望地想。但她說過不見不散的，或許藏起來了？我又想。便下意識地在電線桿周圍走了一圈。

竟是在那叢樹的后面發現了心月。心月躺在草地上，嘴里被什么東西塞住了，“嗚嗚”地不成話，全身裸露，雙手被她的文胸綁著，衣服散亂在四周，微弱的光透過枝繁葉茂的樹葉，星星點點照在她的臉上、身上，隱約可見她額頭的血跡……我一下子跪倒在心月的旁邊，幾乎窒息。

2

心月成為我的妻，是在一個月之后。

那晚，我扶著心月從醫院回來，已是凌晨兩點多。城市的街道寂寞空寥，我踩著自行車送她回自己的宿舍。一路上，想起醫生非常嚴肅地說心月的處女膜深部裂傷嚴重，心月漠然地看了我一眼，拒絕住院，只拿了幾樣藥便要我送她回來時，我不停地流淚，也作了一個決定。

心月，你嫁給我吧，我一直都喜歡你，將來也會好好愛你。目的地到了，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心月。淡淡的月光下，淚水突然從心月的眼里洶涌地跑出來。

你一向守時，為什么要遲到？如果你早來半個小時，我也不會被那兩個壞蛋弄成這個樣子！沉默了幾個小時的心月，突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聲音嘶啞得令我心碎。

因為自卑懦弱嗎？因為不相信如此美麗的心月真的會愛上我？我想我的解釋一定會更加傷害到她。我捂著臉蹲在地上壓抑地哭，說不出一個字。多年后這一幕令我終生難忘，因為，我成年后的第一滴眼淚，是為了心月而流。

我嫁給你，你立即籌辦婚事，我要最隆重的婚禮！心月也蹲了下來，她抬起我的頭，一字一頓地對我說，然后起身，離去。

傾盡我所有的積蓄，又向父母親人借了錢，半個月后，我們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心月的愛慕者們都羨慕地問我是如何贏得心月的芳心的。我只顧給他們分發喜糖，嘿嘿地笑著。他們沖心月嚷嚷：“新娘子，你到底愛孔杰什么呀？比他高大英俊的男子漢可多了。”說完他們嘻嘻哈哈地笑，把細碎的紅彩紙拼命拋向我和心月。

我愛他的地方，沒有哪個男人能比得上！一直微微地笑著的心月突然大聲說道。我一愣，看見心月的眼里有淡漠的光一閃而過。那一瞬，我的心如紛紛揚揚的碎紙，輕輕地飄落在地。

我知 道，從這一天起，我與心月就永世糾纏在一起了。

心月拒絕與我同床，從新婚之夜便開始。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但請讓我安靜片刻。心月一字一頓地說，從床上拿了鴛鴦枕頭中的一個，抱著大紅色的棉被到客房，輕輕地關了門。

但是片刻有多久？在我和心月的時間概念里，“片刻”的計算方式是半年。柴米油鹽是必須的生活程序，簡單的幾句問候語是我和心月的交流方式，更多時候，心月靜靜地坐在沙發的一角，看書或看電視，偶爾會輕輕地一笑。有時抬頭，會撞見我一直凝聚在她身上的眼神，她默默地沖我一笑。我受了鼓勵，上前撫摸她，但她像一只沉默的刺猬，“刷”地張開全身的刺，從我懷里掙脫，再沉默地坐到另一個位置，靜靜地做她自己的事。如此，我的心時常被她刺得血痕飛濺，但我不能責怪她，我知道，她需要時間療傷，需要時間原諒我，而我，也需要時間寬恕自己。

3

心月遇見高年，在我們結婚后的第六年。

六年里，心月對我們的身體觸摸仿佛從未有過熱切的期盼，她沉默著做她自己的事情，也從不過問我的事情。六年的時光，仍然無法洗刷心月的屈辱；六年的時光，仍然無法解脫我的愧疚。這場婚姻于我，是贖罪；于她，或許是報復我遲到半個小時的懲罰。

六年里，我和心月的婚姻是無性的。但我愛她，因此，我沒有一句怨言，每次我有生理沖動的時候，會去外面找別的女人。是的，那種付錢的女人，我知道這樣非常不道德，可是，即使心月后來稍微改變了決絕的態度，允許我與她同床共枕，但我再也無法觸碰到她更深，無論身體與心靈，只要一接觸，我便潰不成軍。

可是，我從未有過一絲離開心月的念頭，我但愿能永遠守在她的身邊，與她平安到白頭。

情場失意，官場得意。我想這句話是非常適合我們的。我和心月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六年的時間里，我從一個普通基層員工到單位的第二把手；而心月在與我婚后的第二年，被一位來我們單位視察的上級女領導看中，調到她手下當助手，五年后，那位女領導調到省里，心月接替了她的位置。

高年，便是心月被提拔后，新調來給她當助手的。

高年的外形與性格與我明顯不同。我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即使當了小官，仍被朋友們認為陰柔低沉；高年則高大挺拔，笑聲爽朗，辦事果斷堅決，之所以成為心月的助手，據說是因為他剛從部隊轉業，從看見心月的第一眼，便心甘情愿放棄在另一部門與心月平起平坐的官職，成為心月的助手——當然，這是一些哥們后來對我說的。

第一次看見心月發自內心的笑，是在高年成為她的助手大約半年后，有一次高年打電話到家里找她，而那天恰巧是星期天，我在家，是我接的電話。

“喔，是你啊。”心月接過話筒，只是第一句話，她便微微地笑了起來。午后的陽光，透過白色的薄紗窗簾，照在正站在客廳落地窗前的心月，她嫵媚的、由衷的笑如花般綻放在嘴角。我的心一陣刺痛。

我突然想起六年前，她站在彩虹下，給我遞小紙條時的笑容。我的心月，將要離開我了！我突然有了強烈的預感。這預感讓我心酸和嫉妒，它促使我開始跟蹤心月。

高年卻主動找我談話。我知道你們的婚姻從未有過幸福，雖然她從未告訴過我原因，但我能看得出，我相信，我能給她幸福。高年坦然地對我說。

一個第三者，如此坦然地說出這種話，令我氣憤得直顫抖。但是，高年的話確實刺痛了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回憶。我一拳向高年的臉部砸去，高年沒有還手。

是我自己來找你的，她不知道，所以，你回去后不要為難她，當然，我相信你不會為難她。高年擦掉鼻子里流出來的血，字字清晰。

是的，正如高年說的，我不會為難心月，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后，我都是那么愛她的。可是，或許高年真的能夠給她幸福，從我在那個星期天的下午看見她沖著話筒微笑的那一刻起。

我把一張離婚協議書放到心月的面前，房子、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她。然后我問她：“心月，你真的愛過我嗎？是真的心甘情愿嫁給我的嗎？”

“是的，我真的愛過你，但是，不是心甘情愿嫁給你，我是在懲罰你不準時赴約，懲罰你的懦弱自卑。”心月哭了——她放棄女性的矜持，主動向我示愛，我卻辜負了她。

那一晚的一幕重返我的記憶中。這么多年了，原來它從未離開過我們，我這才發現，有一度我以為，高年就是傷害我和心月幸福的混蛋，但其實，傷害心月和我的幸福的，不是愛情，是一個叫回憶的東西。

心月與高年攜手遠去的背影，仍如當年那般婀娜多姿，我在心里，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下輩子你還給我遞小紙條，我一定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

（責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