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馬冰河守圍城

她和男人是十幾年前那種老土的介紹婚姻。那天嫂子替她相親回來，向她母親匯報說：“啊呀，那家人條件蠻好，房梁這么粗……”她還沒從一場傷心的愛情中掙脫出來，一邊聽，一邊自暴自棄地想：那就湊合著結個一房梁那么粗的婚吧。

于是就結婚了。

這場婚姻給她的感覺就像一個倒三角的棱錐，只有一個支點在那里懸懸地支撐著。想著怎么也支撐不久的。也不是沒有暴雨驚風，也不是不想沖出圍城，倏忽即過的光陰中，有著外人感覺不到的鐵馬冰河，沖鋒陷陣。沒想到十幾年過去，到頭來仍舊守著舊人過一份白米一樣平淡安然的光景。

第一次拆圍城

結婚三年，不再新鮮，既無感情基礎又非志同道合的婚姻顯出它殘酷的一面。她開始后悔當初的決定。心里的空虛像個黑洞，急需要另外一個更出色的人把它填滿。

這個人應該有一雙細長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應該不言不笑，低頭抽煙，應該穿一身黑西服，高挑的個子，憂郁的架式像詩人——想來想去，由隱而顯，她終于傷心地意識到，這種越來越強烈的懷念，對相是她青梅竹馬的戀人。

當初她和他，一個考上了大學，一個家境貧困，過早走上社會，就此成了兩條道上的人。他快快地找了一個人結了婚，而她也旋即跌進另一場更殘酷的愛情陷阱，開始像糖，后來像鹽，從陷阱里逃離用了她兩年時間，然后一頭扎進這場不般不配的婚姻，始終沒有機會懷念一下這個英俊的白面書生。想著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起來的，沒想到在這個回不了頭的尷尬時刻，思念開始像魔瓶里的妖怪，慢慢積聚成形，烏云般籠罩住她的婚姻。

費盡心機打聽到那個人出沒的地點，打定主意要當面吐露思念之情，啊，就算他不肯離婚也沒有關系，只要做情人……遠遠地守候在一邊，遠遠地見那個人抱著大胖小子走過來，他臉上的神情溫柔篤定，用的是當初花前月下看她的眼神，但是現在的對象卻是懷里的小娃娃。

怏怏回家，倚靠沙發，無情無緒，心亂如麻。愛人拿手在她眼前晃：“怎么了，你？”她“啪”一掌打開：“離遠點！”態度惡劣得讓他目瞪口呆，不知道她從哪里吃了槍藥回來。當時她真是厭極恨極，心想，只要他敢說一句重話，就馬上離婚……

沒想到他只是睜睜地看了她兩秒鐘，然后一扭頭出了門。兩個小時后回來，懷里抱著一個大大的游戲機，十年前最流行的一種東西。他知道她愛玩，現去買了一臺，強行拉她起來：“來，老婆，我們玩超級瑪麗。”一場游戲打完，想離婚的惡念漸漸消散。罷了，到哪里再找這樣一心一意對自己好的人……

時隔十年，男友卻開始不斷發來短信，字里行間全是她當年的心情。一頁頁翻看手機，她像看舊電影一樣看他的相思和無奈，卻涼涼地沒感覺。兩個人此生注定是劃破天際的兩顆流星，只有一霎的交匯，此后的命運就是越來越遠。

第二次拆圍城

這一次拆圍城是在結婚七年。一帆風順的小日子過到頭了，社會不再平穩，他隨時都會下崗。如果說四年前她的離婚只是一時吃飽了撐的沒事干，這回可真是后悔嫁了一個沒有文憑的工人，連一碗半饑不飽的飯都吃不安穩。他下了崗能干什么？難不成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擺小攤？她絕望地想：我丟不起這個人！

那段日子兩個人的心情都是冰寒雪冷，本來愛說愛玩的老公臉上也不再有笑容，一回到家就犯了罪一樣猛鉆廚房，一陣煎炒烹炸透出撲鼻香。可是天知道他從哪里變出錢來！他已經好久沒有一分錢了，他的工資如數上交，然后再和她伸手要錢的時候不得不忍受她的嘮叨。

有一次他要做飯，說給我五塊錢吧，我去買點菜。她說沒有！有本事自己去掙！這個天性溫和的男人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沉默了兩秒鐘，轉身出去了。一個小時后滿身是土地回來，拎回一兜青菜，一兜饅頭，和一包她愛吃的零食。后來她才知道，他兩手空空地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司機在給人家卸沙子，他走上前：“你給我五塊錢，我幫你把這一車卸完。”滿滿一車沙子，輕飄飄五塊錢，打發了一頓飯。

那個時候，其實兩個人都已經開始考慮離婚的事情。挽救了這場婚姻的，純粹是孩子牽連起來的血肉親情。孩子穿一身綠色連腳蛤蟆衣，像只小嫩蛙睡在床上，左邊是爸爸，右邊是媽媽。孩子的世界像一枚盤古開天之際就誕生的混沌而圓滿的蛋，沒有哪個做父母的肯一刀把它無情劈開。其實這個世界并不像許多自述體小說里寫的，可以輕易出軌，輕易分居，輕易離婚。更多時候為了種種原因，寧愿一忍再忍。

就這樣，他們險險地過了婚姻第二道關。面臨的，是第三次拆圍城。

第三次拆圍城

這時，他們已經在婚姻里生活了十年。這十年地覆也天翻，她原來的優越感一溜煙全不見。不僅男人的單位風雨飄搖，就是她也隨時面臨失業。就像一夢做醒，發現原本很堅實的地面早已下沉，這次她切切實實體會到當初男人的艱辛與茫然，面臨的好像是一個云遮霧罩的深淵，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

她不肯說話，不肯吃飯，不肯走出家門，一頭栽進網絡，大不幸碰上今生第一個用情最深的人。這個人很出色，心思機敏。有時她想，啊，假如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你唱我和，琴瑟和諧，也不枉了此生……但是沒等她把夢做完，就清晰地聽到他在電話里說的一句話：“家么，這樣大的人了，想打散重組也沒有可能，但是，我們卻是最好的情人。”

那一刻，她心冷如冰。所謂網戀，是一片花開掩蓋起來的涼薄無情。誰把誰真的當真？誰是惟一誰的人？原來所謂真情，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雖關痛癢，卻不折骨傷筋。

終于到最后，和這個人面也沒有見過，她把他的號碼刪除，把所有談話記錄刪除，把照片刪除，把有關他的記憶全部刪除，一步步減法做下來，終于又只剩下了身邊人。

到現在十幾年，她也曾赴過瓊林宴，她也曾打馬御街前，到如今她灰頭土臉，一跤跌下云端。扶她起來，拍拍灰塵，拉著手共赴前程的，仍舊是自己的男人。她問：“如果我失業了，只好靠你養，你會不會嫌煩？”這個個子不高，略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用寬厚的手掌捧起她的臉：“不要緊，寶貝，就是你一分錢都不掙，我砸鍋賣鐵也能養你。有一碗飯，你吃多半碗……”就這一句話，她淚落紛紛，原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不過是一片遲早會模糊的紅云。大浪淘沙，時光過眼，才能留下真正和自己相伴的人。

生活不是演電影，沒有什么柳暗花明，到現在險境正在步步逼近，她卻不再像剛開始那樣驚慌失措。早做好準備，一旦失業，籌措一點小小的資金，和男人開一個小小的店鋪，一個管進貨，一個管明細帳，哪怕一個月收入剛夠開銷呢，只要一碗飯兩個人吃，一床被兩個人蓋，這日子就一寸寸都有意思。本來就是小人物，過一份清清白白的小光景，憑雙手吃飯，是一種高貴和尊嚴。

三次拆圍城，有舊情難忘，有新歡降臨，有預料不到的生活的曲折和艱辛。剛開始夫妻像兩個面對面的敵人，到現在成了背對背，共同面對整個世界對這個小小圍城的擠壓和沖鋒，一邊抵擋，一邊加固城墻，直到有一天塵埃落定，月白風清。

晚上散步，夜黑風高，環顧一周，四下無人，她一躥躥到先生背上：“背背我！”先生也已人到中年，仍舊努力彎下腰來，呵呵笑著把她背起來轉圈。她也笑，一邊笑一邊就想起一個故事來：一個人不停地問什么是平凡的生活，直到有一個人告訴他，平凡的生活就是，一天一天再一天；他又問什么是平凡的愛情，答曰：“就是兩個人在一起，一天一天再一天。”

真的，透過歲月的陣陣煙塵，哪怕貧與病，哪怕老與苦，只要攜手一生，就值得為當初那貌似錯誤的結果額手稱慶。命運以它最曲折的方式，提煉出世間純樸而美好的愛情。

（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