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喝茶,而改喝咖啡了。當他的一些同伴也覺悟到喝茶確實有些過時,準備買點上海散裝咖啡時,他已經在喝真正的意大利咖啡了。他告訴他們說,真正的咖啡不是用大茶杯,而是用小酒盅盛的,并且真正的咖啡喝起來是不能放糖的,顯然一飲而盡也是錯誤的,得小口小口地呷。當然他的話是有權威性的。他還告訴他們,圓珠筆和打火機要用日本的,而牛仔褲卻一定要美國的。可是因為形勢發展得很快,牛仔褲已經像“前門”香煙遍地皆是了,許多中國人自己也能做足以亂真的牛仔褲,這使他稍稍不快。于是當許多牛仔褲同時出現在某一場合時,他一定要聲明:“我是真正的美國貨!”他不厭其煩地撩起上衣,翻開褲腰,指給大家看那一個印著英文字母的商標。“美國蘋果牌!為什么叫蘋果牌而不叫其他呢?”他解釋道,仿佛這家服裝店曾委托他在中國推銷牛仔褲,“穿這樣的褲子可以使你的臀部像蘋果一樣地飽滿,這效果不是每條牛仔褲都能達到的,比一比就知道了,蘋果牌在美國也是首屈一指……”頓時,其他的幾條牛仔褲便有了自慚形穢的神色。
然而他的父親卻是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共產黨員,他恨恨地說:“這樣喜歡外國的東西!在抗日戰爭的時候,你一定會為一雙日本洋襪而去當了漢奸!”“父親,”他回說,“難道你想破壞國際關系嗎?我們和日本和好這么多年了,日本的機器設備進口了多少?你自己身邊日本的東西又有多少?何止一雙洋襪!”他的父親竟一時回不上話來。
到了夏天,他穿了一件胸前印著一只大輪胎,背后印著一輛摩托車的黃汗衫。不久那輪胎的上面又晃動著一只鍍金的十字架。這回他的父親也沒有多講,他弄不清這些東西是不是又與“國際關系”有關?他準備看看報紙再說。
很不幸,他帶上十字架不久,卻得了一場大病,很多場合都看不到他了,他常去的這個城市惟一的西餐廳尤其感到了寂寞。足足半年,在一個霓虹燈閃爍的夜晚,他才臉色蒼白地重新出現在那玻璃轉門之旁。他還記得他從前常坐的那個位置,也沒有忘記首先要叫一瓶進口的可口可樂,并把一根潔白的鵝毛管銜在嘴里。許多人認出了他,并向他圍攏來,他們知道今天他一定又帶來了真正的外國東西。果然,他放下了鵝毛管,神秘而又亢奮地對著那一雙雙不愿落伍的眼睛說:“諸位,知道么?我得了一場真正的澳大利亞的肝炎!”
面面相覷。是的,縱然是肝炎也必須是澳大利亞的。他們知道了。
(葉未陽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