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我這一輩子呀,梳過大背頭,見過日本鬼子,逃過荒,要過飯,臨老還過了幾天好日子,值啦!”
我思考著爺爺口中的好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自己的雙手把生產隊分的那幾畝薄田養得越發壯實;不愁吃穿,哪怕是兩個窩頭湊合一頓飯,一條軍大衣裹上幾冬天呢!
這么想著,我覺得爺爺的好日子會一直過下去,而且會越過越好,直到他所信奉的老天爺把他接到天上做神仙??删驮谒f了這些話不久,發生了一件事,我覺得爺爺的好日子要打折了。
那就是一直健康甚至硬朗的爺爺突然得了偏癱。得到消息時,我在幾十里外的縣城上學。爸爸說:“不會走,嘴也歪了,話都說不清,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又哭又笑的?!蔽覈樀泌s緊回家。
到家時,大伯和小叔正在攙著爺爺練習走路,看見我,他的眼淚刷地下來了,可嘴上還在強辯,可以聽清是:“沒啥!沒啥!這是小毛病,小毛??!”
慶幸的是,爺爺的身體底子好,不到一個月便勉強能夠走路了,嘴也正了,只是那愛哭愛笑的毛病不見好轉,稍凄慘一點兒的電視劇都能讓他哭濕整條毛巾。
而不能再去種田,或許會讓爺爺的好日子打折。每天下午,他都會拖著不便的左腿去田里轉一圈,有時還指點一下小伙子怎么做農活。可我總覺得夕陽斜切出的那道背影有點落寞。
再回家時,爺爺的小院內竟已栽滿了各種蔬菜和花草。我驚訝地發現他正單膝跪在地上,試圖把一棵生長在地上的指甲花移到盆里。夕陽有些慘淡,卻被他花白的頭發襯出了金光。
“爺爺!”我喊著跑過去,攙起他:“快起來,摔著咋辦!”
他這次沒哭,呵呵地笑著:“妮兒,等花兒開了,你就能染指甲了?!?/p>
或許爺爺的好日子又回來啦,我這么想著隨他進了屋。屋里依舊整潔,奶奶躺在炕上喊著我的乳名。
爺爺病后不久,奶奶又得了同樣的病,甚至更嚴重,可爺爺堅決不讓他三個兒子中的任何一個來照料他們。他用一只手炒菜、做飯、洗衣服,時不時地還會去串串門,或接待一下那些常來的老鄰居們。現在又重操舊業,養起了這些花花草草,他覺得自己又過上了好日子。
兩個月沒有回家,終于把高考給挨過去了!一出考場爸爸就拉我直奔醫院:“你爺腦出血,住院一個多月啦!怕影響你復習,他不讓……”
我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那個輸著氧氣的人是我的爺爺,蒼老、虛弱、瘦削吞噬了那張曾經倔強的臉。當我握住他無力的手時,他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盡管他的嘴唇一直在嚅動,我卻再也聽不清是什么。
出院后,他便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說話,和他的花花草草一起沉默著。那些常來常往的鄰居們也因此不再登門,整間屋子都彌漫著冷清寂寥的苦味!
爺爺的好日子到頭了嗎?沉默又意味著什么呢?后來我知道,對于爺爺,沉默便意味著爆發!
不久,他的嘴唇又開始嚅動了,漸漸能發出聲來:“大豆,高粱,大米,小米……”如嬰孩般,他竟開始牙牙學語。
一切很突然,卻又那么理所當然。當三奶奶來看他時,他已經能和人正常地對話。
三奶奶搖著搖椅說:“他二爺,你這一輩子也真叫命苦,老了老了還不得消停!”
“啥消停不消停的,誰老了還能沒個病沒個災的?我這日子過得還行!”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爺爺的“好日子”:是因為以前的日子太苦而覺得現在的很甜,還是他這一輩子都在過好日子?或者兩者兼有吧。
但隨著小屋變得越來越有人氣,我知道爺爺的好日子又開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