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別處，心安在家

我相信有很多從出生到長大都在一個地方的女孩子，會在她們最美麗的二十出頭的時候，遭遇一樁感情。它們本來應該鶯歌燕舞的，可是最后卻變成了相見是罪過、不見是難過的糾纏。但凡經過一次，也就夠了，累了，怕了，想逃了。還有一些女孩子，每天平靜地在下班路上的公車上默數著到家還有幾站，重復了一些年這樣的生活，突然有一天，自忖難道一生就這樣念著靜安寺、豫園路、鎮寧路、江蘇路，然后到中山公園下車回一成不變的家嗎？于是她們輕輕搖搖頭，說，不如換個地方住吧。女孩子們就這樣離開了她們從出生到長大到第一次戀愛的家鄉，到了遙遠的地方。從此以后，她們習慣了在旅途中，對好奇的路人說：“家在上海。”

若干年前，我成為了她們中的一個。

旅行的開始，總是轟轟烈烈的，花全開了，天藍藍的，周圍的人總是笑意盈然的，看到新奇的東西，興奮地“哦，哦”嚷嚷著，只想做一只腳不點地的鳥。可是時間久了，就有點孤單了，甚至很孤單了。

那是2000年7月的第一個星期，我開始了穿行在北美曠野的汽車畢業旅行。從大清早開始飛駛一千多公里，沿路灌滿眼的只有黃沙漠、仙人掌，甚至還看到了大漠深處的重刑犯監獄。好不容易挨到了漫長一天的黃昏時分，終于到達了內華達州和猶他州的邊界，眼前倏然一亮，漫漫黃沙不經意間已然變成千里鹽灘，似練如雪！而噬血殘陽外，寒鴉數點，翠峰如簇。

減慢了車速，我隨手換了一盒磁帶在卡座里，羅大佑的《家》洋洋溢溢起來：

輕輕地愛你輕輕地愛你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輕輕地想你輕輕地想你我的眼淚我的眼淚

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時期最美的時光

那是后來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

悄然間，濕漉漉的霧氣偷偷地占據了我的眼，一時之下竟然看不清楚道路的前方。我只好把車泊在高速公路的路肩，這是暫時安全的地方。車廂的抽屜里總有家信，習慣了收到家信后只看一遍，就收在那里，再也不敢多看。于是就把它們藏在這個近乎隨身的地方，它們讓我有心安的感覺。我抖抖索索地抽出其中的一封，爸爸寫道：“清明掃墓時忙了一下，腰就又有一點痛。近一年腦后添了不少白發。這是規律，老就是老了，不承認也不行了。”爸爸還寫道：“前兩天，去了咱家附近新開的飯店‘大宴樓’把60歲的生日飯吃了，還給你留了塊蛋糕呢。還有，到閔行的仙鶴公墓給爺爺掃墓的時候，我代你鞠了躬了，已經是第三年了……”

我想起了自己每次回上海，探親假期結束終于要離開的時候，總是特意掐準了時間趕到機場，這樣一來，因為登機前要有準備工作，使得告別的儀式就會因為倉促而不至于過于感傷。媽媽總是怕我誤機，在送客大廳，總是急急地催促：“好了好了，要來不及了，快進去吧。”于是我推著行李車，一路“咕嚕咕嚕”著進了關，有了借口，沒有回頭。

那個不回頭，其實是來自于小時候念住宿學校的經驗。每個清冷的周日晚上是必須返校的時間，坐在爸爸28寸載重自行車的后座，食指勾著他長褲的皮帶襻，一路顛簸著到了21路魯迅公園終點站。然后爸爸送我上了電車，有時候他會在車窗前再關照幾句。可是往往等不上說完他要交代的所有事項，車就啟動了。每次車開出了站，我都沒有回頭，至今也不知道如果回頭，看到的是單車轱轆上搖晃的背影呢，還是樹陰燈影下斑駁的臉龐。我想，其實有些東西在你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是不會變的，雖然十幾歲初期的時候，它可能發生在城里街道的電車上；二十幾歲后期的時候，它可能發生在城外天空的飛機上，但一定都是黑暗的眼睛里驀然洶涌而出的久久流淌的水，悄然沒有聲息，在暗色里，有點咸，卻不澀。

直到今天，我已經是一個徹底的成年人了，可心底里始終覺得自己還是個犯了錯誤怕有人告狀到父母那邊的孩子，盡管我心里很明白父母對自己的職業、興趣、愛情和生活已經不是很了解的了。聽哥哥說爸爸媽媽每次要寫信給我時，飯桌上總是一陣熱烈的討論。到底女兒現在在哪里？哪個地址是最近的？每個人有一種說法，把我當做了棋子在美國地圖上騰挪。

記得當年剛從商學院的MBA畢業后，仗著在畢業前就找好了一個世界知名大公司的工作，于是肆無忌憚地在美國走南闖北玩了四個月，把讀書剩下的錢用個精光，然后才到公司報到上班。可是到了這個總部在美國東部的公司以后，卻發現這并不是個適合自己個性和理想的地方，他們的森嚴和一絲不茍讓我窒息。于是四個星期以后就收拾了所有家當，飛到了北加州的硅谷。

工作并沒有想像中的好找，一來自己已經誤了學校畢業生找工作的檔期，一般的公司都要找有工作經歷的人；再者硅谷是工程師的天堂，對于一個才從學校畢業沒有美國工作經驗的外國MBA來說，就更有點難了。

那日，又是一次看來沒戲的面試以后，坐在硅谷的一個小廣場上，我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是三四點鐘抽空出來喝下午咖啡的公司里的人，胸前自豪地掛著公司的名牌，很知道自己等會兒要回到哪里去的樣子。突然之間沮喪到極點，覺得自己從小到大，一直只是由著性子地滿天逍遙，信手涂鴉，好像一點點都沒有常人眼里的成就感。同齡的朋友都置了業，成了家，可是自己甚至還沒有為家人做過一頓像樣的飯菜，更談不上什么孝敬父母。十月天的秋日艷陽里，陣陣寒意罩滿了全身，二十多年來突然覺得有了很強的失敗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不再想寫那些所謂風花雪月的東西了。

怏怏地回到家以后，卻意外收到了哥哥用Flash為我喜歡的羅大佑的另外一首歌《光陰的故事》做的MTV，這是那個從小我“惡語相向”、“橫眉冷對”，至今仍然是互相直呼姓名的哥哥，花了好幾個星期為我精心制作的。在E-mail里，哥哥說：“親愛的妹妹，本來這是想在你生日的時候送給你錦上添花的，不過現在可能你更需要它。只想讓你知道，你永遠是我們大家的驕傲。以前不說，只是存心不說，可是心里是知道的。永遠不要放棄自己喜歡的，因為這是你的成就，也是我們全家的成就。”

哥哥在MTV里用了一些我回上海時拍的黑白照片、旅行中寄回的照片和寫的一些文章，它們被精心地掃描和編輯了。畫面中，先是那些黃黃白白上海老城區的形象，來來回回地在眼前閃動著，帶自己回舊時的心情，指引著回家的路；然后是以前寫的一篇篇文章，自己都已經忘記它們誕生的年月。我想，當時的感動在于，在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一味前行的時候，很多東西，她帶不動，得到過，也扔下了，迷迷惘惘只是疾走趕路，可是那些零零星星的行李里壓箱底的東西，原來竟這樣完好無缺地被家人收藏著，剪輯著，陳列著。

那一刻，看到這些自己過去的、讓我有小自豪的東西，微笑著，像春天一樣走來時，我突然覺得自己被巨大的幸福籠罩了。因為這需要一種深情、一種了解、一種熱愛和一種沒有功利心的祝福，很重。很多深情的話，家里人之間當面說不出口，說了，互相還會取笑對方的肉麻，東方式的含蓄讓我們連擁抱也會羞澀。只有在沒有面對面的時候，才會很自然地說愛和想念，它們是以一種實在而樸實的形式呈現的。有一個小時候可以與之打架讓其頭破臂折、長大為你做MTV的人做兄弟，很好。

一直沒敢告訴家人，那年冬天在北加州的滑雪場里，送我們到山頂滑道的纜車升到半空，突然不動了，故障維持了很長時間，而所謂的纜車，其實只是一個像秋千一樣的開放式鐵椅子。自己一個人單薄地在半空中一蕩一蕩，穿著臃腫的滑雪衣褲和靴子，不敢往下看，當時覺得隨時就有可能自由下墜了，只能緊緊閉著眼睛，聽天由命。當時我想到的竟然是可能沒有機會陪媽媽去看看杭州了。媽媽不是特別喜歡跑外地的人，但卻是心儀杭州的。心思活動之時，纜車又徐徐啟動了。

我松了一口氣，這下總算不至于讓媽媽失望透頂了。我會好好在這里，在那里，在某個地方。

（玉芬摘自東方出版中心《近乎私奔》安玉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