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是隨婆婆一起到來的。公公去世后,老公商量著把婆婆接到市里來。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但我還是答應下來。
從見到米莉的第一眼起,我便不喜歡它。在我的印象里,黑貓在某種意義上是種不祥之物。只是婆婆喜歡它,我便不好再說什么。
米莉全身一團漆黑,從頭到腳沒有一根雜毛,锃亮光滑的皮毛看上去就像一塊織錦的黑緞子。最嚇人的是它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給人的感覺凌厲而陰森。
米莉的到來給這個家平添了許多煩惱。它總是把陽臺上的花弄得七零八落,將花盆里的土刨到地板上,并且,在花盆里拉屎撒尿,弄得到處都是難聞的臊味兒。更讓人無法容忍的是,每個清晨,米莉總是喜歡在臥室的包廂門上磨它的爪子,將原本平滑的皮革撓出一道道劃痕來。
面對米莉,我無計可施,又不好意思發作,只得強壓著心頭怒火。婆婆是個敏感而自尊的老人,我生怕自己對米莉的抱怨會讓她懷疑自己容不下她。
最終,婆婆還是感覺到了什么。一天,下班回來的路上,我意外地遇到了婆婆,她手里拎著個塑料袋子,里面裝滿了沉甸甸的細沙,不用問,肯定是為米莉準備的。果然,那之后,米莉極少再刨陽臺上的花,頗通人性地開始把屎尿拉到婆婆為它準備的盆里,屋里的臊味兒少了許多。
春天,米莉開始發情,很少在屋里呆著,尤其是到了晚上,總是爬到樓前長廊的藤蔓上,和另外兩只貓嗷嗷地叫,直到天明。鄰居們怨聲四起,我也是敢怒不敢言。好在婆婆明事理,知趣地提出要回老家住幾天。我客氣了幾句,作順水推舟狀。
婆婆帶著米莉回了老家,家里安靜了許多,我如釋重負。
初冬,米莉再回來的時候,婆婆已查出了胃癌,晚期。住院期間,每次去探視,婆婆總會提到米莉。不得已,周日,趁護士沒注意,我把米莉裝在兒子的書包里,抱到病房。見到米莉,婆婆頓時精神了許多,不停地撫摩著它。
春節剛過,婆婆就去世了。婆婆走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圍在床前,一刻也不敢離開。米莉似乎通人性,仿佛明白將會發生什么。只見它爬到婆婆身上,用前爪輕輕地碰了一下婆婆的臉,像是和婆婆告別。婆婆茫然地仰著臉,嘴角翕動著,眼里涌出淚來。米莉輕聲地叫著,凄涼的聲音讓人生出一股揪心的痛。
婆婆走后的幾天,米莉不停地在屋里轉來轉去,哀嚎著,像是在尋找什么。米莉的叫聲惹得一家人心煩意亂,好幾次,老公和我商量把米莉送人或是扔了它,兒子不肯,我也舍不得。養了這么久,米莉已無形中成了家庭中的一員,雖然不喜歡,但要扔了它,總是于心不忍。
周末,我的一筆賬目出了問題,被老板大罵一頓,窩了一肚子火。回了家,米莉像往常一樣,爬到我身上,“喵喵”地叫個不停,我把它從身上拿下來放到一邊。不一會兒,它又跑了過來,跟在我的腳邊走來走去。氣急敗壞的我使勁踢了它一腳。米莉一聲慘叫,倏的一下逃開了。
晚上,我在婆婆那屋的床下找到了米莉。我喊它,它不動。我鉆到床下去抱它,它下意識地縮了縮,眼里的余悸清晰可見。
米莉的腿像是被我踢折了,走路時后面的一條腿不敢用勁兒,一拐一拐地在地上拖著,慢慢前行。
隨后的幾天,米莉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生活得戰戰兢兢。吃飯時喊它,它也不肯出來,只待我去抱它,它才勉強地到餐廳里吃幾口。一聽到收拾碗筷的聲音,它便飛快地拖著那條殘腿往婆婆的屋里跑。
后來,米莉不再哀嚎,只靜靜地趴在婆婆睡過的床上,眼睛木然地瞅著窗外,落寞的眼神像極了婆婆。
一天晚上,米莉開始咳嗽,聲音很粗,像個得了肺炎的病人,一聲接一聲地干咳,聽上去很是恐怖。整個晚上,它就那樣一直咳個不停,弄得我總是睡睡醒醒,早晨起來,兩眼通紅。
怕米莉把病傳染給兒子,第二天一大早,我喊了老公把米莉和紙箱一起放到樓下一個向陽的墻角處,然后把它平時吃飯的碗放在了紙箱旁邊,碗里放了它喜歡的貓食。
下午下班,當我找到墻角處時,卻不見了米莉,紙箱還在。紙箱邊,放貓食的碗已被舔得干干凈凈。我找遍了小區,沒有發現米莉,不知道它是被人抱走了,還是自己去找吃的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區里依舊沒人看到過米莉的影子,它徹底失蹤了。
一個月后,是婆婆的“五七”。在農村,這是老人過世后最大的一個祭奠的日子。提前一天,我和老公帶著兒子回到老家,準備從鎮上的飯店里訂些飯菜招待親友們。親戚們要等第二天才能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打開屋門,進到里屋,我意外地發現了灶臺后面的一團漆黑,不由尖叫了一聲。
是米莉,它已經死了,死在了它認定的“家”里。
那一刻,我忽然想,當我把它抱到墻角時,它一定很絕望,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那個時候,它想到了些什么呢?我確信,那一刻,它一定如人一樣,堅定地想,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于是,用它生命里最后的力氣,向著家的方向,一點點地爬行。
我無法想像,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里,米莉是怎樣拖著一條傷殘的腿,爬了四十多公里回到家。也許,正是被人遺棄的絕望支撐了它回家的信念。哪怕那個家已經沒有一絲的生氣,卻仍是它心中最溫暖的天堂。
第二天,我把米莉埋在了婆婆的墳前。看著裝米莉的紙箱一點點被塵土掩沒,我的心愧悔不已。也許,就算是一只貓,也會有溫暖的記憶,它雖然不知道落葉歸根的道理,但卻懂得,死在家里才是最后的善終。
我的淚流了下來,為那只叫做米莉的貓。
(唐海摘自《山西科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