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標(以下簡稱“鄭”):我讀完了聞章先生寫的《韓羽》一書。通過讀這本書,我對您有了更為詳細的了解,尤其是對您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了解得更清楚了。請韓羽先生談談《韓羽》如何?
韓羽(以下簡稱“韓”):作者聞章是我的文友,常來我家串門閑聊,他原本對《易經(jīng)》、老子感興趣,寫過兩本這方面的書。我們閑聊的結果,他對畫兒匠又有了興趣,破門而入,寫了這本書。算是他眼中的我吧。按蹤尋跡,頗為肖似,老舍的《茶館》里有個老太監(jiān),說過一句話,借來當作我的話:瞧瞧這個丑樣兒。
鄭:在這本書里,反復提到了“土”字。“土”往往與“無知”相伴,“無知”又最宜生發(fā)出“想象”。您的《信馬由韁》一書中的那位五姥姥,真逗。
韓:逗么?那我再跟你講幾件事:我小時候,我妹妹生了重病,請了多少個醫(yī)生都看不好。有人出主意說,北關里有個姓金的神婆子,會“下神”、“觀香”,特靈驗。我母親相信了,就找姓金的神婆子去“下神”,你猜怎么著?病還真好了。全家高興得沒法說,這是救命的大恩人,酬謝是肯定的,只是酬謝仍不盡意,有人又給出主意了,說“就讓你家二妞(我妹妹)認人家當干娘吧。以后當親戚走。”于是我妹妹就認了姓金的神婆子當干娘。認干娘,其中還有說道哩。我家必須給“干娘”做一條新褲子,還必須是開襠褲。認干娘時,“干娘”在原來的褲子外面套上這開襠褲,叉開腿坐在椅子上。接著就由另一婦女,抱起我妹妹,頭朝下腳朝上,硬是往“干娘”褲襠里塞,再從下邊的開襠處抻出來。我瞧得真真的,我妹妹像挨宰似的嚇得哇哇大哭。你瞧,只是一條開襠褲就模擬出了人的最莊嚴主題——誕生。你能不佩服第一個想出這個招兒的那個老百姓的想象力?現(xiàn)下我妹妹也已七十多歲了。前幾年回家見了她,想起了這件事,我問她還記得不?她說:“怎么不記得,奶奶的,差點兒沒把我給嚇死!”
鄭:這種經(jīng)歷對于小孩子來說,絕對夠嚇人的。這算一件事兒。
韓:再說一件事,是從光碟上看到的,是電影片《五魁》。一新娘子在出嫁的半道上,被土匪搶到了山寨里。兩天后,又給放回來了。她婆婆不放心,要驗證一下,她是否被土匪給糟蹋了。她用籮將草木灰篩了,撒在地上,叫新娘子把衣服脫光,蹲在草木灰上。再用雞毛去捅新娘子的鼻孔,新娘子猛地打了個噴嚏。她婆婆說:“好了,站起來吧。”就彎下腰察看那草木灰。如果那草木灰紋絲不動,就表明新娘子沒有破身。否則,就是破了身,新娘子被糟蹋過了。這荒唐么?荒唐。可又使人覺著荒唐得像似也有些“道理”。何以能夠如此?就是因了這位婆婆將另外的生活經(jīng)驗中的合理部分(比如竹竿,將竹節(jié)部分的橫膜捅開,不就上下通氣了么)嫁接到了這兒,將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事物連接在一起,沒有想象力行么?
鄭:這種想象力直接來自生活本身。
韓:再說一件事,按過去迷信說法,婦女不生養(yǎng)孩子而又急于想生養(yǎng)孩子,就去廟里參拜送子娘娘,去拴個娃娃。怎么個拴法?凡是送子娘娘的廟外,必然會有賣泥娃娃的攤販。參拜人先去攤子上買個泥娃娃,系上一根紅繩,送到廟里放在送子娘娘旁邊,意思是在這掛了號了。然后就回家等著了,說不定哪天送子娘娘就把這泥娃娃送到肚子里了,讓你懷胎生養(yǎng)了。誰信?反正我不信。但是盼著生養(yǎng)娃娃的婦女是認定了,你想讓她不信,三頭大騾子都拉不回轉的。
鄭:有病亂投醫(yī)。既然信“送子娘娘”。少不得也要信那“泥娃娃”。
韓:接著再說下去,是亡友詹同告訴我的:河南登封有個中岳廟,廟里有送子娘娘,廟外也必然有賣泥娃娃的攤販。賣泥娃娃的是個老漢,他攤旁豎著一幅大招貼,上寫:“鄭重聲明,只許買一個,響應政府號召,計劃生育。”過去我們是藝術為政治服務。這老漢是“迷信”為政治服務起來了。老漢這一手,是迷信?是無知?還是狡黠?逗人思摸。你能想得到?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可這老漢想到了。
鄭:看來迷信也“與時俱進”了。但你又怎能說這老漢不是鬧著玩兒?逢場作戲,卻又板著面孔,一本正經(jīng),有意思。
韓:最后再說一件事,也是詹同告訴我的,是在邱縣的大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高挑著一面大錦旗,上邊寫著四個大字:“為民除害”。好家伙,這么大口氣、這么大氣勢,是哪路英雄豪杰?走近一看,是個干瘦的小老頭兒,你猜是干啥的?恐怕你再也猜不著,告訴你吧,是賣老鼠藥的。好笑不好笑?好笑。荒唐不荒唐?荒唐。你說,他寫的不對么?想想,似乎也說得通。就這似通非通,一下子使人盯上了它,再也忘不了了。你想,事隔多年了,我今天還能提起它,可說是銘刻于心。
鄭:聽了您上面的談話,您也猜猜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我首先想到的是人們對您的作品的評論。比如有的說:“有民間藝術那種極富幻想,善于夸張的特點。”比如說:“根植于傳統(tǒng)文人畫,卻化育于民間藝術。”……為什么你的這番談話,引起了我作如是想?兩者間可能有某種聯(lián)系,但我一時又很難說清。我再提一個由此引起的問題:您沒受過學院的專業(yè)教育是否使您更少了羈絆?
韓:不只你有這種想法。我就曾聽到過受過學院教育的畫家不無羨慕地說過:“你多好呀,放得開,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不像我們,學了專業(yè),反而背上條條框框的包袱,像給戴上了腳鐐。”他說這話,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他是因?qū)W了專業(yè)發(fā)愁,我是因沒學了專業(yè)發(fā)愁。像錢鐘書寫的《圍城》,城里的想出來;城外的還想進去哩。
你說的“羈絆”,也就是怕這怕那,不敢邁步。也就是個“畏”字。關于畏,我講個三步曲:起始是無知無畏,或者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后來是有知有畏,或者叫“長了犄角反怕狼”。最后是全知無畏,或者叫“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關于“知”的三個階段。雖然一始一終都是“無畏”,但起始的“無畏”,是一錢不值。你說的“沒受過學院的專業(yè)教育,當會更少些羈絆”,也就是起始的那個“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怕虎又怎么樣?注定了的,被老虎一口吃掉。
佛家在參悟上,也有類似的階段,是青原惟信禪師說的。他說:“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人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正在中間階段轉悠哩,就是“長了犄角反怕狼”。不但怕狼,連狗也怕。丁聰先生為我畫了一幅漫畫像,我的自跋是:“小時作畫,覺著人不如我;而今作畫,覺著我不如人。畫了大半輩子,只是將兩字顛了個過兒。”不是自謙,的確是實話。什么時候才能不怕了呢?不知此生能否有這一天?
鄭:您和電影有緣,參與拍攝過《三個和尚》等十來部動畫片。你喜歡電影。又聽說過,你收藏有數(shù)以千計的電影光碟。
韓:我現(xiàn)在堪稱“千碟富翁”了。就說這看光碟吧,一步路都不用走(指去戲院或電影院),圍著被窩一坐,清茶一杯。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奚嘯伯,各路泰斗名角,專伺候著我一個。想讓誰唱,誰不敢不唱。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看我這派頭,比得上慈禧太后了吧?
鄭:除了戲曲的,您還喜歡看哪類光碟?
韓:不拘一格。經(jīng)典大片也好,快餐連續(xù)劇也好,凡是我能看懂的都喜歡。前幾天我看了連續(xù)劇《馬大帥》,里面有個叫彪哥的,這個人物很逗。人,不能說是壞人,但又好不到哪里去,應說是不好不壞的“中間人物”。他很虛榮,總想高人一等。為此不惜弄虛作假,一門心思想賺大錢,搞大事業(yè)。但又智商不高,總是一再碰壁。他是屢碰屢敗,而又屢敗屢碰。都說人們現(xiàn)下“浮躁”了,到底是怎樣的“浮躁”?我說,你就去看一看彪哥。值得一說的是,他的“浮躁”里卻又夾雜著一股沖勁。且是不管不顧的沖勁,讓你感到一種生氣勃勃的野性。這種人是命里注定了的,不是“成者王侯”就是“敗者賊”。彪哥,是時代的產(chǎn)物,從他身上也折射出了時代。這“快餐文化”也是蠻有看頭的。
鄭:聽說您還特別喜歡看“鬼片”。
韓:大文豪蘇東坡還喜人談鬼哩,何況我輩凡夫俗子。小時候在農(nóng)村,一到冬天,吃完晚飯后,大人、孩子都喜歡湊在一起,(大多是在村邊上的更屋里),云山霧罩,天南海北地胡侃,侃來侃去,大都是侃到了“鬼”。也真怪,那時的老頭兒,都會講幾段鬼故事。而且都是親身經(jīng)歷,都與鬼打過照面。聽起來更活靈活現(xiàn),更“抓人”,也更嚇人。我們小孩子也是鬼迷心竅了,專圖個過這“害怕的癮”。越怕越聽;越聽越怕。邊聽邊往人堆里擠,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地,打死也不敢邁出屋一步去撒尿。
鄭:人都有這種心理。這也算是挑戰(zhàn)自我的一種表現(xiàn)吧。
韓:年歲大了,口味也變了。光是“可怕”就覺得不過癮了。更希望從可怕里看出點別的。比如說,從“鬼”里看到“人”。我看過日本的鬼片光碟,名字叫《太平間》。大意是,一男醫(yī)護人員正在太平間值班,從病房里推來一具尸體,他掀開白布單一看,是個孩子。接著又沖進來一個婦女,撲向孩子,哭喊著說:“跟媽媽回家去。”醫(yī)護人員告訴她說:“孩子已經(jīng)死了。”她說:“我不信,他沒有死。”仍撲上去,痛哭。她一回頭,醫(yī)護人員看到的是:從她眼里流出的不是淚,是血。他正驚愕間,又推進來一具尸體。那婦女倏地不見了。醫(yī)護人員掀開白布單一瞧,正是那位婦女。接著是女護士告訴醫(yī)護人員:母子二人同時出了車禍,都不治身亡。于是觀眾明白了,這母親在彌留之際,所牽掛的仍是孩子。一縷靈魂出竅,追到太平間來了。你看寫“母愛”竟是如此寫法,它的妙處是,始而使人疑,又使人疑而悟之。
鄭:在您看來,咱們中國的鬼故事有什么好看的嗎?
韓:我們有兩部最出名的鬼故事經(jīng)典,一是《聊齋志異》,一是《閱微草堂筆記》。以我個人講,我更喜歡《閱微草堂筆記》。篇幅短小,但時見精辟之論,獨到之見。“雋思妙語,時足解頤”。對鬼性(實即人性)的揭示,更入骨三分。不是有句話叫“文如其人”么,我講一段該書作者的故事,就可以其人知其文了。我是從《清朝野史大觀》上看到的。大意是;有個太監(jiān),攔住紀曉嵐,非要他講個故事才放他走。紀曉嵐只好應付,想了想說:“有了。有一個人”,話打住了,一個勁地瞅那太監(jiān)。太監(jiān)著急地問:“快說,快說,這個人的下邊還有什么?”紀曉嵐說:“下邊沒有了。”
鄭:咱們把話題轉到繪畫上來。關良、馬得和您,都是戲畫大家,但您和關良、馬得又各有區(qū)別。這方面有什么要說的。
韓:以前,曾說過,不再重復了。只引一句別人說過的話:“天底下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但又都是葉子。
鄭:前幾年,畫壇曾有筆墨之爭。像您這種以夸張、變形、幽默為主的創(chuàng)作,筆墨的作用有多大?
韓:以前的筆墨之爭,我沒有太關心。覺著這是理論家的事。現(xiàn)在你又提到了它,那我也說幾句:筆,就是毛筆。墨,就是黑色的液體物。用毛筆蘸上黑色液體在紙上抹來抹去,出現(xiàn)了黑道道兒,這黑道道兒,就是筆墨。黑道道兒一人了畫紙,立即成了畫的神髓。這黑道道兒(筆墨)怎地這么神?就我順便想到的兩位畫壇前輩說吧,一位是陳師曾,他說:能“發(fā)揮其性靈與感想”。一位是石魯,他說筆墨中有“意、理、法、趣”。陳師曾說的“性靈與感想”和石魯說的“意、理、趣”是一碼事,都是抽象之物,是人的主觀思想認識的結果。而石魯說的“法”是筆墨運行之法,是有跡可循的客觀規(guī)律。陳師曾所說的“能發(fā)揮”正是憑借了筆墨運行之法,才能如其所愿。這就是說“性靈與感想”,“意、理、趣”并不為筆墨所固有,筆墨只是載體,是它容載了“性靈與感想”和“意、理、趣”。
鄭:那么畫家如何才能使筆墨容載“性靈與感想”和“意、理、趣”呢?
韓:試以作畫的具體狀況來看,畫家若想將自己的“意、理、趣”(每個畫家各有其不同的“意、理、趣”)表達出來,必須借助于“法”描摹出具體物象。因為抽象物只有通過具體象物才能得以顯現(xiàn)。假如,這位畫家很不幸,恰恰沒能從生活里捕捉到適以容納“意、理、趣”的物象,縱使他的“法”純熟到了家,又將如何?恐也將是英雄難以用武。如何將抽象的主觀思想認識轉化為可視的畫中具象。這一難度早為劉勰所覺察,他說:“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突破了這一關,才能言說“創(chuàng)作”,才能言說“個人風格”。
鄭:你提到“言征實而難巧”,這是劉勰對“文”而發(fā)的。那繪畫中的“言”又怎么理解?
韓:“繪畫語言”與文學語言的區(qū)別是:文學是用語言塑造形象,繪畫是用形象表述語言。怎樣才能將“繪畫語言”講說明白,我講一個老掉牙的傳說:有一位瞎了一只眼的將軍,是不是李克用?記不清了。找來三個畫師為他畫像。第一個畫師如實地畫出了他的相貌——只好眼,一只瞎眼。將軍當然不愜意。第二個畫師畫他手拿折扇。扇子恰好遮住了那只瞎眼。將軍覺著尚可,但手執(zhí)折扇,少了將軍氣度,而且也有些造作。第三個畫師畫他正盤馬彎弓射大雕。射箭必須閉上一只眼睛瞄準。這不僅遮了生理缺陷的丑,更增添了英武氣概。如果說這三個畫師的繪畫意圖都是為了歌頌美化這位將軍,第一個畫師可以說還談不上什么“繪畫語言”,他只能是用繪畫技法把對象如實描摹出來。第二個畫師應說是用“形象”說話了,遺憾的是,說得牽強。只有第三個畫師完全達到了他的歌頌美化的目的。人們對第三個畫師往往贊之為“妙思”。其實這就是繪畫語言。而好的繪畫語言必須是:穩(wěn)、準、狠。
這又回到了前邊提到的筆墨中的“意、理、法、趣”。從這故事里可以看出“意、理、趣”實出之那三個畫師的頭腦中,所以才出現(xiàn)了三幅畫像的明顯差異。其運墨行筆之“法”當是大致略同。
你提到夸張、變形與筆墨的關系。為了言說的方便,把筆墨換個說法,說是“線”吧。在對待“形”與“線”的關系上,綜觀中國所有繪畫,無非也就三大類。
一類是,“線”從屬于“形”(如工筆畫)。其行筆之法是“描”。
二類是,書法入畫(寫意畫)。將寫字用筆之法融于畫中,其行筆不再是“描”是“寫”。是以寫字之法去描摹物象。仍是“線”從屬于“形”。與第一類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三類是,變形畫。形與線的關系顛了個兒,是形從屬于線。使線徹底從形里解脫出來。從而發(fā)揮出其在繪畫形式上的重要作用。也只有在這種狀況下,畫家才得以暢快地抒發(fā)其性情、心跡、審美情趣。
這三類畫法,無論畫家還是觀者,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各有千秋,各有其典范之作。我個人的偏愛,屬于第三類。所以我要這么說,變形夸張聽命于筆墨。
當然,變形夸張還不僅是與筆墨有關連。比如為了使表現(xiàn)對象又熟又生,似與不似。比如為了表達畫者的主觀情緒褒與貶……
鄭:人們說:畫中國畫,畫來畫去,不再是畫技術,而是畫學問修養(yǎng)。學問修養(yǎng)上不去,畫也就上不去了。您怎么看?
韓:基本上可以說是,但還應加上一句:離開學問修養(yǎng),繪畫固然難以提高。有了學問修養(yǎng),繪畫也未必肯定地就能提高。
何謂學問?何謂修養(yǎng)?過去我曾聽過這樣一句話:“世事洞達即學問”。這話一下子說到點子上了。學問就是能把世間事以及天地萬物看得通透。怎樣才能做到?就是靠積累經(jīng)驗。一是親自體驗的直接經(jīng)驗。二是從書本上獲得的間接經(jīng)驗。何謂修養(yǎng)?《辭源》上說:“修以求其粹美,養(yǎng)以期其充足。”我且作“郢書燕說”;修養(yǎng)就是準確地把握分寸。在對待事物的處理上,既不“過”,也不“不及”,火候掌握得恰好。“修養(yǎng)”來自“學問”。也可以說,“學問”為體,“修養(yǎng)”為用。
學問、修養(yǎng)與繪畫的關系。我打個比喻:糧食好比是學問修養(yǎng),酒好比是繪畫。酒雖然是由糧食釀造而成,但糧食不等于酒。若要把糧食變?yōu)榫疲€必須經(jīng)過復雜的工序。這就是說,“學問修養(yǎng)”并不能直接作用于繪畫,它還必須經(jīng)過“復雜的工序”才能轉化到繪畫上來。是否轉化得好,這取決于畫家的經(jīng)驗與悟性。
說到這兒,使我想起宋代理學家,程夫子說過一句話:“理一分殊”。為了闡述的方便,借用了佛家的“月印萬川”之喻。意思是說,天上的月亮,照射到江河湖海里,江河湖海里也有了月亮。水中月和天上月本是一個,卻又彼此互有差異。為何有差異?是因為水中月是隨事物而生,隨緣而有。也就是說,水中月的形態(tài)是由水面的波動狀況來決定的。“學問修養(yǎng)”要想在繪畫中得到體現(xiàn),也必須隨繪畫事物而生,隨繪畫之緣而有。
鄭:除了繪畫,你還寫過很多隨筆、散文、雜文,而且得過魯迅文學獎這樣重要的文學獎。可否就這方面談談?
韓:我寫過一些“千字文”甚至百字文。是“玩票”,不敢稱“作家”。要說心得體會,一位臺灣作家的話很精辟。他說:散文的通才,應是眾體兼?zhèn)洌⒖偨Y為四句:白(話)以為常,文(言)以應變,俚(語)以見真,西(洋)以求新。我再妄加一條算是狗尾續(xù)貂:趣以玩味。
鄭:文學和繪畫,兩者間是否可以相通?
韓:在低層次領域,兩者不能相通。在高層次領域,兩者可以相通。(但也只是規(guī)律相同,而體現(xiàn)規(guī)律的方法仍不相同。)
鄭:從聞章的書中得知,您年輕時也曾為畫畫兒而廢寢忘食,很“玩兒命”。
韓:人活在世上,都想活得好些,都想活得有價值些,這就是欲望。為了這欲望,不惜去玩命,不惜去拼搏。這也可以叫“動力”。但這“動力”固然可以使人“成”;但也可以使人“敗”。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對朋友說:“你看這滿街上,坐汽車的、騎摩托、自行車的、步行的,南來北往,匆匆忙忙,他們都干什么去哩?”朋友說:“我哪知道。”我說:“我知道。”他說:“我不信。”我說:“我把他們分了兩大類。一類是:想著法兒忙著去活;一類是:想著法兒忙著去死。”
鄭:這話很深刻,富有哲理。我為此迷惑不解:藝術,當然不僅僅是繪畫,它到底在整個人生場景中占據(jù)什么位置,有多重要?您怎么認為?
韓:藝術是什么?我更傾向于這樣看法:藝術就是“玩”。說它對人生不重要,就因為它是“玩”;說它對人生很重要,也因為它是“玩”。“玩”解不了饑。不重要的理由是明擺著的。然而,它又重要在什么地方?人們有句口頭語:“人是為了吃飯活著,還是為了活著吃飯?”這有點像“繞口令”,且不管它。但它說出了重要的一點:吃。但又不全面,說得全面的是告子,他說:“食、色、性也”。食,當然是吃。色(不僅是女色),是所有娛耳娛目之美好事物。這“娛耳娛目”不就是“玩”?性也,就是人的本性。這就是說人活著就是吃(物質(zhì)的)和玩(精神的)。人的歷史,也不妨說是吃和玩的發(fā)展史、為獲取吃和玩的權利的斗爭史。馬克思也有關于這方面的話,他就勞動創(chuàng)造人類這一基本觀點談到“五種感覺的形成,這就是全部世界史的產(chǎn)物”時提到了“產(chǎn)生出能夠欣賞音樂的耳朵,能夠理解形態(tài)的美觀的眼睛”。
藝術就是“玩”,王國維早就說過了,他說:“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這“游戲”不就是玩?
再反過來說,只要“玩”得好,也能玩出藝術。你看庖丁解牛,干的本是臟活累活,可是他游刃有余,干出了花樣,變成了“玩”,于是又玩出了藝術:“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有板有眼,有音律,有節(jié)拍。
藝術的玩法,約略說有兩種。一種是為藝術而藝術,是一塵不染的“玩”,但令人疑惑的是,世上果真有毫無現(xiàn)實目的的行為?一種是為人生的藝術,是具有著現(xiàn)實意義的“玩”,這種玩法玩過了頭就會藝術從屬于政治。被異化而不是藝術了。
我們有“琴、棋、書、畫”一說,這是雅玩。分別看一看,它們在玩上有什么區(qū)別?棋(圍棋、象棋)重在斗智,是運籌帷幄,遵從的是客觀規(guī)律。琴、書、畫,重在抒發(fā)性情,純屬主觀的感知與情緒,而且“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還要尋求共鳴。這就是說,藝術是社會性的,而不純屬個人行為,藝術的“玩”也就有了優(yōu)劣之分。衡量其優(yōu)劣,就是看其是否有益于人。因而王國維又說出了如下的話:“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zhì)亦不可缺一也。”
我之所以體會到了藝術是“玩”,是我多年來在藝道上磕磕碰碰的結果。年輕時被灌輸?shù)侥X子里的是:文學藝術是生活的教科書,藝術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既然是教科書,必然教訓人。藝術成了三家村的老學究,面目可憎,言語寡味,欲人不敬而遠之可乎?
繞來繞去方始明白了如下道理:文以載道,要不要?要。但它不等于“從屬于臨時的、具體的、直接的政治任務”,它的視野遠比這寬泛得多。比如感悟人生,謳歌真善美……。但這又不是說教,而是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其惟一法門,就是以“玩”出之,以無心出之。比如有人見客,大踏步便出去,無揖讓之虛禮,而誠樸謙恭自在其中。然而于無心處又要有心,你說難不難?這難處,前人也有體會。就說惲南田吧,他就曾說過:“宋人謂‘能到古人不用心處’又曰‘寫意畫’。兩語最微而又最能誤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處?不知如何用意,乃為寫意?”
我之所以說藝術是“玩”,又是著重在畫者在揮毫之際的心態(tài),因為“玩”,純粹是愉悅自己,而不計及其它。是充分地層現(xiàn)著“自我”。只有在“玩”中,在超脫物外的,想象活動才能得到充分地馳騁,直到忘我的癡的境地。也只有在“玩”中,性情、愿望、才、學、識才能得以最充分地流露與發(fā)揮。更敏銳地感悟真、善、美。其極致,就是玩到認真得“不是玩”。
鄭:您如何看藝術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韓:遺產(chǎn)繼承有物質(zhì)的,有精神的。比如父母下世了,留下的財物,由子女繼承。這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誰不樂為?大概連傻瓜也會欣欣然。精神的,比如文化遺產(chǎn)。不分男女老少,不問張、王、李、趙,一視同仁,人人有份。可是對這遺產(chǎn),未必人人都樂意去繼承,因為這須要花費艱苦努力與心血。
在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就是和古圣先賢較勁兒。其結果一是殺出重圍邁出一步;一是被牢牢困死,成為俘虜。
試舉一例,我的老友黃永厚畫過一幅“鄭康成家的婢子”,題跋是“婢,詩意地棲居在泥淖”。齊白石也畫過一幅“鄭家婢”,題詩是“曲欄桿外有笑聲,風過衣香細細生,舊夢有情偏記得,自稱儂是鄭康成。”兩畫皆源出《世說新語》。且看《世說新語》:“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日:‘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訴,逢彼之怒。’”問答皆《詩經(jīng)》語。
就畫跋看,白石老人著眼所在,仍是士大夫眼中的博學。黃永厚卻從鄭家婢的博學里看到了蒙昧,黃從《世說新語》里邁出了一步。白石老人,說句冒犯的話:仍在原地打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