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早年下鄉插隊,先當知青,再當石油工人,后考取研究生,繼而在大學任教。多了點知識,從此不再當青年,卻成了個分子。因生性不安分,重蹈舊轍洋插隊,當洋研究生,又在洋大學任教。樂在讀書行路,寄情山水,著意人間。
初來乍到
在學校工作的好處之一是每隔六年就能“換個活法”,離開學校,甚至離開家,到世界各地隨便什么地方去過一年。當然,我說的就是“學術休假年”(sabbatical leave)。今年又輪到我的休假年,來到英國劍橋做科研,還可以順便再把歐洲大陸更仔細地玩一遍。想來這一年會有一些經歷見聞,就隨感隨寫吧。
雖然以前曾多次來過英國,但都是短期旅行,走馬觀花,只能用旅游者的眼光做表面的觀察。現在卻可以住下來,深入到當地人們的生活之中,細細體會英國這個老牌歐洲國家的文化和歷史了。劍橋又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歷史小城,特別是有近八百年歷史的劍橋大學(2009年將是劍橋建校八百周年),不僅蘊涵著這個國家的歷史,而且,在幾乎每一棟古老建筑的石頭上都深深印刻著幾百年來的近代科學史。能在這里工作生活一年,實在是一種幸運。
劍橋這個小城早就被近百年來中國的文入學子們寫盡了。新來乍到,不如先講講我住的地方。
這是一個在劍橋郊外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這個村子雖小卻有些名氣,有人告訴我曾在一本小說里讀到過這個地方。雖然在一個小村子里,住的房子卻是十足的現代風格,是學建筑的房主自己設計的,客廳和主臥房向南向西兩面都是從天花板到地面的大玻璃窗。透過玻璃窗,你可以看到院子里大片的草地和成林的果樹。院子外面就是農田和原野,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坐在客廳里,甚至躺在床上,就能極目遠望,如同置身原野。清晨,把窗簾拉開,??匆娫鹤永飵字凰墒笤诔筷刂型嫠#砩祥_車回家,又總有成群的野兔在月光下嬉戲。有時還能聽到貓頭鷹的叫聲。最近幾天的早晨,居然總有一只孔雀在院子里瀟灑地散步,還不時好奇地向屋里張望。與這些可愛的小動物們共同分享著同一塊草地,同一片樹林,生活里平添了多少樂趣!
鄰居是一對老夫妻,有六七十歲了吧。第一次來沒認準家門,竟把車一直開到他們的院子里,從此也就認識了。他們看起來像是農民,不像是受過很多教育的人。英國人素來以冷漠著稱,更輕易不會有身體接觸。對他們來說,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又是本地少見的東方人,但他們的熱情讓我吃驚。剛打過招呼,男主人就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又拍著我的肩膀,親熱地噓寒問暖,反復問是否能幫我們做點什么,親熱得就像老友重逢??磥砝淠目赡苁恰凹澥俊保胀ɡ习傩詹⒉焕淠2艁砹藥滋欤蛯ζ匠K鲆姷暮芏嗄吧说臒嵝纳钣畜w會。
院子邊上有一條小路,把這個小村子同東西兩邊的鄰村連接起來。當然真正的交通還要靠柏油路面的汽車路。這條蜿蜒在田間的小路大概只是為人們散步提供方便。晚飯后走在初秋已經收割過的原野上,心曠神怡,俗念盡消,這種極目四望都能看到地平線的遼闊,已經多年沒有見過了。傍晚的原野變換著自己的美麗。才在心中贊美過西方地平線上輝煌的日落,幾分鐘后偶然回頭望去,又驚訝地看到東方地平線上燦爛的月出,果然是“驀然抬頭月上東山”!西方的晚霞還沒有褪盡,剛剛變暗的大地又漸漸被金燦燦的滿月照亮。不用擔心荒野上的夜色漸濃,月光下的原野更有詩意。放心走吧!
離住處不遠有一個教堂,雖小且顯得破敗,卻似乎有著久遠的歷史。教堂四周的院子里樹陰下照例擠滿了墓碑。有些墓碑已經年代久遠,碑上的字跡模糊得已經無從辨認,也有幾處墓碑只有兩三年的歷史。這里有兩對活到九十多歲的老夫妻,在人世分開幾年后就又在地下或天國重聚,也有兄弟姐妹甚至家族的群葬,在陽世和陰間都常相廝守,從不寂寞。這些墓碑就像是一部特殊的歷史,紀錄著附近村民們世代的生息往復,幾百年來從未間斷。仔細地讀了好幾個墓志銘,看到有人盡享天年活到近百歲,也有人年紀輕輕就慘遭災禍喪命,讓人不勝唏噓,深感人生無常,平安是福。忽然間,一塊墓碑上的話打動了我:“To everything,there is a season.”(世間萬物,皆有定數)是啊!人生有少年如花的春季,有青年火熱的夏季,有壯年豐碩的秋季,也有暮年冷卻的冬季。人和自然萬物一樣,都遵循著各自生命中的季節,公平,無奈,也無情。就讓我們把季節里的每一天都盡量過得更充實吧!
我的遐想被打斷,兩個身背沉重工具的工人走進教堂的院子。他們告訴我,因為這個教堂年久失修,已經不能使用了,要重新修建??磥硐雲⒓右淮伪镜卮迕竦亩Y拜的愿望一時難以實現了。好在還要在這里住很久,我會再來的。
卡文迪許朝圣
劍橋大學的卡文迪許(Cavendish)實驗室在小時候讀科普書的時候就知道了,麥克斯韋,盧瑟福這些名字都是和卡文迪許聯系在一起的。
今天趁午飯時間,我去卡文迪許這塊科學的圣地朝圣。
老卡文迪許實驗室在劍橋中心地區遠離大街的一個小巷子里,從我辦公室走幾分鐘就到了。這是一座古典風格的三層樓房,還有一個塔樓,卻與一群年代風格各不相同的其他建筑擠在一起。在一個不大門洞兩旁的墻上,各有一塊很不張揚的牌子,說明從1874到1974年這里曾是卡文迪許實驗室,物理系所在地,由德文郡公爵出資建立(卡文迪許是家族成員之一,發現氫氣的科學家),湯姆森在這里發現了電子。(題外話,英國貴族為科學捐款,晚上閑來無事去皇家學會聽講座,中國貴族卻只會玩鳥賭錢吸大煙,這種骨子里的差別,自然造成中國近代科學的落后了!)
其實可說的豈止是電子的發現,從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一百年里,這個實驗室里出了二十八個諾貝爾獎獲得者,這里作出了很多里程碑式的科學發現:第一任卡文迪許教授是麥克斯韋,他把前人關于電和磁的種種發現總結發展成電磁場理論,他的麥克斯韋方程大概是科學史上最經常引述的方程之一,可以與牛頓的引力方程和愛因斯坦的能量方程并列。說起科學的完美,人們首先就會想到麥克斯韋方程。第二任卡文迪許教授瑞利是氬氣的發現者,作出許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科學發現。第三任卡文迪許教授湯姆森發現了電子,他的學生,第四任卡文迪許教授、新西蘭人盧瑟福后來發現了原子核,被稱為“核物理之父”。后來同樣在這個實驗室里,查德威克(Chadwick)在1932年發現了中子,霍奇金(Hodgkin)和赫胥黎(Huxley)在三十年代發現了神經信號的傳導機制,沃森(Watson)在1953年發現了DNA結構(其實他們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受到羅莎琳德·富蘭克林用x光晶體衍射研究生物分子結構之成果的啟發。而可憐的羅莎琳德后來死于癌癥,也與諾貝爾獎無緣,很少有人記得她了)。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卡文迪許實驗室的科學發現多次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改變了世界,簡直就是半部科學史。但就是這樣一個一百多年來閃爍著科學的耀眼光輝的實驗室,只是非常謙卑地隱身在劍橋的一條小巷子里,僻靜,冷清,少為人知,遠不如附近的國王學院大教堂,炫耀,招搖,引來世界各地的游客,一年四季,絡繹不絕。
自從七十年代卡文迪許實驗室搬到劍橋西區的新址之后,老卡文迪許實驗室就變成了幾個文科系的所在地,沒有留下絲毫昔日輝煌的痕跡,只是兩個分別叫做麥克斯維爾(Maxwell)和瑞利(1Kayleigh)的大教室還保留著當年的名字。我撫摸著它們緊閉著的顯得古舊斑駁的木門,想到一百多年來這里曾聚集過人類最精華的頭腦,做出過改變了世界的偉業,心生崇敬,朝圣之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劍橋的學院
像所有大學一樣,劍橋大學也是由多個系組成的,比如工程系,物理系,化學系等,但與一般大學不同,劍橋又是由三十一個大小不同的學院組成的。同系的教授們每天在一起工作,卻又屬于各自不同的學院。系里的同事告訴我,這些學院各有各的特色,有窮有富,有寬松有古板。其實這也很自然,只要看看不同學院的歷史就不難想象了。最老的學院成立于1284年,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而最新的學院成立于1977年,差了好幾十代,脾氣秉性自然不同,差別可想而知。
劍橋有好幾個以人為名的學院。有不少是圣徒,如圣約翰,圣凱瑟林(1473),有的干脆就叫基督學院(1505),耶穌學院(1496)。還有以非宗教人士命名的學院,如丘吉爾(1960)和達爾文(1964)。有趣的是,雖然耶穌和達爾文同在劍橋,但他們對人類起源的不同理論,至今仍讓世人爭論不休。
劍橋最老的是彼得學院(1284),機械計算機和噴氣發動機的發明者都是這里的畢業生。國王學院(1441)的大教堂是一座哥特式晚期的建筑,輝煌宏大,是劍橋大學的象征。王后學院(1448)是由馬格麗特和伊利沙白兩位女王所建。一座叫做數學橋(Mathematical bridge).這是一座橫跨劍河的小木橋,傳說是牛頓設計的,沒用一根釘子,后來有學生們把它拆了想重新組裝,卻發現再也裝不起來了,只好用了釘子。當然這是傳說,事實上這座橋建于牛頓死后。
圣約翰學院(1511)則是亨利七世的母親創辦的,這里出名的是連接劍河兩岸建筑的“嘆息橋”,有頂有窗,類似于威尼斯的“嘆息橋”。(據說得名于往日的死刑犯,他們在赴刑場的路上經過這里,最后一次看到人世繁華而哀嘆。只是不知道劍橋為什么也有“嘆息橋”。這里精英薈萃,總不會因功課太重而嘆息吧!)另外,一年一度的牛津劍橋劃船比賽也是由圣約翰學院的學生于1829年首次挑戰牛津開始的,結果弄得一發不可收拾,爭戰至今,連遠在萬里之外的北大清華也要學樣。不過慕名而來的游客更有興趣的是撐竿船,撐竿船終年在劍河上往來著。
三一學院(1546)是亨利八世晚年創辦的,學院的大門上有一個他的塑像(他結過六次婚,離了五次,砍了兩個前妻的頭。為離婚把英國從羅馬天主教變成了自主的新教。亨利八世的塑像手握權杖,神氣不可一世,但你若細看,就會發現他的權杖其實是一個椅子腿,是淘氣的學生放上去的。三一學院最富有,大概也最出名,因為當年牛頓在這里做過學生,后來又當過教授,他住過的屋子至今都是學生宿舍(而不是作為名人遺跡供后人敬仰)。屋子前有一棵蘋果樹,據說是那棵對牛頓發現萬有引力負有責任的蘋果樹的后代。那棵把蘋果砸在牛頓頭上的樹在他的家鄉,早已不在了。
三一學院的圖書館很值得一看。這里保存著一千多年前的圖書(早至八世紀),還保存著與學院有關的名人(牛頓,法拉第,拜倫,維根斯坦等)的書信、實物,供人參觀。其中最吸引人的自然是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的初版,他的筆記本,和他與胡克(胡克定律)的通信。(其實牛頓與胡克的關系并不好,在學術上互相批評,時有惡言相向。)這里還有牛頓用過的手杖和他的一縷頭發。另外,法拉第與別人的通信也很有意思。他的實驗導致了新的發現,需要創造新的詞匯來表述,比如“離子”(ion)。他在信里說用這些詞的機會很少,可他沒想到,一百多年后,世界上幾乎每一個中學生都要學到這些詞。
有趣的是,和牛頓的數學原理一樣保留在三一學院圖書館里的還有著名兒童故事《維尼熊》的手稿。原來作者艾倫·亞歷山大·米爾思也是三一學院的學生。這讓我聯想到另外兩位出身牛津的作者,寫《愛麗斯漫游仙境》的路易斯,和寫《納尼亞》的杰克·劉易斯。他們都是嚴肅的作家,甚至是數學家,但他們都有一顆不泯的童心,都給后代的孩子們寫出了傳世的故事。這可能也是英國學者的一個小傳統吧。
到劍橋不久,一次有機會受到邀請,和彼得學院的教授們一起吃午飯。餐廳在一個始建于八百多年前的建筑里。雖然是午飯,卻一絲不茍。先要在樓下用正餐和飯后甜點,然后通過一個陡峭的旋轉樓梯(中世紀古堡里的那種),爬上二樓,在一間大屋子里看報喝咖啡,最后從另一個樓梯下樓。與同桌的教授們聊天得知,教授學生同堂吃飯的規矩至今仍在很多學院實行,教授身穿長袍坐在高桌,學生們則坐在低桌。雖然早就聽說過劍橋的這個傳統,但仍十分好奇,很想親身經歷一下。沒想到第二天就收到邀請,說如果交一份包括所有發表過論文的個人簡歷,得到學院有關委員會批準之后就可以獲得“高桌吃飯權”。劍橋不愧是學術的象牙之塔,是否能上高桌吃飯都是靠發表論文的多少決定的!
牛頓數學所的講座
劍橋有很多講座,各學院、各系、各研究所部有。當年在北大常聽講座,現在在劍橋自然也不會放過。但今天我要到一個特別的地方聽一個肯定聽不懂的講座。與其說是聽講座,不如說是看熱鬧。我要去的是“伊薩克牛頓數學科學研究所”,聽的講座是“具有量子對稱性的非交互動態模型”。這個所的講座很多,這個星期的五天里竟有七個,有兩天上下午都有。其實本來想聽的是上午的“黑洞時空的穩定性問題”,弄不好還可能聽懂個一成半成,可惜有事錯過了,只好聽下午的這個“動態模型”了,天知道要講些什么東西!
早在來劍橋之前就預謀到牛頓所聽講座了,因為想親眼一見一個數學史上重大事件發生的地點,十幾年前劍橋出身的普林斯頓數學教授安德魯·威利在這里公開宣布他證明了費爾瑪最后定理。1630年,費爾瑪在一本書的空白處寫下的那句著名的話讓這個問題成為數學史上的傳奇:“我發現了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證明,但在這里寫不下”,也讓三百五十多年來包括歐拉、高斯在內的數學家們百思而不得其解。1993年6月23日,是威利在劍橋牛頓數學所講座的最后一天。聽眾起初并不知道講座的最終的結果是什么,但后來就漸漸猜到他的結果可能就是多年來人們求而不得的費爾瑪定理的證明。結果記者來了,香檳酒準備好了,人們等待著這個歷史性時刻的到來。等到威利在黑板上最后寫下費爾瑪定理的結論,放下粉筆,謙遜地微笑著說“我認為這項工作到此可以止步了”的時候。香檳酒打開了,照相機的閃光燈閃爍不停,人們爭相祝賀威利的成功,消息從牛頓數學所這間普通的講演廳傳向全世界。(當然事情并不總是這么圓滿的。后來人們發現威利的證明并不完整,他為此又苦干了近兩年,就在幾乎放棄的時候,忽然柳暗花明,找到了完美的證明。)還記得當時在美國聽到這個消息,我也曾為此激動過。雖然一點不懂其中的數學,但費爾瑪定理簡單得連小學生都懂的結論是從小就知道的,而圍繞這個定理的證明的傳奇故事,更曾激發了我對數學的興趣和好奇。
劍橋大學的有些機構是不對公眾開放的,外人想要進物理系(新卡文迪許實驗室)、工程系,都需要在樓門口填會客單。為了確保能夠進牛頓所聽講座,我事先給他們打了電話,得知那里的講座都對公眾開放,歡迎所有的人參加。因為怕人多,我特意提前到達,并向接待室的人證實,這里確是當年威利宣布證明費爾瑪最后定理的地方。這是一間能坐近百人的講演廳,沒想到今天聽這個“動態模型”的卻只有寥寥十來個人,都是所內的研究人員,零散地坐在教室里。雖然是向公眾開放講座,但除我以外沒一個“公眾”參加。想來是因為這里的門檻太高,雖然敞開大門,也少有人進來。講演廳內的設施很普通,最引人注目的是前面上下兩排共八塊黑板,還有三個屏幕,有足夠的空間讓講演者恣意馳騁。當年威利推導他的證明就寫滿了這八塊黑板,寫了擦,擦了又寫,反復多次。順便說說,連這里的廁所里都有一塊大黑板,粉筆板擦俱全,誰要是在方便時來了靈感,也不愁沒地方寫下來。想來這是接受了歷史教訓,亡羊補牢。當年費爾瑪手邊要是有塊黑板,他那個定理的證明不早就有了,何勞后代數學家費力幾百年?
聽講的數學家們衣著十分隨便,全然沒有我想象中英國人的那種正式的穿著。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女士穿著開領很大的緊身衫,上半背部完全露出。因為她的衣服總是要滑下肩膀,讓她總是顧左不顧右地忙碌,不斷把衣服提上來。(卻沒耽誤她在講座中提個問題之類。)主持人坐在我前面,上身無領短袖汗衫,下身肥大牛仔褲,頭發稀疏灰白。他并不站起來,一句話就把講演者介紹完了。前面講話的人也照樣毫無客套,開門見山,直接進入正題。他們這種既不說“榮幸”,也不說“感謝”的風格,即使在學術界也不多見。我介紹過別人,也被別人介紹過,可從沒見過簡樸至此的作風。
講話的是個俄國人,口音極重。他講話過程中或指點大屏幕上的一大堆公式,或在八塊黑板上見縫插針地寫下更多的數學符號。(決無一個英文字!)更妙的是,他不指點屏幕也不寫黑板的時候,就看著自己的腳尖往返踱步,口中喃喃自語,念念有辭。講話過程中他基本上背對聽眾站立,即使在他與聽眾成九十度角站立的時候,也絕對不看聽眾一眼。在這一個小時里,我大概沒聽懂他的幾句話,只記得聽到零星的幾個詞,比如什么“泊松括號”(用其他幾個什么人命名的“括號”),還有什么代數系統、本征值之類。他在講述他的一大堆數學之間還有時穿插幾句“顯而易見”,“人所共知”之類的話。當然對我來說,既不易見,也不共知。雖然整個一個不懂,我卻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反正我越不懂,他的理論就越高明,我也就越過癮!想來好笑,雖然他似乎不做任何與聽眾溝通的努力,也從不問聽眾有什么問題,我卻還是他恭順的聽眾,但如果我也像他這樣講課,肯定早被學生轟下臺了!
一個鐘頭下來,大家不客氣地提了幾個問題之后,主持人說了聲該喝茶了,于是大家紛紛散去,上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鉆進各自的世外仙境去了。我走出牛頓所,回到雨后初晴的藍天之下,就像重回人世一樣。但畢竟領略了一番數學的奇境,有了一番天外有天的經歷,心中感到十分滿足,我終于一償夙愿,有機會朝拜了一次柏拉圖世界在人間的圣地。
篝火之夜
如果,你覺得與南方熱情奔放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相比,北方的英國人給人的印象是理性內向甚至有些矜持,那你真該去看看十一月四日的篝火之夜。那天英國的大城小鎮都要燒篝火,放煙花炮竹,舉行火把游行,從傍晚直鬧到深夜。這是英國人一年一度的狂歡節,熱鬧瘋狂的程度決不下于南方的民族。如果,你想看到全英國最熱烈的慶祝場面,那一定要到靠近南方海岸的那個叫劉易斯的小鎮。雖然鎮子里的人口不過一萬六七,但這里的篝火之夜是全英國最著名的。每年這一天從各地涌進城去的人有七八萬之多,讓城里的人口一下翻了好幾翻。
劉易斯雖小,歷史卻十分悠久。鎮子里的一座古城堡就有近千年的歷史。近五百年前,英王亨利第八和他的第四個王后離婚后把這里的一棟房子給了她。兩百多年前的大革命家托瑪斯·傭恩曾在這里擔任公職,后來投身美國的獨立戰爭,據說美國的名字“The United States ofAmerica”也是他起的。他又參加了法國大革命,卻差點被羅伯斯·庇爾殺了頭。
不過要追究為什么這里的篝火節最熱鬧的原因,還得知道更多點兒英國的歷史,特別是幾百年前發生在這里的一個事件,它在這個小城的歷史中留下一道深深的創傷。
話說當年亨利第八為了生個男孩,幾次離婚再娶,先后有過六個王后(其中兩個被他殺了頭)。為了要離婚(天主教之大忌),亨利第八廢除了聽命于羅馬教皇的天主教,立馬丁路得的新教為英國國教,自己當了教主。(你要說他這么做實際上是想要更大的權利,當然也不會太錯。)后來他的女兒瑪麗即位當了女王,因為不滿父親與母親(一位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公主)離婚,就復辟了天主教,轉而鎮壓新教。她在位的幾年里,竟燒死了兩百八十多名新教徒,結果落下一個“血腥瑪麗”的綽號。(當然至今也有人覺得不該這樣叫她,跟那些把更多天主教徒迫害致死的國王們相比,瑪麗未必就更血腥。)而這兩百多人里,就有十七個在劉易斯的大街上被一起燒死,從此在這里種下了仇恨天主教的種子。后人在城外的山丘上立了個碑,專門紀念這十七位“烈士”,此是后話。
瑪麗死后,同父異母的妹妹伊利莎白即位,她繼承父業,廢天主教,恢復新教為國教。天主教徒們為逃避迫害,或躲或逃,或轉入地下,日子苦不堪言。伊利莎白女王死后,詹姆斯一世即位。天主教徒希望新國王上臺后會放松對他們的迫害??勺屗麄兪氖钦材匪箤λ麄兊钠群Ψ锤觿×?。終于這些天主教徒忍無可忍,密謀對國王發起恐怖攻擊。他們計劃在1605年11月5日國王到國會開會的時候炸死國王。不料就在事發前一天,陰謀敗露,正在國會地下室里安置炸藥的一個復員兵蓋·??怂?GuyFawkes)被國王的士兵抓獲。結果自然是嚴刑逼供,搜拿同黨,最后主犯同謀一并以叛國罪被處死。幾百年前被砍頭并不少見,但這次的死刑卻十分聳人聽聞,聽起來就像是“槍斃了活埋”(當然這里說的是殘酷,不是幽默)。這些人先被送上絞架,臨要斷氣的時候卻又被解下來,砍頭之后再把尸體切成四塊。這種恨不能把人處死多次的做法足見當時仇恨之深。但也正因為11月5日這天破獲了天主教徒的陰謀,國王獲救,舉國點火慶祝,從此英國就有了篝火節,也有了與此有關的傳統。據說這就是為什么至今女王每年只去一次國會(前兩天剛去講過話,強調反恐),去以前還要派人專門搜查地下室。還有人說現在盛行的把人叫成guy的習慣也源于這位叫Guy的恐怖分子。下次你聽別人說“This guY is crazy”(這家伙瘋了)的時候,你就知道這其中的故事了。
當然,如今宗教仇恨早已化解,篝火節的含義也已模糊不清。到底是為了慶祝還是為了紀念這些天主教徒被殺?誰也說不清,誰也不想說了,愛誰誰吧!“有誰會在乎政治,及時行樂吧!”英國朋友們如是說。這話說得有理。現在想來,新教天主教本來就是同文同種,同信一個上帝,同讀一本圣經,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差別,雙方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慘死,竟是何苦來?幾百年后的今天,社會畢竟文明進步了很多,英國新教天主教并存,和平共處,不是挺好?可話說回來,當年同文同種同上帝的英國人還鬧出如此的深仇大恨,不同文不同種不同上帝的種族宗教沖突也就不奇怪了。從十字軍的幾次東征,到今天的恐怖攻擊,上千年仇恨殺戮不絕。只愿在后人看來,這些都是一場荒誕劇,殘酷但無謂,讓他們無法理解,卻已成為歷史。
咱還是接著說篝火節。為了躲避路上塞車,那天早早就趕到了劉易斯,下午在郊外的小山丘上散步,近看草地上的羊群,遠眺遠處的大海,還在一個英國朋友的帶領下看到了上個世紀初給那十七個烈士立的紀念碑,了解一點歷史也醞釀一下情緒。趁天黑之前回到城里,街上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滿街都是男女警察維持秩序??磥韼兹f看客都已進城了。很多人穿上各色服裝,有人打扮成王宮貴族,海盜囚犯,也有人穿著中世紀騎士鎧甲,或兩次大戰里的英軍的制服。天黑后不久,忽然人群騷動,十幾個小伙子拉著燒著火的兩輪車沿街跑過來,后面跟著長長的游行隊伍,他們手里高舉著火把和燃燒的十字架,隊伍中還有人拉著幾輛四輪車,上面有的是十七烈士紀念碑模型,有的是一個被鐵鏈鎖住的假人,無疑就是那個Guy了。隊伍中還有幾個樂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雖然游行的規模與美國每年一次的新年玫瑰花車和感恩節游行不能相比,可是這里的氣氛更原始,更狂熱,不知內情者還會以為是中世紀宗教狂的游行呢??赡阋强吹疥犖槔镞€有很多孩子,或騎在爸爸的肩上,或坐在媽媽的推車里,就知道其實他們游行是為了取樂,而不是出于仇恨了。
幾萬人在街上熱鬧了幾個鐘頭,過足了游行的癮,又轉移到城外的一片空地,遠遠地圍在一大堆早就準備好了的木頭周圍。這些木頭被堆成金字塔型,足有二十米高。十點鐘,一隊武士裝扮的人高舉火把,穿過人群,把木堆點燃。這大概是我見過的燒得最大的火了,火焰騰空飛起,高達幾十米,所幸火堆上面沒有人!我站在前排,臉上被烤得無法忍受,只好背對火堆,讓我不得不想到那十七個被活活燒死的可憐人。忽然聽到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轉身一看,竟然是兩個身材姣好的妙齡少女,繞著火堆做上空裸奔!是啊,身處狂歡之夜,又感受到火焰的灼熱,少男少女們心中怎能不騷動?于是女孩之后又有幾個小伙子裸奔(當然還是遮住了羞處),接著又有一個身材超重的姑娘東施效顰,走進圈內,從容地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扭動身體做上空秀,還引來幾個姑娘與她追逐嬉鬧,贏得人群一片喝彩!忽然間焰火煙花騰空而起,震耳的爆炸聲和燦爛耀眼的漫天禮花把幾萬人的狂歡推到了高潮。
夜深了,但在人們回家的路上,仍有幾支游行隊伍在小鎮的幾條主要街道上往返,他們舉著火把,吹吹打打地走了四五個小時,竟不知疲倦!回到住處已是后半夜了,街上仍不斷有爆竹煙花的爆炸聲,有時就在窗下。狂歡節之夜,誰想睡覺?
第二天早晨,窗外的街道已經空無一人,跟幾個小時前被幾萬人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相比,竟然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不由讓人覺得有些后怕,昨夜的那幾萬人該不是陰間來的鬼魅,天黑之后到這里來狂歡,天亮之前又一去不返了吧?不過你要知道他們到底是人是鬼也并不難,篝火節已是幾百年的傳統,明年這天他們又會卷土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