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諾娃生于六十年代,學中文的,現供職沈陽市某新聞部門。2000年開始從事寫作,長于創作游走概念的新散文,思維靈動,想象力豐富,文筆輕松潑辣,是“天涯”和“榕樹下”等著名網站的人氣寫手,著有散文集《天下誰人識君》。
依舊是我們四人,依舊是那個安靜的茶樓,你喝清茶,她喝珍珠奶茶,他喝紅茶,我吃方便向。
離我們最遠的那張桌子有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在打撲克,聲音壓得小小,讓人感激。隔桌一對男女相對而坐,默默無言,一只香煙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吸著,只噴煙霧不說話,在煙霧里凝視對方。
當方便面吃到一半的時候,我說我見到了,見到了那個三十年前撫摩過我的手吻過我的眼皮兒又輕輕抱過我的男人,我回憶說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蓄積了三十年的眼淚奔涌而出,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世界混沌了,沒有過去和將來。我說不出一句話,徑直捧起那只三十年前撫摩過我的手的手,把滿是淚水的臉伏在上面,聽見了男人手掌血管里的血液奔涌,和我的淚水一般節奏。
他啜口紅茶,掃了我一眼說,拜托,別哭了半天,結果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她替我辯護,說我實際上不存在認錯誰認對誰什么什么的,不過是新魔幻主義又要譜寫新篇章了,她真誠地表示期待下文。
你不吭聲,臨了,在我期待的目光下,你說如果確有此事,你準備感動,說哪怕是別人的事情硬安在我頭上你也準備感動。
我心里悵悵然,一只風箏在我心里飄呀飄。
我僅有的三個朋友如此看待我的完美邂逅,拒不分享我的幸福如潮,更不要說別人,但事實總歸是事實,真的假不了,就如同假的真不了。我把目光幽幽地投向遠方,說隨你們怎么想好了,我畢竟見到了他,這使得我過去的三十年完美無憾,我三十年篤定不移的尋覓成功而了不起,那個人果然就在我尋覓的路上等著我的尋覓。
我回憶說那天天空很藍,人們都和前一天一樣走在自己的路上,行色匆匆,顧不上看路兩旁的景致,顧不上看寶塔路兩邊的灌木叢,更顧不上看身前身后和自己一樣行色匆匆的人。有人走累了,蹲在路旁的灌木叢下歇會兒;有人走渴了,掏出自帶的水仰起脖子臉朝天咕嘟咕嘟地喝。白云一朵朵地飄,因為沒有風,白云遠沒有人們走得歡實。大路筆直伸向前方,所有人就都朝著前方走,方向統一,沒有遲疑,沒有后退,向著前方,向著前方的法門寺,那不二法門不二路。
我走了兩千公里來到陜西省扶風縣法門寺,以往所有的遺憾都隨雨打風吹去了,新的希望再次冉冉升起。既然有人說他去了西方,那就是皈依了佛家,就是告別了道觀進了寺院。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于是一個寺院一個寺院地走,一個寺院一個寺院地尋。
我相信我一定能尋到,卻從不去想尋到后又能怎樣。
十年前,嶗山上,一個道士背著一捆柴,從我前面的山路上走下來。他胡子很長,細細的眼睛和胡子一樣長,左側嘴角有一個淺白色的梅花型烙印,我心動了一下,看著那道士從我眼前走過。我扭頭目送他背影。
柴禾在他肩上一竄一竄,像一幅動漫。
下雨了,我沒動,心里想那淺淺的梅花型烙印為什么不是梅花痦。這樣想著,我突然向山下狂奔,我知道是他,是他怕我認出來而除去梅花痦留下了梅花烙印。山路很滑,除了前方他的背影,山上再沒一個人。我一個趔趄倒在雨中山路上,爬起來后再不見他的背影,也不見了雨。雨在我跌倒的一瞬間驟然停止。
后來如大家知道的那樣,我一個人在嶗山尋了許多時日,一無所獲,直到那個耄耋老道出現。老道說他是嶗山上年齡最高的道士,問我在尋什么。我說我尋我的宗教。老道說讓他看看我的手,他看了我的手相后留下兩句話:山若有情山亦老,一生苦戀言西早。
這句話道破了我和譚叔叔的關系,我的眼睛開始濕潤。
老道說,孩子,你要找的人去了西邊,云游去了,你有自己的生活,萬不可久留此地。
我離開嶗山,開始向西向西向西,十年里去過白馬寺、少林寺、大相國寺,去過菩薩頂、佛光寺、塔院寺,去過雍和宮、大雁塔、報國寺,去過的大小寺廟不計其數。每進一座廟門,我心里都懷著發現真理或創造奇跡的壯志,直到來到法門寺,壯志未躊,步伐堅定。陽光下,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朝圣一般的人群里,心里渴望的不是見到佛指舍利,而是見到我的譚叔叔。
法門寺前,寶塔路上,依次擺著香火、古玩、舊書和鍋盔,兩旁是茂密的灌木叢。沒有人注意路旁灌木叢中生長著一棵老樹,很高很健碩,樹皮古老到經典的程度,樹干也古老到可以做根雕,但葉子還都年輕,樹冠也茂盛著。我走到樹下,渴求一抹陰涼,卻不料從古老的樹枝里伸出一只古老的樹枝一樣的手來,“啪”地拍在我肩上。
那一刻我是遲鈍的,沒有覺察出自己的肩膀被人有意拍打過,徑直朝前走。這時,一個女人,黑紅臉,不動聲色地從樹蔭深處走出來,拽了一下我的衣服,說:
“大師找你說話!”
“哦?”我順著黑紅臉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見一年紀不小的男人立在樹底陰影下,兩條樹枝一樣支棱的手臂抱在胸前,眼神專注地看著我,微微點了點頭,像是證實的確有話要說,又像證實自己的確是大師。
“哈!大師?誰封的?”
“哎!你可以不叫大師,但不可以胡說!”女人顯然不高興。
“哎!拜托!你可以喊我,但不可以拽我衣服!”
“快去吧!不要錯過機會!”女人十分真誠。
“我也是大師呀!你也不要錯過機會。不信問他,今天是不是晴天?”我指著路旁賣棉花糖的師傅。
賣棉花糖的師傅舉頭看太陽,低頭繼續做棉花糖,非常肯定,不知是肯定我也是大師,還是肯定今天是個晴天。
年紀不小的男人走出樹的陰影,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我驚呆了,他胡子很長,細細的眼睛和胡子一樣長,左側嘴角有一個淺白色的梅花型烙印。
“是要我的生辰八字么?”我聲音明顯顫抖。
“不是。”他說要我的名字。
我慌張著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遞了過去,說:“您應該知道啊!”
他端詳著紙上的字,片刻,說:“山若有情山亦老,一生苦戀言西早。”
我蓄積了三十年的眼淚奔涌而出,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世界混沌了,沒有過去和將來。我說不出一句話,徑直捧起那只三十年前撫摩過我的手的手,把滿是淚水的臉伏在上面,聽見了男人手掌血管里的血液奔涌,和我的淚水一般節奏。
“譚叔叔!一定是您。”
我抬起淚眼,看著譚叔叔長長的胡子和細長的眼睛,我盈淚的雙眼盈滿渴望,渴望他在三十年后再抱我一次。三十年前,在我十歲的時候,正是他的一抱,打通了我身體里所有女人的線路和關節。
他是父親的同事,剛剛從外地調轉來,星期天休息的時候,喜歡來我家。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看著我,對我父母說:瞧啊!多美妙的小姑娘呀!瞧那眼睛,跟黑葡萄一樣。
他的左側嘴角上,有個痦子,父親說那是猴頭痦,我認準是梅花痦,并且,那梅花是我一生里見到過的最美麗的花。
第二次來我家時,他握著我的手,說你好,美麗的小姑娘。我感覺到他的溫暖與尊重。
他第三次來的時候,我父母沒在家。我對他說父母沒在家,他沒說話,拿起我的手撫摩著,然后蹲下來輕輕抱住我,吻了我的眼皮兒。
從那時起我這個小丫頭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心跳,我跳蕩的心渴望他一直抱著我直到天崩地陷,可他隨即松開我走了。他走后好半天,我都沒動一下。
那之前,父母一直這樣告訴我:弟弟的聰明在我之上,妹妹的美麗更在我之上。我漸漸知道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我的作用是陪襯,花不可能為我開,雨也絕不可能為我下。
譚叔叔讓我成為一個既聰明又漂亮的公主。
從此,我不再自輕自賤,也沒再畏懼過什么。
從此,譚叔叔一直生活在我的視線里,直到我十七歲。
大人們的閑談碎語對我幾乎沒有影響,他們說譚叔叔是機會主義分子,十九歲時當上了村里的會計,后來調到鄉里做秘書,娶了鄉長的女兒,后來又調到縣里做計劃生育工作,后來又成為父親的同事。譚叔叔在成為父親的同事一年后,與鄉長的女兒離了婚,娶了一個在全省評劇匯演中得過大獎的女人。這事讓我一陣陣心疼,偷偷流了不少淚。
三十年后我依然心疼著。我閉上眼睛,等待譚叔叔的擁抱和親吻,但我等來的卻是冷冷的聲音:“這位女士好面相,與你的名字合,若能放下過去,未來會合美。”
我哽咽著說:“譚叔叔!您能放下過去么?”
黑紅臉女人對我說:“不要叫譚叔叔,要叫大師。”
我說:“大師!我比不上您,您是能放下過去的人,您不僅放下了鄉長的女兒,放下了唱評劇的女人,還放下了您的工作,帶著陳娘家的玲姐一去不返了。您先是信道,后又放下道教信了佛,您是一個多能放得下的人啊。而我,從未放下過您,我高考那年,您帶著玲姐出走,從此我再無心思學習,開始放蕩,從未有過正式工作,也從未停止過找您,而今您告訴我放下,您怎么可以這樣說?”
我淚飛如雨。
當年,在我高考的前一周,譚叔叔帶著陳娘家玲姐出走,丟棄了工作和家庭,丟棄了我及我的整個世界。
陳娘曾是我小弟的保姆,從我小弟三個月時就帶著他,一直帶到四歲。陳娘家的玲姐比我大三歲,是個尚未畢業的中專生,譚叔叔和玲姐的出走,改變了三個家庭,一是譚叔叔家,他的第二個妻子只好帶著年幼的女兒獨自扛歲月;一是陳娘家,玲姐的私奔讓陳娘一口氣沒上來,氣死在廚房里;一是我家,我不再考大學,也不再想譚叔叔以外的事情,從此開始四處飄蕩,父母總要兩三年才能見到我一次,我越發可有可無了。
“問題是,我不是譚叔叔。”譚叔叔說。
“不是譚叔叔,您又會是誰?”
“我姓黨,是法門寺的俗家守寺人。”
黑紅臉女人插話說,明朝時,法門寺木塔不是崩塌了么,大師的先祖捐資修建了磚塔,修了30年,修成了八棱十三級呀!
譚叔叔說他是黨家后人,從小生在法門寺旁.從不曾離開過,更不姓譚。
“我說您姓什么我不管,但您是我的譚叔叔。”
黑紅臉女人說:“大師不是你的譚叔叔,大師是法門寺方圓幾百里有名的大師,幾十年來一盲擔當著為人們指點迷津的責任。”
我說:“我知道,這就跟三十年前譚叔叔指點我一樣。譚叔叔!我是不是美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讓我知道并堅信自己是個美人。譚叔叔!我理解您,您如今為人們指點迷津就跟三十年前您指點我一樣,是與非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需要指點,需要有個人告訴自己往哪里走。”
他啜口紅茶問,你這樣說,你的譚叔叔怎么反應?
我說他嘆氣。
他又啜口紅茶,說男人騙女人還是很容易的。
她喝著珍珠奶茶說,那個黑紅臉女人是你譚叔叔什么人?
是他妻子。那天中午,我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走過來,喊譚叔叔爸爸,喊黑紅臉女人媽媽。雖然她分明不是玲姐,但我還是說了一句:“玲姐!你這幾年變化好大!”
譚叔叔和黑紅臉女人會心一笑,譚叔叔說:“她哪里是你玲姐,她是我家孩子他媽。” 他啜著紅茶,嘿嘿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你認錯人了。
你喝著清茶,問我如何收場。
我低下頭,對譚叔叔說我需要拯救,就像三十年前一樣。
譚叔叔說“你去地宮看看釋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吧,你會得救的。”
我說:“我不,我不需要釋迦牟尼,我只需要你,我不看真身佛指舍利,我要你的指,那是我的舍利。”
譚叔叔回身抽刀。
我不知道譚叔叔身邊怎么會有刀,我只看見他回身抽刀,然后猛地剁下左手食指,血迅速地流,流到地里,流進樹根,眼見著旁邊的老樹茂盛起來。
譚叔叔笑著把斷指交給我,說你走吧,然后站起身,帶著黑紅臉女人和十歲男孩走了,手指的血灑在沿途,眼見著周圍土地迅速肥沃起來。我欲跟上,譚叔叔回轉身,面色凝重,目光如劍。我不敢再動,像被釘住一樣,眼看著他們三個人走出我的視線。
我的譚叔叔回到家里。
他家在不遠處的一個城鄉結合部,玲姐正在家里做飯,身邊有個二十左右歲的女孩在幫忙,女孩看見譚叔叔就喊爸爸回來了。黑紅臉女人進屋后也去廚房幫忙,十歲男孩在一個小方桌前寫作業。
譚叔叔對玲姐說:“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去西藏,小米子果真來了,瘋瘋癲癲的,我有意勸阻她死心,但擔心她不死心,繼續尋找。”
玲姐說:“行啊,你說怎樣就怎樣,小米子有變化么?”
譚叔叔說:“變化太大了,老大不小的人了。”
黑紅臉女人問:“我跟你們一起走么?”
譚叔叔說:“你自己決定。”
黑紅臉女人說:“十年前,風雨天,我貧病交加,把兒子生在你家門前,你們夫婦倆救了我們母子,十年來又供養我們,孩子已經真的把你當成爸爸了,我也把你們倆當成自己的親弟弟親妹妹,你們去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
十歲男孩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書桌,幫助媽媽說:“對!爸爸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玲姐說:“那就趕緊吃飯吧,吃完后我們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出發。”
雖然這一段是事實,但因為我沒有親歷,所以不知道,所以沒對大家說過,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是說不出來的。
而我親歷的事實是這樣的:
我捧著譚叔叔的斷指在法門寺前那棵老樹下等了十多天,卻再也沒見到譚叔叔,也沒見到那個黑紅臉女人。后來有一天,另一位被人稱為大師的人在譚叔叔的位置新擺了攤位,我上前打聽譚叔叔的下落,大師說他已經走十多天了,據說是去了西藏。
我只好回返。
我捧著譚叔叔的斷指,捧著我一個人的舍利回到三十年前我家住過的地方,回到我第一次看見譚叔叔的地方,我站在十字街頭,讓那時的風輕輕吹動我此時的心緒,幸福的潮水一層一層包裹著我。譚叔叔不僅在三十年前造就了一個天底下最美麗最可愛的小姑娘,還在三十年后舍己之指,救贖了我的意亂情迷。
這時,遠處走來兩個女人,—個年老,—個年輕,走近時我忽然認出,年老者就是那個在全省評劇匯演中得過獎的女人,是譚叔叔的第二任妻子,可她實在太老了,遠遠老過了她的年齡。我走過去,主動打招呼,介紹自己早年是她的戲迷,然后詢問她身邊的女孩可是她女兒。我心里猜想這女孩該是譚叔叔的女兒吧,因為她的左側嘴角長著—個小小痦子,—個小小的黑色圓點,不是梅花型。
果然是譚叔叔的女兒。早年的評劇演員說女兒剛剛研究生畢業,女兒畢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嶗山把爸爸的骨灰遷回老家。評劇演員說老譚已經去世十年,女兒一直希望為爸爸遷墳。
我像被釘在地上,有限的大腦運轉著所有我接收過的信息:十年,嶗山,雨,遷墳,法門寺,大師,斷指……
譚叔叔是怎么死的?
早年的評劇演員告訴我,嶗山一位年齡最大的道士說,在一個雨天,老譚去山里背柴禾,跌進山谷里,再沒起來。
他啜了口紅茶,低著頭說拜托,總算講完了。
她把空杯遞給服務生,說再來一杯,珍珠奶茶。
你扭頭看著與三個男孩一起打撲克的女孩,又看與男友相對吸煙的女子,然后又看打撲克的女孩,然后又看與男友相對吸煙的女子。
我把方便面吃完,在桌上扔了十塊錢,那是我兜里僅有的。媽的!我發現我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沒有,而且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連自己也沒有。
扔完錢,我就走了。
我要去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