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些人
我讀大學時,買過一本小說叫《看不見的人》,一直沒有時間讀。后來,我的生活在西安和蘭州之間輾轉,不知道那本書丟在了哪里。
我調到原先的單位上班那天,母親把我叫到當面,告訴我:“上帝時刻都看著你。他能看見你,你卻看不見他。”我母親上年紀后,身體一直不好,能走動的范圍日漸縮小,內心的想法慢慢增多。她什么時候相信起耶穌,也沒有告訴過我,沒有見過她禱告,我們家也沒有擺過圣像。我母親不識字,更沒有辦法讀《圣經》。但母親有一次卻對我說過:她能看見上帝。
對基督教我是無知的,只是零星在書本上看到片言只語。我們那座城市,“文革”之后與宗教相關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原先城中非常有名的廟宇也被夷成了平地。
我對母親的想法,心中生疑,卻又不敢全然不信。她從不說過頭話,凡事說到做到。她能看見我所看不見的人,能看見另一些人,也許是因為年歲大了,腦子里偶然會有昏惑的想法。
但我一直卻有不祥的預感,覺得母親反常的言語,似乎預示著某種不太好的征兆。我沒有把內心的想法告訴家里人,我害怕我的擔憂一旦說出,就會成為現實。我希望它們積壓在我心底,最后變得無影無蹤。
這中間我變得疑神疑鬼起來,生怕做錯了什么,犯下忌諱,帶來不好的結果。我原本是不相信鬼神的,后來我竟身不由己地跑到南城的道觀去見一位道士,求他替我占卜。我還把我的隱憂,悄悄說給我的一位精通周易的老師聽,他們給我的都是寬慰,卻難解我的隱憂。我的一位作家朋友,熟諳禪佛,我向他學習了看香譜的技藝,回到家凈身洗面,關上門窗,把家人統統趕出去,燃香面壁,雙手合十,敬對佛陀,終也無法從燃盡的香灰上看出什么。
而我愈發強烈地感覺到,有另一個人與我靠得很近,知道我在想什么,并且知道我的擔憂。我有一陣子深居簡出。除了上班,就把自己關在屋里。只吃素食,也不看電視,目的是想避開我感覺到的另一個人,躲過我的擔憂。
還有就是我原先單位的同事老卜,第一次見他,只覺得他像另一個人,具體是誰,又一直無法說清。
我在那個單位認識了老卜。我現在離開了原先的單位。如今提到老卜,我才會想到原來的單位。
我看不出我從前的單位與別的單位有什么不同。像是一個正常的、普通的地方,有許多人在當中早出晚歸。沒有什么不好,也看不出什么地方好。只是私底下大家都按對自己有利的方式做事,嘴上又絕對不說。表面上堆滿微笑,暗中伸腿絆跤,致別人于死地。大家只盯著有權人的臉色行事,至于那人是誰,并不重要。無論是誰,只要不掌控權力,皆可形同路人,皆可暗中絞殺,不帶絲毫的憐惜。
老卜每天打水掃地,手頭上總是忙著。我起初以為老卜是單位的雜工,后來沒幾天,辦完調動手續,就跟老卜一間辦公室工作,他做內勤:雜務、統計、總結報告,計劃,接待協調等等,全他一個人干了,沒有聽他說過什么。
辦公室工作是良心活,要是誠心做,會覺得時間不夠用。但我看出了有的人特別明白,像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個位置,不撥就靜侯著、空耗著,喝茶、讀報、斗心眼、說閑話,生怕自己虧著欠著。有的人猴精猴精的,也是一臉厚道老實的表情,但卻有著自己的盤算,暗地里又懂得躲閃,表面像泥鰍一樣圓滑,沒有絲毫缺陷,做事情又靠譜,知道對點,臉面上常常笑容可掬,桌下面伸腿使絆子,機敏伶俐,游刃有余。老卜心實,一根筋,直軌上的車,不會拐彎,有話按心里想的照直說,又玩命地整天工作。原本辦公室里幾個人又說又笑,唧唧喳喳,看見老卜進來,大伙都裝著忙自己的事情,不再吭聲。
我對老卜有好感是因為同他一起到戶縣為單位采購防暑降溫的西瓜。他是老同志,由他帶著我和司機。老卜那天硬是不讓我們在街上的餐館吃午飯,他從家里帶了干糧,我們就坐在瓜地的大樹下湊合了一頓。我知道老卜是為了給公家省錢。
還有就是過春節為單位分福利菜,老卜一三輪車一三輪車從批發市場運菜回來,與老婆、兒子連夜動手,洗凈剝好,一樣一樣歸堆分類,裝在一只大紙箱里,總共有10多種,又騎上三輪,帶著兒子挨家挨戶為同事送。記得一年除夕夜,我很晚才和妻子一道回我們的小家,看見門口的大樹下站著兩個雪人,一手拎著一只大紙箱,走近后見是老卜和他兒子,已經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很久,身體被凍得僵直。他把菜搬進我的房子,頭也不抬就轉身走了。那天晚上,我被老卜所感動,此后跟他變得親近起來。
人的潛意識深處殘存著非常奇怪的東西:容不得別人比自己好,比自己強。一群人中倘若有誰能力出眾,在集體潛意識里便被視為是一種威脅,就有被逐出的可能。老卜不斷受到不知從何而來的暗算,是可想而知的。他經受著許多不同的冤屈和冷眼熱嘲。我在那個單位對工作最深切的感受是:干也不成,不干也不成。一些人已經徹底失去了判斷是非基本的標準,他們抱作一團暗藏在權力的四周,設陷阱、布機關、置暗哨、施冷箭。在群狼的效應里,羔羊的善良清潔是毫無意義的。有幾次,老卜已經無力支撐得住了,他便悄悄問我:你知道我看起來像誰。我們彼此一笑,算是作答。
老卜終于一病不起,在家里休養已有月余。有一天,領導讓我到老卜家里去送一封信,事后我才知道,信里裝著讓老卜提前內退的文件。沒過多久,老卜就變得神志不清,有間歇性的失憶和瘋癲的癥狀。我去他家看他,見他大熱天里翻穿著軍用雨衣,戴著墨鏡和大蓋帽,對著鏡子行納粹軍禮。
我已經沒有勇氣和力氣面對老卜已瘋的現實,那段時間里,我的身體和心底已經疲憊綿軟得像裹蓋在身上的老套被絮。我清楚地看見自己像一截氣道,在進氣出氣,卻無力控制和調節自己。老卜的發瘋,讓我自己一時間沒有了感覺和痛癢,一任地看著自己與自己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空空蕩蕩。
在一種無力自拔的愧疚里,我選擇了逃離,不久就調離了原先的單位。但我不敢想老卜和從前的單位,極力忘掉不愿再見到的事情。我知道,我的心已經死了,無法再活過來。出于自私的考慮,我離開了老卜。
這兩件不同的事情讓我改變了對人的看法。我現在時常會覺著,我隱約能看見過去看不見的人和事。2000年,我的母親去世,我獨自站在她的墳頭,將我有的與她多年前同樣神奇的感受講給她聽,我卻遲遲聽不見母親的回應。
前些日子,我在大街上遠遠看見老卜的兒子,大約已上了中學,自行車后坐上馱著一罐煤氣,驚恐吃力地趕著朝家里走。他木然老成的樣子,過早地擔負生活逼壓又顯得懂事的樣子,讓我的心感到有刀在撕絞的疼痛。老卜的兒子,看起來也像老卜一樣自尊。這讓我感到了振奮和希望。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與老卜十分相像的人。而我當時卻無力走近老卜的兒子,告訴他那人究竟是誰,只是在內心里,默默地向他揮手祝福。這時候,我還確切無疑地感到:我也是絞殺他父親的另一個兇手。
水聲食味
南北菜系,排到四大、八大之后,始見秦菜,是件無奈的事情。北方的珍饈玉饌,是以齊魯為代表的,秦地則退而取其次,處在邊緣,屬可有可無類。著名的老饕朱家(氵晉) 、趙珩諸先生,談及美食,字里行間對京華名樓里的魯菜,總是情有獨鐘,津津樂道,說起長安的佳肴,也只是順道提及能記住的稠酒、泡饃之類的小吃,不可入室登堂。
多年前去麗江,看宣科組籌的納西古樂,也有同感,其中一曲《山坡羊》,調子緩慢得不可理喻,卻是正宗的唐長安古調,被堂皇地植入了異地,也計人心里不是滋味。
三秦之地“邪”,凡事不可聲張,只能意會。30年前,“張三梆梆肉”在西安還響名當當,老鋪位于南院門以西甜水井巷的十字路北,每日售量有限,用墨釉的大老瓷壇盛著,是一味佐酒的美餐。“梆梆肉”就是豬大腸,我小時候食張三家的這款名菜,除了炭火熏炙的余味外,不覺有特異,倒是以中藥與豬腸煎煨的“葫蘆頭”,在長安歷久不衰。張家的“梆梆肉”如今已鮮有人知了。
秦菜實在不敢拿出來與人夸耀。西安飯莊的“葫蘆雞”、“駝蹄羹”,雖馨香脆美,清新細膩,在講究的滿漢全席面前,就顯得勢單力薄。近年,長安的庖廚業不斷推出“漢宮遺味”、“盛唐御膳”,想法倒不錯,但多流俗成了“耳餐”、“目宴”,終靠不上食中性味的大譜。推陳出新,有時也不免削足適履,在菜名的學問與刀砧外形的精致上,功夫和心思用足了,丟了“適口者珍”、“食無定味”的真經,也是常有的事兒。
在長安,我曾嘗過剛出土的一千多年前青銅器置盛的玄酒秘方釀制的“老酒”,雖價格不菲,又占著淵源上的優勢,也無法品出古往的滋味。
長安的飲食,在大處上雖著不上邊際,也確有獨異的構成和輝耀。歷史上曾有皇帝喜好“胡食”,一時間京師貴戚穿胡服,用胡式器具,吃胡人飲食,便蔚然成風。
按照袁枚的觀點,像“羌煮貊炙”這種胡食美味,今人怕是不可以照單拿下。食中別味,隨時移事異,不可強求,妙無可言。據說“羊肉泡”,也是胡飯,得益于秦地盛產的牛肉和絲路上傳過來的“胡餅”之間的妙應。僅這一點細碎的事,足見長安食文化的不凡。
味蕾中的學問至大精深。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袁枚甚至在《隨園食單》的起首,便講到了“先知后行”的食之精要。于廚技烹藝的細處,見治國安邦,修身為學的大理,是一種大透脫。智慧之人,深諳“會通”之術,事無大小,理非長短,無礙才得入“空”境,且不乏活脫。如此看來,“君子遠庖廚”,視膾刀之法為小技者的見識,就有些狹促了。
食風的奢靡,早已司空見慣,但食中的真味清氣,不會因此增減多少。上世紀60、70年代,長安城人家的廚事中饋,已簡單得可憐,人們囫圇著吃飯,在有限的供應中,70%的主食均為紅薯,玉米等雜糧。
我的胃腸不好,源于那時候吃了過量的紅薯,現在見了胃仍會發酸。粗玉米粥,卻不曾厭煩過,每每喝來,渾身經絡似乎都覺著通透,輔以自家腌制的“雪里紅”,調足辣椒,吃起來,自有食味別聲的意韻,倒不覺著日子的苦焦和艱難。
我們家人丁足,熬粗玉米粥通常用老大的一口鐵鍋,由我二姐前一夜用清水洗凈再浸上,第二天早上去學校前放在爐灶上,以封著的文火煨著。學校離我家極近,課間操時,我二姐跑回來,將爐門打開一道細縫,往鍋里放一勺堿,攪勻,等到放學,正好開鍋,再敞開爐門,讓武火猛滾一陣,出來的粥,見湯見米,甚是好喝,有十足的清氣和正味,只是現在沒有這樣的口福了。
長安城中人是不懂得食魚的,只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期,店鋪里有了青島凍帶魚,人們才知道了魚的味美,而在此之前,溝汊河道中的蝦蟹魚龜,都成了客居的南方人的盤中餐。我的一位同學,上海人,父親是“東亞飯店”的爐頭。他家人食螃蟹的方法,極其細致講究,有一整套的專用器具,鉤、叉、刀、勺,都是極細的銅制品,串在鑰匙鏈上以備用。還有一種特制的小錘、小鉗,不輕易示人,只在食蟹鉗和蟹腿時,才拿出來,用后又放在一只木盒子里。剩余的蟹殼,也不棄掉,而是用蒲葉包著,另有他用。
我是個急性子人,參加工作后去江浙出過一趟差,正值菊黃蟹肥時,主人曾招待我食過一次大閘蟹。有小時候見識過的經歷,我盡量將吃蟹的過程拖長些,細致認真。然而,我卻不及南方人有耐性,無法將蟹吃得干凈,還弄得滿嘴鮮血直流,只好捂住,早早離開。
赤油重醬,珍禽玉食,在今人的眼中是好東西,食中之水似乎是不足掛齒的,又無色無味。偶翻古人所述的食單、食譜、小養,對水在食物中的特殊功用,不僅重視,而且極其講究。人可以一日無谷,不可以一日無水。在此類論及飲食的文字里,水論獨成一章,并置于起首。
雨水性甘涼,可以滋養人體生理上屬陽中之陰的部分,量輕味淡,烹茶可除胸肺之熱,熬粥也不會稠。元明時期的賈銘先生,活過了百歲,朱元璋曾向他詢問頤養和長壽之道,他講過:立春這天的雨水性有春□始生之氣,婦人飲了,易得孕。入梅的雨水有毒,喝了會生病,用來做醬,易熟,忌諱做酒做醋,用來擦洗衣服,可使酶斑脫掉。立冬后10天被稱為入液,到小雪時就是出液。這期間的雨水被稱作“液雨水”,百蟲喝了會藏匿起來,適宜作殺蟲藥餌。臘月的雪水不易變質,用它浸泡五谷不生蟲蛀,灑在宴席桌上,蒼蠅就不會自動來叮爬。屋漏水有毒,誤食會生腫塊。冰雹水味咸性冷,若醬味不正,放幾滴能恢復原味。水的氣味,隨著一年的節氣變化而改變,這是天地氣候互相感應而形成的。寒露、冬至、小寒、大寒四個節氣這一天的水,適宜浸造滋補身體的丹藥、丸藥及藥酒。
清代的王士雄先生,對露水有精深的研究,在《隨息居飲食譜》中寫道:水稻頭上的露水能養胃生津;菖蒲葉上的露水可清心明目;韭葉之露,涼血止噎;荷露,消暑怡神;菊露,養血息風。
水是飲食的基本構成。水好食才有味。沒有水在味蕾里的運化作用,再珍貴的食料,再聰明的庖廚,也無法烹制出真味。水還是食中的元素。元素便意味著不可或缺。
今年初秋,我進秦嶺,在南麓的廣貨街上的一家館子里吃飯,其中的油煎小河蝦,翠亮如玉,味道鮮美,不可言喻,做法又極其簡單,只在過油后,調些許椒鹽。循著山澗的泉溪,但見這家館子的屋后,溪水清可見底,魚蝦自在游翔,讓我品嘗感受了食味中的水聲。想必世間真味,便與這山溪的水聲有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