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不久,我和母親通了一個電話,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電話——我一拿起聽筒,溫暖的感覺就讓我舍不得放下。忙碌的學業和鋪展在眼前的錦繡前程將我羈在北京,很久都沒有機會回家了,父母怕影響我的學習,少有給我打電話,盡管他們無時無刻都記掛著我,而我也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中邪般地想起他們來。
家里都還好吧?我照例同她寒暄道。
母親猶豫了一下,告訴我一切平安,可我聽得出,她的話里充滿勉強,仿佛只言片語背后藏著烏云般不祥的秘密。
我狐疑地追問著,母親卻一直保持緘默。突然,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崩潰式的抽泣聲,我的心緊縮了一下。我知道,一個壞消息即將在我面前顯出它丑陋的臉。在膨脹的忐忑中,我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為什么要堅持地問下去,因為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承擔我就要聽到的事情。
幾周之前你的小姨去世了……是在家里猝死的……誰都沒有想到……她還這樣年輕啊……這幾句斷斷續續的話從母親被悲痛阻塞的嗓子里擠出,變得有些含糊了,可我還是清楚地領悟了它們的意思。
這一次輪到我說不出話了。母親的哽咽聲似乎隱沒在霧中,變得越來越微弱,飛快地向另一個世界逃逸。
你們為什么早不告訴我?我顫聲問道。
我們怕影響你,你每天那么忙,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2
那天晚上,我裹在被子里啜泣了整整一夜,直到枕頭床單上都印下了重重疊疊的眼淚痕跡。這是我進入中戲三年以來第一次慟哭,失去親人的疼痛就像手指被生生從掌上拔除一樣,讓人難以忍受。
記得去年春節回家,小姨還從衣兜里悄悄地掏糖給我,就像一個孩子同別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寶藏一樣。她為人特別純真,可命運總是多舛。從小,她就非常寵我,有什么好東西都不忘分我一份,可現在她突然從這個世界上離開了,我不但沒能為她送行,家人連消息也想瞞著我……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過去和現在交替蹦上舞臺,在我面前瘋狂地表演。三年來我在中戲經歷的一幕一幕都涌了出來:所有的鮮花,掌聲,令人鼓舞的話語和難得的榮譽,它們仿佛都在這一刻被編織成一個花圈,用我的收獲來祭奠那些必須付出的代價。
是的,這三年來,我失去了很多:學業和生活都是陌生的處女地,我只能用拓荒者那種孤獨的倔強勁頭來開墾,為此舍棄了親情和友誼。可這三年來,我也收獲了很多:不但是在專業上獲得了優異的成績,更是體驗了作為一個人的漸漸成長和成熟。
擦干了眼淚,我悄悄地對自己說,即使痛苦,我也并不后悔。
3
考進中戲舞美系是我的一個夢想,三年之前,我順利地實現了它:專業課文化課成績都顯赫地排在第一名。那個暑假,別人都希望過得慢一些可以多玩幾天,我卻一心盼著早日開學,能夠趕快接觸到我所熱愛的、并且決定用一生去追求的事業。
然而真正進入這個學校、這個行業,我才發現事情遠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簡單。一位中戲教授曾說過,中戲不像一所大學,更像一個微型的社會。后來慢慢咀嚼出了這話的滋味。在這里,不但要抓緊專業學習,也要多多參與各種比賽,或是進入劇組實踐,更要學會處理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好為今后在社會中立足打下基礎。
大三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我。他說我是他從教以來所遇到的最優秀的學生:這三年來,在舞美系這個陰盛陽衰的地方,我的專業成績卻一直排在第一位;我當了兩年多的班長,把班里的大小事務都處理得有條不紊;我參加了許多劇組,同他們合作得非常愉快。這三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努力,每一天都有進步。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沒有虛度我的大學時光,盡管我為此錯過了許多玩樂,可是,每當我完成一項耗盡心血的任務或是獲得一個大獎時的愉悅遠遠勝過了那些膚淺的樂趣,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腦子里還雜亂地想著那些事情,天已漸漸亮了。雖然為小姨的事情哭了一夜,眼睛還紅腫充滿血絲,第二天我依然很早就起床了——劇組里的事情不能耽誤。簡單地梳洗之后,我又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當中。北京的夏天極其炎熱,我這個造型組長還得組織人搭建臨時的化妝間、準備服裝和化妝用品。忙碌使我暫時忘記了悲痛,而在我手下漸漸變得光鮮亮麗的演員們便是工作給我的最好報酬。
4
一日的忙碌終于結束了,夜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被壓抑的感情又幽靈般鉆了出來。我想,如果這個暑假我選擇回家,也許還能見到小姨最后一面。自從來到中戲之后,我除了過年有機會在家里待幾天,其余的時間都不停地在學校里或是社會上奔忙,幾乎沒有假期,更別說回家了。
大一結束之后那個暑假,許多同學都回了家,我雖然也被思鄉之情纏繞著,卻還是一咬牙留在了北京。為了多多了解專業方面的最新動向,我報名參加了一個發型培訓班。中戲每年暑假都要封閉宿舍樓,我只好搬出去住。為了節約房租,我想了一個蹭房的辦法:找到在外租了房子放假卻要回家的同學,住在他們空出來的房子里。這個辦法的確不錯,可我沒想到的是,麻煩竟會接踵而至。
那是一座搖搖欲墜的破舊平房,住進去的前幾天倒也平安無事。但好景不長,一天晚上,暴風雨襲擊了北京。我正在熟睡當中,忽然感到一堆又涼又濕的東西砸到了我的腳上,驚得我猛地蹦了起來。開燈一看,原來泥質的天花板塌了一堆下來,不偏不倚掉到我的床上。那天晚上,驚魂未定的我再不敢睡了,繃緊了神經一直熬到天亮,聽到一點風吹草動都怕得要命。暴雨還在兇猛地撲向大地,我不禁瘋狂地想起家來:此刻,我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寬敞堅實的公寓樓里安心入眠,可以享受母親準備的美味佳肴和度過悠閑的假日,但我卻偏偏拒絕了這一切,硬要將自己交付給恐懼和痛苦。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我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正要趕著去上課,房東來了,他看了看這屋子的慘狀,對我下了逐客令。他不敢再收留我,怕出什么事負不起責任。我只好答應趁午間休息的兩個小時搬走。上完課我急急忙忙地趕回來,飯也來不及吃就拖著大包小包找尋另外的住處,忙得滿頭大汗,終于在下午上課前勉強搞定了這一切。
5
大二結束的暑假我又沒能回家一一老師推薦我去參加中國影視技術協會化妝專業委員會舉辦的影視化妝和時尚化妝比賽。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獲了獎,不但可以展示實力,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宣傳。我打電話向父母說了這事,沒出乎我意料,他們都很支持。
沒有關系,你忙就別回來了,你的發展前途最重要嘛。他們笑著說。
現在想起來,那聲音里竟包含著我當時無法聽出的深深寂寞。
這次大賽有一個新的項目吸引了我的注意——中國新娘妝。這個少有人選擇的新項目既可以盡量發揮創造力,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挑戰。我冥思苦想了幾夜,靈感紛至沓來,最終確定了一個“藏族新娘”的構思。鮮艷的色彩、濃郁的民族風情、夸張的首飾、高原女子的奔放和新嫁娘的嬌羞都是種種時間的元素,能夠以搖曳多姿的方式將主題展現得淋漓盡致。好不容易設計出了造型,選擇模特的問題又接踵而至——許多參賽選手都雇傭了專業模特,但我一來沒有那么多資金,二來也覺得那些模特的氣質太過冷漠,同新娘妝的主題并不契合,正犯愁間,突然想起了導演系的一個女同學來,她的身材、容貌和氣質剛好與我的造型設計搭配。同她商量了一下,幸運的是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必須每天忍著炎熱擠公交車出去采購做造型的假發、衣料、首飾,跑遍了南郊的材料市場,四處搜尋價廉物美的東西,但因為我是第一次出來辦這些事,盡管處處節約,還是花了不少冤枉錢,也做了許多無用功。比如說,我買不起昂貴的專用假發造型,只好買假發絲回來自己纏,誰知辛苦纏了幾天,那假發看起來卻像一堆亂草。后來中戲一位師兄告訴我,一定要先做一個鐵絲龍骨,再在外面纏假發,才能達到效果。這可是件麻煩事,我都有放棄的心思了,可轉念一想,既然參加了比賽,而且也已經付出了這么多,便一定要精益求精。想到這里,我毅然返工,沒日沒夜地干了一陣,總算做出了精致、漂亮的假發造型,同第一個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
整整奔忙了兩個月,正式比賽那一天終于到來了。那一天,我和所有參賽選手一起站在舞臺燦爛的燈光下,當場為自己的模特上妝、做發型,而評委們就在臺上漫步觀看。當所有的評委都圍到了我身旁一邊議論一邊點頭時,我似乎已預料到了結局,一個值得我這些天來所花費的汗水和心血的結局。
最終評比開始了,模特們一個個頂著各異的造型,從幕布后魚貫而出。我的模特雖然不是專業出身,可表演效果卻出人意料地好。站在那些高傲、冰冷、一點沒有新娘感覺的專業模特之間,她顯得奔放又羞怯,仿佛這一刻她真的成了待嫁的藏族女子,站在雪山之下,圣湖岸旁,等著強壯的高原漢子騎著駿馬帶她回家。她強烈的藝術領悟力和感染力贏得了滿場掌聲,也為我換來了寶貴的最高分。
6
大三的寒假很快到了,我在北京忙了幾日,終于捱不過思鄉之情。此時,火車票早已被搶光了,我只好一咬牙用假期在劇組工作掙的錢買了機票,在春節前幾天趕回了家。除了參加同學會之外,整個寒假我幾乎沒有出過門,只想好好陪陪父母和親人,稍稍彌補一下他們對我的牽掛和思念。
就在這個春節,我還同小姨見過面。她睜著孩子般純真的眼睛看我獲獎的“藏族新娘”的照片,驚訝地感嘆說“真漂亮啊”,又半開玩笑地讓我也給她打扮打扮。她的笑容那么干凈明朗,如同雨后清澈的天空。
再回憶起這一切,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小姨,請原諒我沒能見到你最后一面,也沒能親自送你離開。
7
這個充滿悲痛的暑假過得既快又慢——白天在劇組里工作,時間在忙碌中悄然滑走。晚上回到住處,拿出英語書使勁地看,直到困得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睡著,卻時常發現自己在夢里掉了眼淚,又將自己驚醒。
和所有的藝術學院一樣,中戲的學生也不太重視文化課,尤其是繁瑣的英文。可是這三年中,雖然每天都要忙于學習專業課和劇組里的事務,我卻從未放棄過對英文的學習。這不僅因為我堅信它是一門非常有用的技能,更因為我從初中到大學以來一直對它鐘愛有加。每天清晨,當室友們還在睡夢中時,我便會悄悄拿著英語書去教室背單詞或是大聲朗讀。無論平時有多忙,我都會在休息的間隙拿出英文書來看幾眼。雖然許多同學都對此感到不理解,甚至嘲笑我做無用功,我也從未動搖。
或許正是因為我對英語的堅持不懈,所以當美國一個著名話劇團來北京演出時,我被推薦去他們那里協助工作,擔任造型組的組長。那些平日嘲笑我的同學此刻卻都羨慕不已。
第一次同國際上的同行合作,文化沖突非常明顯。國外對細節的要求非常嚴格,那種一絲不茍有時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然而我都克服了下來,并且漸漸熟悉了他們的習慣和風格,合作也漸漸進入佳境。演出結束之后,話劇團的藝術總監同我在后臺聊天,她突然很嚴肅地對我說,她希望我能加盟他們的劇團,隨他們去美國發展。我雖然因為種種考慮沒有答應,可我明白,這個邀請是自己的努力和積累換來的,我為此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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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暑假終于瀕臨尾聲。邁過最后一步階梯就是大四,而我的大學生涯也快要走到終點了。但我知道,這并不是一個確定的結局,恰恰相反,我的人生和事業才剛剛走上起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也許我們的生命都像在攀登亞平寧山脈,剛剛爬上一個山頭,以為已經到達頂峰,抬頭一看,前面還有更高的雪峰隱藏在云霧當中。然而這一輩子我卻注定了不斷攀爬的命運,即使會摔得頭破血流,即使會筋疲力盡凍僵在山頂。我知道,這是為了我逝去的小姨,也是為了我因投身自己所鐘愛的事業而錯過和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