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根金權
回村莊,當天晚上,住在村莊西北角阿林家。就近談起金根兄弟,說金根現在跟著兒子在鎮上開小飯館,金權早年出走,到現在連人影也不見,這些年到外面做事的人是多,沒有誰碰見過金權,金權會在哪里呢?
金姓是我們村莊里的大姓,群居村莊西南,他們中的輩分,亦按固定排序,活著的四代人有“本、正、存、德”,往后才亂了。金根金權兄弟的名字卻在排序之外,連住的地方也不和金姓混在一起,兄弟倆單獨住在村莊西北角靠河邊。
金根娶了女人,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金根的女人是個癆病身子,臉上沒一點血色,走路風都要把她刮倒。靠金根養著她,還有兩個孩子。金根個子小,也不是個大勞力,工分掙得少,不夠買全家四口人的口糧。日子就不好過,兩孩子都缺營養,不長個子。金根家,靠住別人的屋山頭,搭了兩間矮草棚子,草棚子開了一個小小柴笆門,里面一天兩次往外冒濃煙,那是金根女人在燒鍋箱。濃煙中,金根女人會跑出柴門,彎住腰又咳又喘,直喘咳到兩個顴骨胭脂一樣紅。直起身來,我們看到金根女人,像畫里的美人。
金根個子小,膽子倒大。每年冬天都要殺一兩頭老牛。牛在鄉村是不可以輕易殺的,要做活,一直做到做不動了,才殺,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也要殺,人哪!我們村莊九個生產隊,老了的牛年年都有,都交給金根了。金根到冬天就在門口沙石上磨他的尖刀。下半天,太陽暖和,一頭牛牽到空場上,眾人都興頭頭地圍過來看,這時金根拿出他的尖刀,牛就低下頭來哭了。金根像沒看到,一下子就把尖刀捅進牛脖子里。
天散黑,眾人亂嚷嚷分牛肉,一邊笑著罵,金根這個狗日的,就是狠!金根也不回話,把酬勞他的牛下水包好了,帶回去,當夜開鍋做成牛雜碎湯,一大碗,賣八分錢。冬天的金根,靠這些牛雜碎湯,為他的女人和孩子,抓藥,添一兩件新衣。
這年冬天,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老牛殺。天氣越來越冷,河面都凍了,上面都可以跑人??拷觋P,金根的兩間草房子起大火,鑿開河上的冰取水,來不及救,全燒光了,只剩下黑通通的鍋箱,一口鐵鍋,鍋蓋也燒了。好在人倒沒事,金根帶著女人和孩子坐到大隊部里,干部們研究,由生產隊撥出人力和竹木稻草,給金根重蓋兩間草棚,大隊再拿出一百元錢救濟。一百元錢是個大數字。村里人都說,金根這狗日的,今年沾大光了。
聽說火是金根叫兒子放的,真的,還是假的,誰知道呢?
金根的女人,蹲在新草棚門前,在新年的太陽下,咳得不停,臉上兩朵桃花。
老是金根去鄰莊把金權領回來。金權的一分半自留地,要金根代他種,夏秋兩季,又要代他去收,金權自己有時候三兩天,有時候個把月,不見人影。金權沒辦法,誰叫他們爹死得早,留下他們兄弟。做兄長的,總歸是做兄長的。不過,金根領金權,領回來也白領,過兩天又讓他走脫了。
金權也是小個子,但比金根要秀氣幾分,一個娘生的,小的長得好。金權不勞動,臉面上也白嫩些。他有點瞧不起老大,說老大拖兒帶女,活得沒精沒彩。他自己寧愿做個二流子流浪漢。有一陣子,金權被大隊干部定為壞分子,強迫勞動改造,金權被金根找回來,生產隊讓金權去耕地,金權沒辦法就拉了頭牛去耕地。金權的活兒其實很好,他吆喝牛耕出來的泥花子又深又均勻。隊里的人說,金權,你就在生產隊做個社員有多好,像你爹!金權哼哼,這活是人做的?人能和牛一樣?我爹從前做牛把式,1958年還不是餓死了。這話說的遠了,別人就不理金權。金權耕一會地,累了,解下牛軛,讓牛自己去吃草,他跑到樹蔭下面睡覺,一直睡到下工。金權常年不在生產隊干活,生產隊不給他分口糧,他就發狠,說共產黨要能把他也餓死,他就不姓這個金了。
金權偶爾也混到城里去,回來時跟人談,城里人不好城里人小氣,城里人上茅坑拉屎都要排隊,人問他,那你為什么到城里?金權說,城里面有飯館啊!飯館管你的飯?管啊,金權傲氣地說。金權的眼角上還有一些烏青,好像是被人打了。別人看在眼里不好意思說破,金權倒若無其事?;\了手,手里面有一些果品食物什么的,一搖二晃到莊東頭去了。
更多時候,金權在周圍鄰莊打轉,鄰莊人家常常無緣無故丟失一兩只雞鴨,后來發現賣到公社水食站了。消息是從水食站老王那兒傳出來的,老王又吞吞吐吐,知情不報,皆因這些雞鴨都賣得賤,老王就有意藏閃。抓不住根據,鄰莊人見金權,只能互相打眼色,提醒小心。但金權也會失手,有一回跳到人家園子里,剛剛抱了一個大番瓜出來,被主人撞見,叫喊一聲。金權慌忙說,不要叫不要叫,就一個番瓜,放下來還不行嗎?人家不依,把金權捆起來,送口信去,讓金根過來。每逢這時候,金根就得過來,向人家賠半天禮,再把金權領回來。金權反而怪金根,說,哥,你多事!
金根家失火后,這一年,開了春,金權走了。臨走拿走金根的一件新棉襖,從此再也不見金權了。人都忘記了他,只有東頭橋邊徐四小的女人,會悄悄問一句從外面回村莊里的人,見到過金權嗎?沒有!女人的眼睛有一絲黯淡。
廣由
廣由前些年才去世,活到九十多歲,倒是沒病沒災,他自己說要活到百歲的,不過那天一覺就睡過去了。我說,這人有福氣啊!
廣由與我同姓。我們這個姓從外村遷移過來,發展成為一支家族。這支家族在村莊里形成第五第六兩個生產隊,廣由和我們家同在六隊。
生產隊給每戶分自留地。廣由的自留地與我們的邊靠邊挨著,中間做了一條窄窄的田埂分界。每年夏秋兩季,廣由都要重新加固田埂子,我們家沒有什么勞動力,我母親和我,勉強在田里做些收種的事情,看到廣由主動做田埂,我們都有點感謝他的幫忙。
一個生產隊,都講,廣由這個人,很刁。同輩人不大情愿和廣由來往,鄙薄他的為人,又怕他,一來往就要吃他的虧。好在廣由一年有大半時間不到生產隊出工,他的兒子在外面當兵,女兒當大隊婦女主任,廣由就比較傲慢了,沒有這些人來往反而顯出他高人一等。他是我們家族中廣字輩的,名字后面的一個字,可能是“猷”,鄉村里人不識幾個字,覺得“猷”字難寫難認,干脆成“由”了。偶爾,生產隊出工的黑板上寫,廣由
金車灣挖上(墑),廣由看見了,一笑,奸奸的說,叫我去挖墑?背著手,走回家,拿了糞扒,自去拾糞。隊長本也狠,對其他社員說一不二,獨是狠不過廣由,他是軍屬,是大隊干部的爹,是長輩,只能由他去。
廣由拾的糞都用在他自己自留地,那時候種莊稼已開始用化學肥料了,廣由當然不用,他的地全用各種糞肥,莊稼長得旺極了。人家的麥子,灌漿后,碰上大風,鬧不好要成片倒伏,只有廣由地里麥子直挺挺的,像廣由的身體一般健壯。六月風一吹,黃得亮眼,又結實又飽滿。隔住一條田埂,我們的莊稼就顯得不幸了,東一塊西一塊,高底稀密不齊,與廣由家的一比,立刻不像樣子,我和母親在地里,都不好意思朝廣由的地里張望。收割莊稼時,總是故意搶先,或者落后兩天,為的是不讓廣由笑話。其實,廣由不會笑話我們,廣由的驕傲是對著全生產隊的,你們不是看不起我嗎?那看看我的田,我的莊稼!
廣南從來不登我們家的門,我祖父的輩份要比他高四輩,別的同族老一點的,時常來看望我祖父,問個安,廣由不講這個禮節,他說,我又不曾得病,望什么!我祖父是鄉村中醫,為本莊外莊的病人診過不知多少病,其中確實沒有廣南。廣由不生病,你拿他沒辦法。廣由拾糞時,從我們家門前小巷子走過,偶爾會停下來,用他的屎扒子,敲敲院門前青石板,一下一下再一下,臉上毫無表情地走了。不懂廣由什么意思,也不耐煩去問廣由什么意思。
這一年秋后,生產隊重新丈量土地,包括丈量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原來十多年前分這塊自留地時,按人頭,每人1分半地,廣由家四個人,6分地,我們家六個人,9分地?,F在一量,倒是廣由家9分我們家只有6分。當初并沒有錯分,現在量出了這個結果,我們不明白原因,量田的生產隊會計,偷偷發笑,他是心知肚明,當了面不好說穿,背后才說,這是廣由搗的鬼。原來其中奧妙就在廣由每年做田埂上。每次做田埂,廣由都是從他地那邊挖四寸寬的一鍬土,加到我們地的這邊,神不知鬼不曉,田埂就往我們這邊移過來,每年移兩回,我們地少了廣由的地增了,十來年下來,他的自留地多出了三分。也就是說,如果平均每年由此要多收200斤糧食,十多年就二三千斤。這個廣由,精明!損人損到家了!生產隊要廣由把多出來的地退出來,他哪里肯,說,問問地,有沒有長腳,怎么會跑到我這兒?只好在另外地方補了一塊地給我們,還讓廣由刻薄了幾句,不是種田人要地屁用!廣由愛地,只恨地少,要是廣由現在還活著,他一定會做個新地主。
廣由七十歲時終于把自家的房子重新翻蓋了一次,原來磚墻草頂,現在全部青磚小瓦,院子還搭了門樓,門樓下也是鋪一張厚厚的青石板。他的兒子從部隊轉業回來,在青磚小瓦房里娶了媳婦。
趕場的瞎三
本富特地告訴我,瞎三不在好幾年了。我這才知道,原來那么壯實的瞎三,居然已經亡故。
夏秋兩季,收稻收麥,生產隊雖有機器脫粒,仍少不了要用牛碾來輔助。我們那里叫趕場。趕場要追著太陽,太陽越好,越要抓緊。趁著太陽,趕出來的稻麥好收藏。自古以來如此。不信你去看看《天工開物》這本書。
隊里趕場的專門兩個人,多少年不換。一個本富,一個就是瞎三。他是廣寬的兒子,排行老二三,一只眼睛壞了,都不叫大名,叫他瞎三。我記住瞎三,因為他會唱小曲。趕場的小曲,也算民歌吧,瞎三隨口唱出來,聲音清亮宛轉,只是很少的詞兒,反復不停地唱,中間就有許多變化。這變化除瞎三自己知道,也許就是他手中那頭牛了。瞎三使喚牛,從來不用鞭子。他的歌,就如鞭子一樣,叫牛知道走快走慢,走重走輕。說牛通人性還說瞎三通牛性呢,都不錯。只有瞎三走場,才能趕出這樣的關系。
瞎三趕場時,穿一條大褲衩,光了上身,露出腱子樣的肉,整個午后的太陽,將他腰以上的皮膚曬成牛皮色,看不出他熱還是不熱。歇下來,瞎三坐到稻堆旁,吸一管旱煙,像個老人。但瞎三才三十出頭,只是沒有老婆沒有家,看不見日子往哪兒過,心就老了。
一袋煙吸完,太陽差不多要落下去了。最后一道場。瞎三的曲調,隨著晚風乍起,漸起蒼涼:
呀——那個太陽落,那個涼月子涼——
老牛在他的歌唱中,拉著石碾子,低頭一腳一腳走過去。看看古人畫的《稻菽圖》,瞎三就像在天工開物時代。
本富的銅鑼
本富今年滿八十歲。清明節前,本富堅持從莊上走來,坐在我父親的墓地上,坐了整整一上午。模樣和當年趕場時比,本富人老了,頭發白了,耳朵背了,臉也枯了,只是膚色還和以前一樣黑。
趕場時的本富,不言不語,不像瞎三放聲高唱。他就那樣跟在牛后面,偶爾鞭子動一下,發出“叭”地一聲響,牛聽到了順勢拐一個圓角。這是老趕場人的看家本事,石碾子下不會留邊邊角角碾不到。
那時候,我比較喜歡瞎三的熱鬧,對不聲不響的本富有些輕視。夏天打麥場,到了收工時間,本富卸下牛身上的軛頭和挽子,交給別人牽去下泥汪,自己獨自低頭走回村莊。本富并非有意這個樣子,他有心事。他的心事在兒子身上。本富就一個兒子,小時得了小兒麻癉癥,雙腿殘廢?,F在還在上學,長大怎么辦?他老了做不動活兒,哪個來養他?這都要本富操心。心思重,臉上就快樂不起來,話也不想多說。隊上的人都知道本富的難處,不和他說笑逗樂。
這情況,在我離家外出后才改變。本富每天背著兒子送到學校,讓兒子一直讀到高中畢業。這年夏天,特地請中人和我父親說,想讓他兒子跟從我父親學醫。都是一個村莊里的鄉親,本來本富不必這樣做,但他鄭重其事,一定按照從前鄉下老規距辦。等中人征得我父親許可,再備了一擔盒子禮,帶兒子上門拜師。我父親知道本富的苦衷,本富這樣做,完全是把兒子的未來托付給我父親了。父親敵不過人情,收下本富的盒子。自然以后就義不容辭,把本富兒子帶在身邊,這一帶就帶了三年整。好在本富兒子人生得靈竅,文化雖然不夠,但所教皆學得進去,又人殘志堅,格外地勤學苦練,別人往往還會偷個小懶,他腿腳不便,卻是診室病房,隨叫隨到,不叫也到。我父親以前并沒有收徒弟的打算,收了這個徒弟后,倒反而稱意,常常夸獎他。讓本富知道,心里格外感激,每逢年節都要送禮致謝,也就是兩瓶酒一副魚肉,不過禮儀心意都到了。
本富的兒子滿師回到村莊,做了村里醫生,診病治病,不比一般醫校畢業的差,村里的人信賴他,傷風感冒這些小病都要他看。眼看兒子有了手藝,將來自有飯吃,本富終于可以放心。日子就像線一樣,中間打了一只結,現在結已解開,本富人就舒暢了許多。轉眼間,沒太在意,六十、七十順順溜溜過下來。分田承包后,生產隊早已瓦解,也用不到到夏收秋收趕場,就種自家幾畝地,收下糧食管自家人吃,另外的花費,比如鄉里收各種費用,但有兒子診病收入,不用像別人那樣犯愁。所以種田也種得輕松,七十歲的人,還可以挑肥挖溝,割麥打豆,翻泥撒種,倒是輪到兒子擔心本富老了,攔著不讓他下地,高聲大氣對本富說了許多話。家里缺糧嗎?少錢嗎?這么大年紀瞎忙什么?最后幾乎喊話,不要再到田里去了好不好?本富聽了半天,才回答說,好!話應得好好的,可一大早起身,又挑著擔子下地了。兒子見攔不住,怕本富在地里萬一有個閃失,摔傷哪里,可是累贅了,為徹底斷掉本富的習慣,兒子秋收后私下里把田賣給了辦工廠的,每畝多少錢,私下里議定,不公開。如今鄉村搞開發,不少承包的土地都這樣悄悄轉讓了。
兒子當家作主,做老人的,最后還是強不過要聽話。本富從秋上開始到年底,有兩個月不下地,這天傍晚,本富坐在屋子西邊河碼頭,對住老樹流水、夕陽晚鴨,沉思了老大一會,忽然做出決定,他要去弄一面銅鑼。
第二天吃過早飯,本富對兒子推說到溱潼鎮上玩玩,直到摸黑才回來,兒子以為出事了,正要讓媳婦去找,看到他手里拎著銅鑼,也不知從哪里買來的。連問幾聲,拿面銅鑼回來做什么?本富說,敲吧。敲給誰聽?本富說,自己聽。兒子哭笑不得,大聲責怪,老呆了吧?本富追著說,哪個呆了?哪個呆了?你不記得從前我敲鑼的辰光,我記得哩,多少年不敲了,我現在要敲哩。敲鑼多好,敲鑼心里多亮堂!你曉得不曉得這張銅鑼,漢口銅鑼街做的?現在沒人懂什么是好鑼了!本富不管不顧一口氣直說下去,好像這輩子現在才有機會說話,才說得深思熟慮,說得高瞻遠矚。這鑼我是一定要敲,天王老子也攔不住。兒子沒見過本富這般老來瘋,無可奈何,說好了好了,就依你,敲吧。不要在晚上敲,好不好?讓莊上人,夜里爬起來救火。
本富的鑼聲一響,村莊里年紀老些的人聽到了,都講,好好,本富回來了。他們恍惚憶起來,年輕時本富是村莊每年清明節迎會隊伍里的一個樂手,他的鑼聲,在兩岸楊柳遍地菜花中,十八歲一樣青春透亮。 現在本富和我對過坐著,和我說,過幾天就要起會,可惜瞎三早死,要是人在,也是迎會的一把好手!
大凳小凳
二弟對我說,前些日子,小凳帶口信來,問你回來沒有,我替你瞞過,說不回來了。還是不告訴他為好。這個小凳,人太好禮太多,不讓他來煩你了。
小凳的父親叫大老山。大名廣山,人如其名,長得山一樣高大結實,村莊里有名的大力氣,他挑稻把,一擔六十個,一把鐵釵釵草,一釵就是一個小草垛。說他稻場上來時,給人家做工,一口氣能吃六十個糯米團。我沒見過大老三,他和他的妻子都在1958年餓死了。
大老山留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大凳,單看取的這名字,就知道人長得墩實堅固。我在生產隊勞動時,看大凳挑泥,泥塊子頂到繩扣子處,每年他都要挑斷幾根竹扁擔。從城里下來的知青,有體育好的,在田里與大凳比試,雖然身手靈巧,但大凳拿住夾在胳膊里,一樣動彈不得。交過幾回手,服了!每年冬天上河工,都有大凳的份,皆說他一人能頂三個人做活。大凳富農出身,不敢不服從,再說出河工,飯管夠吃,能省下生產隊的糧食。大凳臉皮從小就生的土黃,但也沒見有什么病。他是1990年得的癌癥,在莊上后來一批患這樣絕癥的人中,他最當先。沒有錢到城市大醫院,找我父親醫治,我父親盡力而為,保了三四年,終于沒有好過來,死后埋在我祖父墓地旁邊。選在這里是他兄弟小凳的主意,說讓他哥哥在這兒侍候老先生,要是老先生需要挑個水扛點糧,有大凳好照應。
小凳自然是大老山的小兒子。小凳比哥哥弱一些,個頭也矮一些,所以叫小凳挺合適。主要不同的特征,是小凳嘴上多道豁口。鄉村孩子生下來常見到有兔唇,好在小凳的兔唇不厲害,有點破相,卻又破得不讓人厭,反而有一些喜劇一樣的俏皮好頑。比起來,在生產隊地里,大凳從早到晚一聲不吭出死力,小凳在人堆里總是說笑話葷話,惹得年輕婦女罵他,大老山怎么生出這么個兒子。那時候,小凳還沒有娶親,隊里人說,十個豁子九個壞,小凳,你若是老了,也是老不正經。大凳死后十來年,小凳也生了肝病。這十多年,我們村莊病人越來越多,動不動死人,幾個晚輩都在二十多三十不到的年齡上重病亡故,墳頭上立起個石碑,讓人見了痛心。小凳逃過這一關,前年做六十歲生日,心里高興,跑到哥哥墳墓上叩了幾個頭,又在我祖父和我父親墳頭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說多虧二先生治好他的病。二先生是我做醫生的弟弟,我父親去世后,由他代替我父親在村莊的地位。
其實小凳和他哥一樣,做力氣活的好手。不止人靈,也肯吃苦。我們村莊世代做草紙,60年代到70年代,規模小,也不能公開做,80年代后,重又恢復,90年代達到高峰,家家都有紙做,過去的純手工操作,也部分被機器取代。做出來的紙,一船一船專運到各地做煙花炮竹。河水都被淘紙的水染成黃黑色,上面派人來查污染,也就罰點款。人人都要奔富,一時也管不了許多。小凳這時專門替人朋機器打草漿,隨叫隨到,終年都忙,收入不錯,一年下來也有幾千元錢。但自從生過那場病,日子往下,心里倒一天比一天怕。沒有什么好方法抵住不怕,尋思再三,在兒子剛二十時,趕緊說了一門親事,當年秋后就把媳婦娶回來了。村莊里的人,故意說他,忙抖抖給兒子娶親做什么?小凳嘻嘻回答,曉得啊,想扒灰啊!大家轟轟都笑,這個小凳!這個小凳!
事情順利,兒子媳婦都爭氣,婚后第二年,給小凳生了個孫子。小凳和兒子媳婦商量,小孫子過周,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請過來做喜慶,擺三天宴席。擺過酒席,他就動身去鎮上打工,給孫子掙將來讀書的學費,長大了出息,不要再喝莊里的水。兒子媳婦自然喜歡不迭滿口答應,過周前三天專門送信通知本村外村,老親新親,知道小凳的為人,皆允了信。
這天到的親戚,幾十個人,堂屋中間一共擺了四席,還零帶院子里一桌孩子。早茶晚酒,煙花炮竹,著實熱鬧。小凳從早到晚,散煙敬酒,殷勤招呼親戚,臉上不住地笑。但臨散席的晚上,小凳看著擺到席上的酒菜,臉色就不好了,氣哼哼地坐到院子里吃煙,親戚們沒在意,以為小凳忙累,吃完飯,各人告辭,道聲辛苦,小凳也客客氣氣回說不辛苦。待親戚散盡,小凳黑著臉把兒子媳婦,叫過來,氣吼吼地說,你們自己看看,今晚上這叫酒席?才一瓶酒,四五個素菜,能吃好喝好?這叫待客的禮數?沒錢,就不要辦這個事!活出丑!讓親戚們看不起,你們不怕丟臉,我還怕丟臉呢?兒子媳婦被小凳劈頭一頓臭罵,分口說,是大娘舅他們說,連天吃喝,不要再多酒菜了。小凳說,沒出息的東西,親戚們客氣,你們就當真了?兒子媳婦說,現在都散親了,再說也沒用了。小凳說,屁話!明天給我把親戚再請回來,一個不能少,拉也要拉來!重補一席,算是賠禮!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你們,為孫子!兒子媳婦哭笑不得,說行行行。
第二天,親戚們都回來了,果然一個不缺。小凳當眾舉杯說,得罪老親們啦!人在人情在,現在補席,是替我孫子向老親們先討個情分。親戚們也都齊齊舉杯,笑著說,曉得曉得!
磨豆腐的蔣慶華
我上莊走走,去看我家老房子,在東巷子頭,碰上了蔣慶華。
這次碰面,一晃二十年。蔣慶華比我還要高興。他的臉比從前有了輪廓,身子也顯精瘦,只是眼睛還像少年時一樣大,里面有光芒。他拉住我的手,告訴說,他結婚了,生了一女一兒。田里有三間新蓋的房,住一家人,原來莊上的舊房子,現在做豆腐坊。
我就隨他去看他的豆腐坊。當年他睡覺的東房,我很熟識的,現在正中間架了一架石磨盤,老樹權做的磨架,用兩根麻繩結結實實掛在屋梁上??窟吺菬節{的灶,和兩口大鐵鍋。其它裝黃豆的大沙缸,木頭豆腐桶子,專做百葉用的壓板,紗子,一應俱全。蔣慶華說,他和老婆每天做四五十斤黃豆,再多就不大做得動了。他們做的豆腐在莊上最好賣,說這句話時,蔣慶華臉上都是歡喜。
蔣家在村莊里只有三家,三家人都在第二生產隊。蔣慶華的父親當過幾年生產隊會計,家境還過得去。蔣慶華和我同上一個中學,他大我一歲,卻低我一年級,人很聰明,兩只大的眼睛,讀書上勁,在班上做副班長。70年代初,高中畢業后,不知為什么,他忽然得了瘋病。說是家族有遺傳,他的一個叔叔好像也有過發瘋的事,再往上,他的繼祖母,好像也不正常,常年住在一座黑乎乎的草屋里,頭發是亂蓬蓬的,我們都怕她。倒是聽說她會做豆腐。蔣慶華病重時,到處亂走,有時候會走到很遠的村莊去,他父親費勁把他找回來。以前上學時,蔣慶華常和我一起玩,有時候我們也會在月光好的夜晚,到空地上搭竹竿兒練跳高。我們那一陣特別愛跳高這項體育活動。我們兩個跳得一般高,比賽時不分彼此。我們就越發成為好朋友了。我離家前,蔣慶華瘋得比較輕,有時候還到我家里來說話,說很多他的理想,說到天黑,才肯回去。我離開村莊后,他瘋得厲害,有時會對忽然拉住別人說,我和振鐘很好很好很好!別人說知道知道,蔣慶華仍舊不依不饒,說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等振鐘回來問他。別人只好躲著走。
再過十來年,蔣慶華慢慢平靜下來,人也顯正常了,而且還娶了親。這全靠他弟弟。他弟弟出息,高中畢業后入了行伍,又從軍隊上進了軍事院校?;丶姨接H,望著弟弟人才俊杰,蔣慶華突然心氣就松下來,安定老實過日子。鄰隊老徐家看他的家境不錯,把女兒許給了他。蔣慶華什么事情都能正常做,只有一樣,不能喝酒。一喝酒,人就容易回到以前的狀態,冬天敢跳到河里。
看了蔣慶華的豆腐坊,聽他高高興興說了半個鐘點話,離開時心里又酸楚又欣慰。也不為別的,總為人能活得像個常人不容易。像蔣慶華這樣,也許還算幸運。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我上船要走,蔣慶華從莊上趕過來,提了一包百葉,有三四斤重,遞上船,說我做的百葉,你在外面吃不到比它更好的,信不信?我說,我信!蔣慶華說,這就對了,多年伙伴,有情有義。
廣茂的篾刀
回村莊,聽到的最新最大事件,讓我亦喜亦憂。今年開過年,所有做草紙的生活,全部自動停工。這次停工原因,不是上面的指令。以往環保局下通告,不止一次要求停產草紙,但沒有一次有用。也不是因為村上人的對環境保護的認識提高了,或者村子里患癌癥的人接連不斷,大家害怕了,無論環境甚至人命,其實都抵擋不住對脫貧致富的愿望,人們對土地的信任和期待早已在現實中喪失,土地再也不是他們的生活依靠,所以近二十年來他們頑固堅持這項有害的副業生產,既為村莊業已形成傳統的農副業互補的習慣,多是不得已的現實選擇。停工完全因于市場擠壓,這種主要用于做煙花炮竹的草紙,早幾年還曾供不應求,近年需要量卻越來越少,做得越多積壓越多,即使賣出去,也很難及時拿到買方的錢,再堅持做下去,已無利可圖,所以我們村莊這個維持了近百年的副業,經過一度不應有的中興時光以后,終于放棄。說起來是好事,但村莊的出路,同時也開始趨向共同的外出打工,從前那種農富互補的獨立格局,經此一變,只怕再也不會恢復了。鄉村前途如何,哪個能弄得清?且按下不說。
說另一個本家廣茂。我還沒有離開村莊時,廣茂已經六十多歲。他的輩份低,無論在我祖父父親面前,都非常恭敬,見面問安,一派鄉下古風。即使對我這樣十來歲的孩子,亦語言謙抑,如向他取個東西,也要說一聲請拿。這樣的人物,如果生在太平富裕之代,或許就是一種文明健康的象征,偏偏窮年黎元,廣茂的另一面,總是鬼鬼祟祟,行止可疑。我的印象,廣茂常年穿一條黑顏色對襟長褂,腰間束一條青布帶,走起路來躬腰背手。眼睛總要往回看幾回,才向前走動步子,神色還有幾分緊張。當然,如果不留意,你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他老到我們家,轉過巷子口時,他的眼睛和神色,表現得就明顯些,正好讓我看到過幾回,印象深了。但我起初不明白廣茂為什么這樣,直至有一天,他把一張篾刀和一卷竹廉子,藏到我家,我才明白原因。
廣茂的篾刀,是他特制的,刀背后,刀刃薄,長不過八寸,刀體黝黑,只刀鋒處一道銀亮。這刀是廣茂的寶貝,誰也不能動他的,即使我,也不行。這張刀,廣茂一直隨身帶,就掖在長褂子里面,生怕別人發現。三十多年前,一個人腰里藏匿著一張刀,怎么說都叫人起疑,廣茂心里也害怕,但他沒法,廣茂說,我靠它吃飯!
我們那里做竹活的,有兩種,一種專做大竹器,比如竹床、竹廚,叫竹匠;一種做細篾器,比如淘籮、籃子、米籮,叫篾匠。不知道廣茂算不算篾匠,因為他只做竹簾子,專門用來做草紙的竹廉子。
我們村莊做草紙,最重要的工藝,就是竹簾子。紙的均勻,粗細,厚薄,都靠竹廉子。草料經過加工調成漿,最后一道工序,是用竹簾子把草漿“綽”上來,既泌水,又不會讓草漿漏掉。熟練的做紙手,只要把草漿放在竹簾上,手里來回一抖動,就知道好用不好用。而且,草漿是用石灰水泡制過的,腐蝕性強,竹廉子如果質量不好,用不了幾天就會損壞。廣茂做竹廉幾十年了,村莊里凡做草紙的都買他的。皆因廣茂的竹廉子,好用,結實。一是他選的都是老毛竹,而且是根部的那幾節,竹性堅忍不拔,二是他劈削得勻稱圓滑,稍微有點裂痕掛絲,都要剔除。這就需要一把優良的篾刀,以及一雙精巧的手。單這兩項,別人就比不過廣茂了,就讓他獨占這門手藝了。劈削了竹絲,接下來,用上好的柞蠶絲線編織起來,再上三道以上的云南生漆,一張竹廉才算完成,價格二十元。那時,算高價了,廣茂還是供不應求。他也不多做,正常情況下,兩個月做三張。賣出的錢夠他老兩口生活。
想不到,這一年冬天,鄉村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業之外,不允許有私人副業,做草紙也在禁止范圍之內。盡管這樣還是擋不住有人偷偷搞資本主義。公社農業學大寨工作組進駐,查根摸底,發現資本主義的尾巴根,就是廣茂和他的竹簾子。事情太簡單明白了,沒有竹簾子,草紙就無法生產,這“資本主義尾巴”自然就不可能長了。要割就割尾巴根,于是,廣茂被拉到社員大會上批斗了一次。會上勒令他交出那把資本主義篾刀,廣茂說,沒有了,不信你們去搜查。搜查過廣茂的屋子,沒有查到,再追問,廣茂說,知道犯了資本主義錯誤,就把篾刀扔到北大河里了。北大河剛好昨夜大風封了凍,沒法打撈,工作組只好作罷。廣茂的成分,不高不低,中農,還是團結對象,工作組對他的處理,也不能太重,接受群眾監督,不得再犯!
廣茂被斷活路,自不甘心,篾刀還在,只是從此轉入地下。在本村做,怕發現,就改到外村。我家是他的中轉地。每個季節,總有十來天,廣茂下午就掖了他的篾刀,走到我家,和我祖父喝茶說話。給別人看上去,僅僅是串個門子。等到天色傍晚,看看巷子頭人少,三步兩腳,跨過大門,一拐彎,就去了往鄰村的路。那里有他一個老朋友,他在那里早已備好了竹料、絲線,油漆。一般情況下,隔幾天,就有一張竹廉子,卷得緊緊的,又存到我們家了。工作組起初有點起疑,終沒有抓到證據。而廣茂的竹廉子,這段時間,又漲了五元錢。買的人不怪他,知道他做得少,又擔了許多風險。
在我們家,廣茂和我祖父說,資本主義是個什么東西?怎么上面的人這樣怕?我祖父干干地回說,不曉得。乘空,我要求廣茂幫我做只竹鳥籠。夏天到來前,廣茂真的給我做了一只十分精巧的竹籠子。我在籠子放了一只麻雀,養了整整一個夏天,等它羽翼都長齊,偶然開開籠門,它一下子就飛走了。
廣茂1985年去世,他沒有來得及看到后來我們村莊草紙工業的興盛衰亡,也不知道真的有遇上資本主義的一天。他一生,意外之事,可能只做過一只鳥籠。
如今鳥籠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