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珈 居美數年,現在美國新澤西州某大學任教。喜歡舞文弄墨,本來只是業余愛好之一,卻漸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始終覺得寫文章是一件比較私人的事情,跟聲色犬馬的俗世紅塵一樣,要自己去細細體味。目迷五色、心空四相,是一直向往的境界。
數獨癮
最近幾個月迷上了數獨(Sudoku),無以自拔。第一次偶遇數獨,是一個太陽把人曬得昏昏沉沉的下午。我呆坐在辦公室,面對電腦里那一大堆爛程序(行業中戲稱為“意大利面條程序”),眼皮上下打架,決定去街角巴諾書店三樓的星巴克買一杯咖啡。在二樓的拐角處,在眾多平攤的花花綠綠的書中,一本書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拿起書來,坐在地板上,開始了我的第一個數獨游戲。碰巧口袋里有一支筆,但隨身沒有帶紙,這個數獨是被抄在左手掌上完成的。右手掌也被利用起來完成了另一個數獨。天知道我在書店待了多久,咖啡是忘了買了,也早不需要了。我精神抖擻,手里捏的十塊錢,變成了一本數獨的小冊子。
我從小就喜歡數學,喜歡邏輯推理。在學校學電腦的時候,一個教授教有關可算性的課,我一口氣選了三個學期,明知是理論課,和找工作無關,可就是喜歡。畢業后,又回去聽了他一個學期的課。上班后,雖說是腦力勞動的工作,可憐那一點點需要用腦的地方。
遭遇數獨,頗有點像孤獨的心靈遭遇愛情。
數獨是“獨立的數字”的簡稱,源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日本一本游戲雜志。但真正開始流行只是近兩年的事情。數獨的游戲規則很簡單。九九八十一個方格,一到九九個數字,每一個方格填一個數字,最終結果是九行九列,外加九個3X3的方塊,每一個數字只出現一次。一個合理的數獨游戲,應該是必有而且只有一個解的。至于怎樣定義一個數獨游戲為合理,那要涉及到更深層的數學理論。
從那本小冊子開始,起初我只是在上下班來回的地鐵里玩。一個游戲沒玩完,很盼著地鐵不要到站,塞車是最讓我開心的了。錯過自己的站的事也開始時有發生。以前在地鐵里讀書是很少有這么專注著迷的。
慢慢的,就上癮了,沒日沒夜了。
在數獨中,時間過得特快。時間不是以分以刻計算的,而是以完成幾個數獨來計算的。如果碰上一個特難的,一不小心,時針轉了一大圈,又一大圈,一眨眼就凌晨兩三點了。可是,如果不把一個數獨解出來,想著那些沒有填上數字的空格,心里怎么可能放得下,怎么可能睡得著?
對于我來說,數獨讓我著迷的是它的“必有而且只有”一解,它目標的明確性。你知道問題肯定有解,只要你花足夠的時間,動足夠的腦筋,你就能得出答案,達到目標。這里沒有運氣之說,沒有模棱兩可。一切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如果人生也是這樣,那么,活著該多么有激情和干勁!可惜,人生中有太多的事情不掌控在你的手中。
于是,在真實生活中找不到的激情和干勁,以及由此帶來的快樂和滿足,在數獨中找到了。
玩起數獨來,才真正明白,時間真像海綿里的水,只要你愿擠,總是有的。如果你真心想做一件事,總是能找到時間去做的,總是有精力去做的。對于讀書寫字,我總覺得沒有時間呀沒有時間呀,一個星期也讀不了幾頁書,幾個月也可以不寫一個字。如今,玩起數獨來,既可廢寢也可不食,一天可以投資出好幾個小時。
不過,其實,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應該避而遠之的。毒品如此,賭博如此,數獨亦如此。網癮大概另當別論。
就我來說,自從迷上了數獨后,媽媽不媽媽了,老婆也不老婆了。寶寶一哭,把假奶嘴往她嘴里一塞,我依然埋頭于我的一二三四五。以前晚上臨睡前,終歸是兩個人聊天親熱的時間。如今,他說什么,我嘴里哼哼哈哈,眼睛和心思全在我的數獨。等我終于能夠放下我的數獨的時候,他早已呼呼入睡了。難怪他說,這數獨怕比野男人更可惡。長此以往,家將不家了。
如果你像我一樣,本該上班的時候好好上班,在家的時候洗奶瓶洗尿布燒水煮飯,那么,你最好不要去碰數獨。如果你為自己的生活發愁,或者為揮之不去的網癮苦惱,不妨試試數獨,看看此癮彼癮,哪個更硬。
老公的中文
一切都是從“蟑螂”二字開始的。 那個夏天我們剛開始約會不久。偶有一次聊天聊到了中文英文,他說他也會一些中文。我大為驚喜,叫他趕緊說幾句給我聽聽。他就發了“蟑螂”二字的音。我猜來猜去,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在他重復了四遍之后,我半信半疑地用英文說“莫非你是說蟑螂?”他非常高興,說正是。我說你還會什么,他說就這些,別的不會了。唉,戀愛中的男人吹牛也不打打草稿,就這“蟑螂”兩字也算“會一些中文”。
雖說是失望,我倒也好奇地想知道他為什么偏偏只會說這兩個古怪的字,而不是人人都會的你好謝謝之類的。于是,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起了他的中文的第一課——蟑螂的故事。
一天他和他的一個同事(也是只能說洋文的)在法拉盛的一家茶廳喝珍珠奶茶。沒喝幾口,他感到牙齒咬到了一個脆脆的東西,接著一股惡心的味道滿口散布。他哇地吐了出來。找來茶廳服務生評理。機巧的服務生裝做不懂英文,就給他來了一杯冰水,算是安慰。可憐的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旁邊的一個好心的姑娘實在看不過去,就當地教他說了“蟑螂”兩個中文字。于是茶廳里即時就響起了他的洋腔洋調的蟑螂蟑螂,鬧得無奈老板只得出面,他才算勝利而罷休。
在珍珠奶茶里吃到蟑螂這樣的事情,我寧愿不要相信,畢竟珍珠奶茶是我的最愛。但是,委實從那以后,他是扎扎實實地記住了中文的“蟑螂”二字。
隨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增多,他也多多少少跟我學了一點點一點點中文。大,小,高,胖,快,頭,小孩,紅,綠,諸如此類。要命的是,他總是忘不了他的“蟑螂”二字。無論學了什么中文字,總歸要和他的“蟑螂”連在一起。于是,我們就有了“大蟑螂”,“大頭蟑螂”,“胖蟑螂”,“又快又胖蟑螂”。“的”字他一直不能明白,也不大會用。
我自小長大的家里有一個習慣,對親近的人都愛以“傻瓜”相稱,往往是家里用的小名之后綴以“傻瓜”。即使現在在電話里爸媽還是這樣稱呼我,我與妹妹之間也這樣互稱,那種親切,無與倫比。和他關系越來越近之后,他也逃不脫我們家的這個習俗,被我冠以“傻瓜”頭銜。他很喜歡這個稱呼,覺得中文很幽默生動,學中文的興致陡增。于是,相繼地,他還學會了“笨蛋”、“糊涂蟲”。有一陣子,晚上兩人在一起,我說一句“我是傻瓜笨蛋糊涂蟲”,他也跟一句“我是傻瓜笨蛋糊涂蟲”,有時他還用得更妙“我是又傻瓜又笨蛋又糊涂蟲”。有一天,我們又重復同樣的游戲,我說“我是傻瓜笨蛋糊涂蟲”,他卻出乎意料地來了一句“你是傻瓜笨蛋糊涂蟲”。原來私下地,“我”,“你”,“他”他都會了。
有一次,在我的一個朋友家聚會,我們一幫中國人聊到開心處,忍不住就母語直上,顧不得他了。后來他和朋友家的兩歲多的女兒玩在一起了,聽說兩人彼此互教互學中文。回到家后,我問他學了些什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如要登臺一樣認真,“鳥鳥,車車,狗狗”,尾音拖得長長的,嗲得和兩歲的小女孩沒有差別。我笑得流著眼淚捂著肚子。他被我笑得一頭霧水。等我終于止住了笑,他一本正經地問我,中文里名詞的復數是不是就是把單數的字重復說一遍。
我們訂婚后,他向我請教怎么用中文說妻子丈夫,我就教了他“老婆”、“老公”,并且告訴他這是比較隨便比較口語比較親昵的稱呼。擅長于組詞連句的他立刻來了一句中文“我是你的白老公,你是我的黃老婆”,“老”字發音還不準,聽起來就象是“黃臉婆”。可憐的我,還沒正式過門就成了人家的黃臉婆,“小蜜”、“美眉”之類的詞是萬萬不能教他的。
因為我姓黃,又是黃種人,他就總愛拿“黃”、“黃色”來開心,給我的外號都加上它們,什么名詞也都能和它們組上詞,首當其沖的當然是“黃色蟑螂”“黃色書”。我告訴他黃色不只是指一種顏色,有時還可以是別的意思,所以不要隨便亂加“黃色”。他一聽,急切地想知道別的意思是什么,我死活不說。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回來,說他知道了黃色的別的意思,在朝鮮文和中文里黃色有時是“金色”,“金黃色”。我松了一口氣,說好呀。此后,我的外號就改為了“金”什么“金色”什么,我的心里舒坦多了。
新婚伊始,前面的路還長著呢。不知到哪一天他狗嘴里才能吐出一些象牙來,也好讓我帶他回中國見父老鄉親時有個交代。好歹隨著他慢慢增加的中文詞匯量,“蟑螂”已沒有這么重要了。前不久,我們終于搬家住在一起了。他原來的公寓里蟑螂橫行,他還慈心不殺。公寓樓里每兩星期來一次殺蟑螂的,他總是把來殺者拒之門外,他的公寓自然就成了蟑螂們的避難所。搬家搬到最后一趟的時候,他問我怎么用中文說再見。我說你終于想學有用的中文了,就非常認真地教了他“再見”,直到他發音幾乎純正為止。我們拖出最后的兩個紙箱,他對著空蕩蕩的公寓,用幾乎是字正腔圓的中文,深情地說道:“再見,蟑螂。”
莊嚴佛七
也許記憶真的是從氣味開始的。至少對在莊嚴寺打佛七的記憶,往往首先開始于供佛時燃燒的檀香的特殊氣味,然后才是連綿不斷的聲聲佛號,柔和燈光下慈眉善目的佛像,然后室外的呼呼寒風和紛揚大雪也加入記憶。更襯托出殿堂內的溫馨宜人和超凡脫俗。這種記憶總在不同場合涌現在我腦際。它一出現,就立刻把我和現實世界拉開一段距離,讓我覺得身心有個歇處,能夠較平心靜氣地站出來看自己和別人。
那還是去年圣誕和新年之間的那個星期。原早早安排好的計劃因某些原因不得不臨時取消,一時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打發這難得的一個星期的假期。這時候才想起了在紐約上州莊嚴寺一年一度的佛七正好在這個時候。所謂佛七,就是念阿彌陀佛念七天。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晚上十點睡覺,這其間除吃飯和簡單的洗漱外,就是坐在佛堂念阿彌陀佛。百來人聚在一起,彼此也不能說話,只是“都攝六根,凈念相繼”。這是凈土宗的修行法門,靠一心一意稱念阿彌陀佛名號求生凈土也即西方極樂世界。
說實話,我從來沒覺得我有佛家所需要的出離心,更沒有慧根,而且對西方極樂凈土也沒有強烈的向往。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在紅塵中載浮載沉迷途不知返的俗人。可是,我對佛家所蘊含的智慧慈悲和神秘又無限向往和敬仰,它的向內索求和強調制心一處的修行方法深合我意。盡管不能也不想了生脫死,自己沒有大修行者的勇氣和愿力,但想想如果能吸取佛家智慧的哪怕只鱗片爪,在日常生活中也會受用無盡。多年來,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和佛家若即若離的。
即使不求生凈土,能夠在美麗寧靜的莊嚴寺度過單純的七天,遠離塵囂,也是給自己的身和心放了一次長假。莊嚴寺總給我一種家的感覺,在這里我的身和心都得到休息和康復。
頭一天晚上灑凈。穿著好久沒摸過的海青,站在熟悉的觀音殿,聞著沁人心脾的繚繞的檀香,我有一種浪子歸家的感覺。已經很有一陣沒去過道場,凡心重如我輩者,熱衷于世俗的五彩繽紛,去道場難免就成為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的事情。當木魚聲,罄聲,鼓聲響起,“楊枝凈水,遍灑三千”,不知怎地我的淚就不由自主地嘩嘩往下流,就像久旱逢雨似地喜悅和激動,內心被洗滌被貼熨,心里好舒暢!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心都沉浸在這種暢快舒適和清涼之中。
每次過堂吃飯,吃到這么好的飯菜,心里就充滿感恩。一個人在家里的時候,自己不做飯就沒得吃,有時犯懶了就只好處于饑餓狀態。可是在這里,飯菜餐餐都有人送到面前,每餐都有好幾個好吃可口的菜,還有湯,還有削好了皮的水果,比我自己在家里講究多了。這么多人伺候著我,一切都是為了我的修行,為了我好,真讓我不知怎樣感恩才好。平時聽得最多的就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可在這里,不僅午餐免費,而且早餐晚餐都免費,住宿也免費,只有付出,沒求回報。佛家的慈悲喜舍的精神,就是這樣滲透于點點滴滴之中。
而觀音殿又是我的最愛,尤其是晚上的觀音殿。香與香之間的休息時間,或靜靜地坐在后面的禪凳上,或緩緩地在兩側慢步,或在蒲團邊邊拜佛邊念佛,感覺全身心都裹在溫溫暖暖的佛目慈光里,心里一片祥和,沒有憂慮沒有不安沒有畏懼,世間的一切都離我很遠。想起蘇東坡的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我也有這種感覺,在這里舒舒服服平平靜靜開開心心衣食無憂,“不妨長作莊嚴人”。
不過,舒服歸舒服,開心歸開心,修行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攝心念實在太難了。我們的心就像一個特別好動特別不聽話的調皮孩子,好難管住哦!灑凈的那天晚上,師傅就說過,既然大家已經來到這里,就不要把山下的事情帶到山上來,應該放下萬緣,就當作過去沒有你未來也沒有你一樣心中不染雜念,一心一意念七天佛。我努力地要求自己,對自己說就當作過去沒有我未來也沒有我,只在當下,好好把握當下,好好念佛。可是每支香零零總總能有十分鐘是注意力集中的就算是非常不錯了,總是太多妄想,無窮盡的妄想,“心轅意馬”一點也不假。
盡管如此,那心念集中的時刻確是非常美麗非常感人的。當心念很集中的時候,里里外外一片昭昭靈靈,身心輕安,時間的流逝便不再重要。剛開始念佛的時候,我試圖根據贊佛偈來觀想阿彌陀佛的端莊相好,可往往很難想得生動和具體,畢竟沒見過佛。觀想的佛像不生動具體,心念就很容易轉移。所以我苦于從來沒見過阿彌陀佛,如果見過,念起佛來肯定很容易收攝心。后來,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觀想阿彌陀佛在一個大宮殿里,我們在宮殿外面,急切地大呼其名號,希望他能聽到我們的呼聲,能出來給我們一展尊容。這樣一觀想,念佛的心自然就很切很專很誠,聲音也有力起來。
而在那花絮般不斷紛飛的雜念妄想時刻,我倒也理清了一些來打佛七前想不明白困擾我的事情,尤其是我終于能夠在平心靜氣中好好地省視自己,發現當初那么多的怨天尤人其實都是自己的無明和我執。如果不把自己看得這么重要,世間的一切實際也很簡單。師傅的那個“小兵的帽子”的故事很能啟發我,“不怪帽子太大,只怪我的頭太小”。如果能有這種凡事首先檢討自己的風格,世間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容,又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一下子就到了佛七圓滿日。七天實在太快了!但是,短短的莊嚴佛七,我也感到我的身心都充足了電,有足夠的自信和信他走人生活。方丈和尚說過,修行不只在道場,修行是管好自己的六根。六根在公司,修行就在公司;六根在家里,修行就在家里。
差不多一年又飛快地過去了。這一年,我依然時不時有我凡夫俗子的焦慮,迷茫甚至與人不為善的時候,我依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在紅塵中載浮載沉迷途不知返的俗人。但是,那幽幽繚繞的檀香的氣味,卻是我身心的永久歇處。
西村的窮畫家
湯姆來到曼哈頓后,就一直住在西村,已經十一年了。
那是一個小得只有在曼哈頓,只有在曼哈頓的西村,才有的形狀不規則的小公寓。廚房,臥室和客廳渾為一體,一看就知道是利用曾經的一個大公寓里的一個衛生間或壁柜硬隔出來的。可就這樣的一個小窩,月租也要八百。有一種說法,你在曼哈頓的住處還比不上你父母鄉下房子主臥室的衛生間大,可是你每月的房租比他們每月的房子貸款還多。這話用在湯姆這里是一點也不虛。
可即使這樣,他是死心塌地認定了這個地方,認定了曼哈頓的西村。在他看來,曼哈頓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曼哈頓。他不能想象世界上除曼哈頓外,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居住,可以過他藝術家的生活。
是的,藝術家的生活。
湯姆以賣畫為生。他曾經也有過朝九晚五的工作,在一家出版社作封面設計,收入雖不豐厚,可也夠每月房租零用的開銷。但沒干多久就辭職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個藝術家為了生計而扼殺自己的藝術創造力,無異于慢性自殺。于是,他選擇了這條艱辛貧困的自由藝術家之路。
西村有太多的自由藝術家們,舞文的,弄墨的,玩音樂的,五花八門。有的以藝術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作為幌子,來逃避生活和社會責任,過著一種懶散的嘻皮生活。可其中也不乏才華橫溢,把藝術視為生命,嘔心瀝血,但時運未到,依然窮困潦倒的藝術赤子。
湯姆就是這樣的一個藝術赤子。
他出生于藝術之家,父親是搞雕塑的,母親是搞室內設計的。他從小就對繪畫有特殊的興趣和天分,中小學時的作品就裝了滿滿一大箱子。高中畢業時,本來被波士頓大學錄取,并提供獎學金。可深受虔誠的天主教徒的母親的影響,他選擇了神學院。以后的七年,他跟隨著名的德蕾沙修女,在印度,在羅馬,過著每天讀經祈禱的清教徒的生活。只差最后一年,他就可以從神學院畢業,成為一位布道的湯姆神父。但他的信念,他對生活的選擇,在此時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逃似的離開了神學院,來到了喧囂的曼哈頓。那一年他二十六歲。
曼哈頓的五彩繽紛立刻把他蜇伏多年的繪畫沖動激發得淋漓盡致。他太喜歡曼哈頓的高樓大廈和大街小巷了。他瘋狂地畫,白天畫,黑夜畫,雨天畫,雪天畫,畫西村紫色的咖啡館,畫淡藍色小雨籠罩的布魯克林橋,畫金色的中央公園。有時候,興之所致,他就在當天的《紐約時報》上用粗細炭筆畫,效果極佳。極具曼哈頓風味的建筑景致和若隱若現的《紐約時報》的背景互相輝映,對每一個熟悉曼哈頓、熱愛曼哈頓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能敘說曼哈頓的情懷和優雅了。他的一幅在《紐約時報》上畫的帝國大廈,被一位七十來歲的老紐約看中,欣然出了三千塊錢給買下來了。這是后話。
創作的過程,于一個靈感進發的藝術家來說,是快樂的抒發過程,是不能不為之的。可作品的銷售過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世上很少有真正的藝術氣質和天生的商業頭腦結合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可藝術家也得吃飯交房租,于是賣畫就成為湯姆不得不為之的事情了。
起先,他在離住處兩條街外的一條人來人往的熱鬧的十字路口賣畫。父親親手為他做的一輛帶輪子的板車,鋪上暗紅色的防雨布,上面裝有可放下可撐起的架子,用來掛畫。不下雨的日子,他就在這賣畫,同時在素描本上畫來往行人。這樣子一段時間,發現賣出去的畫真少,而且連止步留意他的畫的人都不多。西村多的是年輕人和游客,而湯姆的畫不是現在的趕時髦的前衛藝術。七年的神學院生活,加上本人固有的天性,他的畫很沉靜,沉靜中透著一種遠距離的審視,同時蒙上一層說不清的神秘。西村的年輕藝術家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浮躁,有時人們把浮躁和激情混為一談,走俏市場。
后來,他就去曼哈頓的西上城賣畫。那里來往的人多是當地居民,而且年齡偏老一些,比較能認同和欣賞他的畫的風格。果然,在那里,賣畫的效果比在西村好些。可是,卻大大辛苦了他。他的那板車行頭,地鐵里進不去,雇一輛車從西村拖到西上城,單程就得三十多塊錢。有時他一天也賣不到三十塊錢,這筆雇車的錢,于一個窮畫家來說,怎么都是開銷不起的。于是,每次,他都是自己拉著這重重的板車,連跑帶走地穿梭于人行道上。早上,從西村到西上城,連跑帶走,一個小時。傍晚,從西上城到西村,連跑帶走,又一個小時。年輕的窮畫家拉著賣畫的板車,大汗淋漓地奔跑在人行道上,實在也是曼哈頓一道凄苦而浪漫的奇特風景。
以賣畫為生,實在是不容易。而對于堅守自己的風格,不能也不愿迎合市場的湯姆,就尤其不容易。偶爾也有慧眼識馬的伯樂,愿意花上千塊錢買他的原畫,甚至預約幾幅畫。可這樣的好事幾個月也難碰上一次。大多數時候,只是靠賣影印件,十塊、幾十塊錢,零零星星地湊合著過。
慶幸的是,賣畫的艱難和經濟的困頓并不能遏制藝術的創造力。湯姆還是一如既往地畫著,在寒冬里畫,在酷暑里畫,敘說著曼哈頓的五彩繽紛,固守著一個藝術家的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