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淞口碼頭的日出,總是襯著碼頭上那些巨大的吊車的灰藍色影子。我總是站在宿舍的陽臺上,面向東方,一邊梳著頭發一邊欣賞日出。
如今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時候的日出,就像是一顆浸在冰酒里的紅櫻桃,在黃浦江和長江的交匯處沉沉浮浮,沁人心脾。
從寶山吳淞口碼頭坐船擺渡到浦東三岔港,我總覺得似乎不用坐多長時間的車,就可以到療養院了。那是一個專門給碼頭職工療養的好地方。大門前很幽靜,面對著一畦一畦綠油油的蔬菜。而療養院的后墻,便是吳淞口江水日夜拍打的地方,那時候我們每夜都是枕著江濤聲入眠的。
我住的那棟樓,四層高,樓下是小小的園林,有樓閣水榭。而陽臺下那棵很大的桂花樹,每到秋天便散發迷人的香氣,站在陽臺上聞著香味,便讓人忍不住地傷感青春。
那時候,我們還只有十八九歲,隨著老師來到這里作長期的寫生。每次下課,女孩子便端著臉盆一群群地穿過繁茂的花樹,去療養院的浴室洗澡。等滿面紅嬌地掀開棉簾出來,總會遇見那群也剛洗完澡的男生們,他們走過去時,會留下一縷干凈好聞的香皂味,和江水的氣息融合在一起,現在想起來,仿佛鼻尖還能聞到那種帶著江水濕氣的味道,似乎是打開回憶這段時光的香水時所散發的前香一般。
事隔十年,青春的夢想似乎已經離我很遙遠。不,我想不是似乎,而是那些夢想確實已經遠離了我,遠得難以追回。十年里,我也沒有機會再經過吳淞口緬懷一下青春。療養院的寫生結束便是畢業,之后所作的一切人生的努力,都只是離那奔騰的江水越來越遠的背道而馳,直到發現自己的夢想已經被我拋在很遠的路邊。
再次經臨吳淞口,居然是參加一個葬禮。葬禮結束,我獨自打車到了吳淞口碼頭,就像十年前一樣擺渡去了浦東。記憶里,通往療養院的是一條田間的小路,小路邊盡是農家種的蔬菜和小魚塘。黃昏或者清晨走過那里,老師總是喜歡說:“你們會用什么顏色表達倒映著小樹的魚塘呢?”那時候,我們最喜歡的卻是開紫色小花的扁豆。學生窮而易餓,夜晚常常偷著跑出來,又興奮又害怕地摘點農家的蔬菜,回到宿舍洗洗,在電暖爐里涮上一頓。或許是因為新鮮而無農害,總覺得美味異常。尤其是扁豆,香糯滑口,就如魯迅在《社戲》中的回憶一般,我真的是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好吃的扁豆了。
如今這條小路已不在,魚塘和蔬菜也沒有,就連那些農家住戶也沒有了。灰塵飛揚的是一條在建的公路,卡車排著隊,沿路是一些很簡陋的小超市。天色漸黑,我便隨意進去買了一罐啤酒和一支手電筒。
路,不知為何變得是那么的遙遠。莫非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幸好還能叫到出租車,我只能一路打探地請司機帶我去。到了療養院門口,司機掉頭便走,我連叫他等等都來不及。轉頭看,療養院廢棄良久,鐵欄柵門上繞著一些蕭瑟的枯藤,原先大門前整齊的冬青不知為何被拔掉了,我睜著眼睛往門內看去,園林荒廢,那棟四層樓黑漆漆的,宛如來到了鬼片中的場景一般。門衛室亮著昏黃的燈光,窗玻璃污膩得看不清里邊的情況,我搖了幾下鐵門,粘了一手的鐵銹,也不見門衛的動靜。我心中害怕,轉身打著手電離開了。
心情說是失望都不準確,物是人非這種事情早就習慣了,失望是應該的,更準確的心理形容或許應該用茫然,茫然接下來我要去哪里。我知道從療養院的大門出來,往左拐就可以沿著吳淞口的堤壩看到江面和大船,江邊還有一些蘆葦蕩,那時候我們經常在那里水彩速寫,我常為處理不好這些紛雜的場景和色彩而苦惱。如果再往里走,就進了三岔港的苗圃。苗圃非常大,猶如一個森林。至今這個森林還是我心里的童話世界:那樣高的插入藍天的白樺樹,抬起頭來看時,藍和白,顏色干凈得晃人眼。而柔軟厚實的枯草可以讓人到處隨便一躺,就是一個暖洋洋的懶散的冬日午覺,還有深長的林間小路,沿著細細的溪水長著不知名的花草。
于是我打著手電筒往里走,發現苗圃已安上了鐵門,鐵門內黑夜中的苗圃小路看上去是那樣的恐怖和陰森,早已不是我熟悉和回憶中的模樣。折回頭,我只得上了堤岸,坐在江邊看著對面寶山燈光點點的高樓大廈,開了啤酒喝一口,看著江水,心情早已不是當年的學生樣。奇妙的是,我居然在這堤壩邊的蘆葦蕩旁,發現了一只被扔掉的水彩畫筆,筆桿上依稀還沾著一些干掉的色彩。不知是哪艘船的水手在用小小的水彩畫筆油漆船身?如果不可能,那么更不可能的推想是:我當年因為處理不好速寫水粉的色彩關系,而賭氣扔掉的那支畫筆,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
獨坐江邊,寒風襲人。江邊的螃蟹越來越多,淅淅唰唰地從我身邊爬過,甚至爬到我的大腿上。那時候我們曾經捉過很多這樣的螃蟹,卻一個也沒有吃,據說是沒有什么肉。
我無法繼續坐等,再看一次記憶中的吳淞口日出。遂而起身,一路走出去很遠,終于叫到一輛車,返回了市區。